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半个月,段为错几乎把冰泉宫当做了第二个紫宸宫。一日晨起,我顺手拿过桌子上搁着的纹九爪金龙腰带给他系上,又与他挑选一副玉冠戴上后,我便忍不住说道:“您瞧瞧,这冰泉宫堆得尽是您的物什,不知道的可能都以为进了紫宸宫了。”
他对镜正了正衣冠,道:“那又如何,这整个皇宫,只要我乐意,哪一处宫殿都可以当做‘紫宸宫’。”
“您是能随便点一座当紫宸宫,但我是怕别的娘娘吃醋找事。”
一句玩笑话,本以为他会继续调侃,没想到他认真思考了一下,郑重其事道:“懋德妃不是会有意刁难别人的人,至于其他……她们不敢。”
其他?
我想了想,恐怕也只有宝和妃会做出有意刁难我的事情了。
依照她的性子,从我封妃怕是已经忍无可忍了,竟能忍耐这么久。恐怕是忌惮我有妃印而她没有。但段为错住在这里已经半个月了,别说她,估计其他人也只是敢怒不敢言,一旦抓住机会就会急巴巴来踩上一脚。
不觉间,我竟站在了如此危险的境地。不过比起前世直到临死的懵懂无知,今生我倒是没有再将头埋在土里,察觉了可能的危险。
能察觉到,就能避开。
我兀自沉默思索着,段为错只以为我是害怕的,他也思忖了半晌,拍了拍我的手背,叹气道:“罢了,也是我太大意。那今晚我就不过来了,你早些休息。”
“嗯……嗯?!”我反应过来时,段为错已经在小平子的跟随下走出了冰泉宫——这几日虽不用上朝,但每天早晨还是要去宣政殿与重臣议事。
我有些丧气的瘫坐到椅子上,喝着不知滋味的茶。蓝烟递上来一碟芸豆卷,依旧是面无表情的:“陛下也是担心您。”
对于蓝烟突然说话我有些惊诧,讶异的看着她。蓝烟在我的注视下,有些不自在的垂着眼眸:“奴婢多嘴,请宓妃娘娘降罪。”
我内心的一点不悦被立刻冲淡,笑眯眯道:“你多说说话,我就恕你无罪。”
但这句话一说,蓝烟又立刻恢复了冷冰冰的表情,一板一眼道:“娘娘莫开玩笑了。”
“好,”见她似乎有点生气,我也不再逗她,想了想道:“我一会儿想去香雪苑走走,你去承明宫给舒嫔说一声,若她想去最好,若不想去我就一个人赏赏花,看看雪景。”
“是。”她应着,说完就微微屈膝,退了下去。
虽然她退了下去,但我知道其他人还在某处暗暗的“监视”着。那种被人盯着的不自在感却在这几天的相处之中渐渐淡去,或许这也是因为知道她们只是为了保护我。况且说到底她们也是听人差遣的工具,只能听命于唯一的主子段为错。
经过几天的降雪,宫中银装素裹,上下一白。再者六宫无主,不必每日晨昏定省,所以我猜这一段时间少有妃嫔出门。
我给自己梳了个简单家常的同心髻,鬓边簪几朵枣红色绒花,缀以圆润的珍珠。与双耳上坠着的珍珠耳坠相映成趣。然后拥着光亮的玉涡色四合如意纹天华缎面大氅,抱着烧得热乎的紫铜手炉,走出了闷了我半个月的冰泉宫。
大门刚一推开,扑面的寒气让在冰泉宫养尊处优惯了的自己狠狠打了一个寒颤。顿时有些退缩的想法,但想到蓝烟已经去通知舒嫔,若她去了而自己却没到,那也实在太不地道了。
踟蹰半晌,我对一个蓝衣宫女道:“你让小厨房煮一壶杏仁牛乳,用火炉煨着送到香雪苑,再拿一些糕点。”
“是。”蓝衣宫女一板一眼的应道,那表情神态和姿势与蓝烟如出一辙。
我又裹紧了大氅,紧紧抱着手炉,踏出了冰泉宫的大门。
虽然屋檐上,树枝上都积着厚厚的积雪,但地面却出奇的干净,一片多余的雪花都没有。苍茫寂静的后庭没有其他多余的颜色和声音,茫茫一片。仔细听却还是能听见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扫地声音,“唰——唰——”的,大约是还有宫人在尽职尽责的扫着昨夜落下的积雪。
我捧着手炉,心里稍微有些紧张。这是我第一次以“宓妃”的身份走在熟悉的宫道,有一种微妙的奇异感。再看一草一木,一片瓦一红墙,都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一种我切切实实的属于了这里的感觉。
因为承明宫和冰泉宫都属于西宫,香雪苑也在西宫,所以走起来也并不算远。只是一路上看着与平日里不同的景致一时入神,耽误了一点时间。等我到香雪苑时,舒嫔已经在檐角飞翘的小亭中坐着等了。
从远处看去,她一身银白色缎面大氅,在上面工笔绘着“踏雪寻梅”图,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神仙玉骨的风雅端庄,头上挽着松松的倾髻,两把蓝田白玉簪无多余雕饰,错落的斜斜簪着,更显得她白如美玉,宛若姑射神人。
我看着她,而她正托腮赏着雪中傲立的白梅。
不忍破坏了这副“仙人探梅”图,我蹑手蹑脚的走近,岂料亭边积雪未扫,一脚踩在积雪上面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那声音不大,但在静谧的香雪苑显得格外明显。
舒嫔听到响动回过神来,方才还痴痴赏花的出神双眸猛然一亮,瞧见了还来不及收回蹑手蹑脚姿态的我。她立刻笑道:“宓妃娘娘叫臣妾来,是专门要吓唬臣妾寻开心吗?”
