自那以后的很多天里,段为错都很少再召我去宣政殿。即便去了也是匆匆送一壶在紫宸殿就烹好的顾渚紫笋。
阴雨天也连绵了三四日,且并没有减缓的势头。整天淅淅沥沥的漏着,仿佛这雨下不尽了似的。
圆子换下粗布衣裳,穿着浅杏色的绸缎褙子,时不时出入空无一人的紫宸殿,给透雕九爪金龙香炉内添一把没人嗅的龙涎香。这日她又捧了满满一盒子来,我倚在门边听着滴答雨声,看一眼尽职尽责的圆子,道:“今日晚上前不必添了,陛下大约不会回来。”
她没停下手中动作,笑意浅浅,露出两个可爱的梨涡:“这是奴婢的职责,与陛下在不在是无关的。”我笑笑没说话,圆子添好了香,疑惑问道:“姚尚仪怎么没去宣政殿?”她朝着小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那里飘出已经凉掉的顾渚紫笋的味道。
“红袖添香,”我凉凉的望着窗外不住落下的雨滴:“哪里还用得上我。”
据说,最近时常进入宣政殿的,不是正得宠的宝贵嫔薛氏,也并非掌权者韦氏,而是那个总是一抹红艳的吕列荣,不,现在已经是吕容华了。
“也是——”圆子捧着香料盒,叹道:“谁叫咱们就是作奴才的命呢。”说罢似觉不妥,忙道:“并不是说奴才就不好,您想,整日站在一旁不能说话的伺候着,也无趣啊。”说着笑了,露出一排洁白可爱的贝齿:“倒不如像现在这样,咱们还可以说说话,聊聊天。”
她一双眼弯若月牙,笑起来又傻又甜,颇有几分樱桃的神韵。
我也被她甜滋滋的笑逗乐,心里的阴霾被驱散不少。笑着就上手捏了捏她圆嘟嘟的脸颊:“是啊,幸好有你陪着,不然在哪里都闷死了。”
圆子咯咯的躲着:“而且啊平公公也陪着陛下,吕容华定也亲近不得。”说着还促狭的冲我眨眼,闹得我面红耳赤的要去咯吱她。
似乎所有人都看出了我与段为错之间不太寻常的关系,但我们两个人却一直刻意回避着不去面对。
我是害怕一旦挑破了这层关系,便不能冷静自持的守护在他身边。却不知道他对我为何如此若即若离,眼看着已经是可以触碰的距离,最近却宁愿唤吕氏在身旁伺候也很少召见我。
“姚尚仪。”
我与圆子同时向外头看去,只见一气质端庄的打扮不俗的大宫女正立在门外,即便看见我同圆子毫无形象的打闹,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奴婢是懋德妃宫中的宫女宝带,奉懋德妃之命,特请姚尚仪至上阳宫小叙片刻。”这位名唤宝带的宫女,目光沉静到有些空洞,敏感的圆子不由微微往后退一步躲在我身后。我往前进一步道:“让我去吗?”
无端的,我又想起那天所见的吕氏,脖子上那条华贵幽静的蓝宝石璎珞。
“是的,”宝带侧身,做出请的姿态:“奴婢为您带路。”虽说彬彬有礼,却丝毫不给我思考或婉拒的余地。
虽身为宫女,也难免被卷入嫔妃之间的争斗。或者说处于一种更加被动的地位,身不由己。
我无奈道:“好。”圆子拽紧我的袖子,我拍拍她的手背轻声耳语道:“着人给平公公捎信。”随后粲然一笑:“我马上回来。”
“嗯……”圆子怯生生的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她听到我的话没。来不及管太多了,我拿起伞,随着宝带的步子,亦步亦趋的跟着,踩在湿漉漉的满是积水的地上,往东宫上阳宫去。
上阳宫沉睡在低垂的云翳下,像一只蛰伏的巨兽,依旧闪烁着不可侵犯的,华贵而迫人的气势。
那个叫做宝带的宫女走到檐下也撑着伞,看来并未打算踏足大殿。她侧身让开一条能直接看见殿内的大道,微微躬身:“懋德妃在内殿候着,姚尚仪请。”
我看到朱漆大门的门槛外铺了两尺宽的奶白色长毛地毯,微微沾了些许雨水。想必是这座宫殿的主人怕行人往来,沾了雨水的鞋子踩脏了宫殿,所以干脆在殿门口铺设一张吸水的毯子。这奶白色的毯子也并非随处可见的物品,若是我没有记错,这是波斯国进贡的。
踏入大殿,熏香的味道是似有若无的厚重而清澈,似乎带着隐隐的中药味道,很是好闻。殿中陈设看起来古旧,却另有一番风韵,样样毫不起眼,样样价值不菲。甚至还有货真价实的古董,不动声色的着岁月留下的沉郁光芒。
大殿中除却左右立了两个端若木偶的粉衣宫女,再无他人。
隐约听到左手的暖阁传来剪刀咔嚓的声音,我抬步过去。走到门口便不再前进,这间房透出丝丝凉意,夹杂着雨水的味道。我看见银白蝉纹的料子滚一指宽的朱红金边广袖,在房中深处隐约闪烁着,期间传来剪刀干脆起落的声音。
“奴婢给懋德妃请安,娘娘长乐未央。”我跨过高高门槛,低眸行礼道。
“咔擦——”
剪刀开合的声音并未有所放慢,反而似乎更加利落了些。就好像……要在我面前剪断什么东西似的。
我心如擂鼓,手心捏了一把薄薄的汗。
“嗯。”懋德妃声音懒懒,却也不减端正威仪。她好像并未看我,道:“起来吧。”说着手上一利落,又是“咔擦”一声。
一朵开得正红艳的杜鹃凄凉的扑倒冰冷的地砖上。
窗外的风和雨,更疾了,掀起懋德妃峨峨高髻上那一把赤金柳叶流苏,微微一动便闪耀出灼人的光。
捉摸不透这个懋德妃的心思,我便立在一旁不言不语,静静看她漫不经心的修剪着一盆红灿灿的杜鹃花。直到站得腿脚都有些发麻,懋德妃才放下剪刀,抽了一方丝绢擦着手指上未曾沾染到的灰尘。
我方略略平静的一颗心,又提起来了。
“姚尚仪请坐。”她指了指主位下首的座位,便自顾自的坐到了主位。端起一杯不知是否已经冷掉的茶,饮下一口。
“谢懋德妃赐坐。”我颔首道谢,依言坐下。
还未坐稳,懋德妃一句话又让我有起身欲回的冲动。她说:“吕容华在宣政殿伺候得如何?”