我挺直了脊背,稳当当的踩在满是积雪的石阶上,讪讪笑道:“哪儿能啊,只是看你赏梅赏得仔细,怕弄出动静打扰到你。”
走上前去,我左右环顾一圈,问道:“柳风呢?她没有跟你一起来?”
舒嫔道:“我琢磨着赏梅赏雪虽为乐事一件,但才下过大雪的隆冬时节必定是天寒地冻的,为了赏景冻坏了身子可就不值了。所以让她先在宫里住了姜汤,一会儿赏完梅花白雪去我宫中坐坐,喝一碗姜汤暖了身子再走。”她促狭笑笑:“若冻坏了我也就罢了,若将你冻坏了,陛下还不得拿我是问?”
“是我邀你出来的,就算怪罪也要怪罪到我头上,哪能不分青红皂白的怪你呢?”我不好意思的拉着她手坐下:“别人揶揄我也就算了,连你也打趣我,可是嫉妒吃醋?”
我本是没过脑子的一句调侃,却大概正戳到了她的痛处。她唇角漫出的笑意有一瞬的凝结,虽然很快就自然的笑开,但还是落在我的眼中。她摇摇头:“若是吃醋,我可早就浑身的酸味了。话说回来,还好现在是你得宠了,若还是薛玉珠独领春风,那我还真是要怄死了。”
不知道她说出这话是真心还是安慰我,我皱着眉细细瞧她神色,她反握住我的手,笑道:“真的,我宁愿是你独得盛宠,至少你不会害我。”
梅花似有若无的淡香,在冰冷的雪色间暗暗浮动。她眸光澄亮,不比雪色梅色逊色半点。虽然亭子四面透风,但心底的暖流缓缓淌过,便也不觉得西风凌冽了。
西风更猛,将一丛丛的白梅吹得花瓣纷飞,与被拂起的细雪一同舞向半空,向着亭中袭来。我与舒嫔躲闪不及,被花瓣白雪拂了一身一脸。大风过后,二人皆是发髻堆雪,互相看着呆愣片刻后,相视而笑。
她一边拂落我发髻上的白梅花瓣和雪,一边笑道:“都说‘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竹识新晴’。看来也不是全对的,这‘花气’忒冷了些。”
我并非世家小姐出身,平日里的精力要么用在陪樱桃疯玩上,要么用在苦读医书上,剩下的一点空闲皆用来画画和烹茶,哪里懂得这么多的诗词歌赋。但我知道舒嫔并非刻意为难,也大方的调侃自己道:“这诗是好诗,可惜我是粗人,连跟着你附庸风雅都做不到。”
“你做好你自己就好,再说背背诗句谁都做得到,但你一手医术是这宫里寻常的妃嫔万万学不会的。”她掸了掸落在我肩头的几瓣洁白透明的花瓣,如同一个心疼妹妹的姐姐一般,低声柔婉:“不用羡慕别人,陛下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与是否精通诗词无关。”
“嗯。”此刻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只一味的点头,像是听话的妹妹。
这边正说着,蓝烟的声音从我亭子外传来:“宓妃娘娘,这是您吩咐小厨房做的杏仁牛乳和芸豆卷。”只见她提着食盒,不知什么时候无声的站立在台阶下,看着我和舒嫔。
我是习惯了她的神出鬼没,但舒嫔显然吓了一跳。我点点头道:“好,你就放在这里罢,然后你就可以回冰泉宫了。”
蓝烟没有说话,只是依言将食盒放到了小亭的石桌上。将煨在小火炉上的那一壶杏仁牛乳拿了出来,稳当当的搁在桌上,摆了两只绘了绿梅的白瓷盏,又从里面端出一碟芸豆卷。所有东西都放好后,道:“陛下吩咐您必须在黄昏之前。”说完她看一眼舒嫔,道:“届时奴婢回去承明宫接您回宫。”
还容不得我说什么,她已经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舒嫔道:“上次去你宫里我就想说了,这个宫女看起来并不普通。”
这是段为错精心挑选的“侍卫”,当然不普通。
但我什么都没说,只对她笑笑,招呼她坐下:“快喝杏仁牛乳,不然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喝了。”
说着我先坐下,给她倒了一碗,自己倒了半碗。心事重重的一边吃一边赏花。
蓝烟真是摸清了我的一举一动,知道我接下来会去承明宫。这也就罢了,毕竟舒嫔吩咐柳风的时候她可能听到。但她还猜到我会在那里用午膳甚至晚膳,能看透我的下一部动作,这就很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