原来,吕容华竟真的是懋德妃的人!
怪不得吕氏便是不得宠的时候也是气焰嚣张的模样,原是有懋德妃这座可靠的山头倚着,自然不怕。
我敛下思绪,低着眸:“陛下一直留着她,想必是比奴婢伺候得好。”
“呵。”懋德妃不咸不淡的呵笑一声:“你甘心?”
藏在心底,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心思被接二连三的看穿、戳破,反倒叫我生出恼羞成怒的心理。我将头埋的愈低,索性装傻充愣:“奴婢不明白,为何会不甘心。”
懋德妃并未理会我的回答,悠悠喝下一口确实已经凉掉的茶,眯着眸望向户牖大开的窗外雨景。凉道:“知道吕桃扇为何会突然获得出入宣政殿的荣幸吗?”
“不是她获得的荣幸,是她沾染了您的权力,娘娘。”我也并未掩藏自己的猜测,定定的看着懋德妃。
“姚尚仪是个有趣的人。”她眸光一亮,唇边带笑:“陛下果真没看错人,本宫也没看错。”
殿外有金属轻微碰撞的清脆声响,紧接着一股迫人的清冷香气袭来。是宫女在添香。原本令人舒心的香味,现在变得咄咄逼人起来。让人感到一阵令人窒息的气短。
懋德妃继续道:“宝贵嫔近日太过喧嚣了,本宫便让吕氏分一分她的光。”说着她目光落在我的身上:“但似乎,你是个更加合适的人选。”
这是……在拉拢我?
“如何?”她意味深长的笑了:“以陛下对你的喜爱,只是初封的位份都未必低于官家女子。区区宝林未免太委屈你了。”
我惊讶的抬起头,没想到她连最开始段为错封我为宝林的事都知道!一点冰凉的湿意,被风吹拂到我的指尖,随后顺着四肢一点点蔓延、攀爬至全身,浑身犹如被冷冻住一般动弹不得。
比起薛氏的张喜,懋德妃韦氏的眼线才不知遍布了多少。
段为错,他应该知道罢。
“懋德妃太高看奴婢了,”我站起身后,深深的拜倒在地,冰凉的耳坠打在脸颊,地上的寒气更是冻得我嘴唇发麻,虽然现在还是盛夏。我正色并带了丝惧怕的回答:“奴婢只愿本分的当个奴才,其余的一盖不敢多想。望懋德妃明鉴。”
我知道,这不是最聪明的做法。若真是明智,或许应该顺势从了懋德妃,反监懋德妃的一举一动。但我也知道,懋德妃势力太过强大,渗透到宫中的角角落落,这一如泥潭,是否能全身而退都不是个定数。
况且,阿错他需要一个不染权势、可以信任的我。
“哦——”懋德妃的声音不再含笑,带了一丝深度的上扬。但我没料到,她却没有再进一步逼迫我,沉默半晌后,轻笑道:“你不必紧张,既然没这样的心思,本宫也不会逼迫你什么,起来吧。”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宽和。
我垂下眉角,身心俱松的吐出一口浊气。
“谢娘娘。”我站起身,只见她眼角也含了一点笑意,仿佛并未因为我的拒绝而有丝毫的恼怒,甚至有一丝……愉悦?
“既如此,本宫也没有其他事了。”懋德妃也如我所愿的未留人,道:“想必陛下也该回紫宸殿了。你快回去准备伺候着罢。”
“是,奴婢告退。”
至此,我自打入了上阳宫后起起落落的一颗心总算安定的落到了肚子里。
转身告退时,眼角却瞥见懋德妃桌角摆着一只小孩子带的长命锁。
小孩子?我不由皱眉,还并未听宫中其他人,甚至段为错也没提到过,他膝下有子。那这个长命锁是为谁准备的,难不成……我目光扫上懋德妃平坦的小腹。
“姚尚仪还有其他事吗?”懋德妃察觉到我的停顿,抬眸问。
我收回目光,并忙躬身:“没有。”
忙不迭退出了这个原本就让人捉摸不透,又再添疑团的上阳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