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为错一挥手,让下人给其奉上热气腾腾的乳白色饮品,我瞧着大约是白桃杏仁露。薛玉珠没有接,只顾着擦拭眼角的泪,段为错看起来有几分心疼的皱眉,开口:“这也是为了还你的宫人一个公道,况且这样查出来的结果才算是令人信服,也能让别人无话可说,还你清白。”
一滴晶莹的泪还悬在腮旁,薛玉珠将手帕捏到手心,止住了泪,柔声道:“好,臣妾明白。”伸手接过下人递来的白桃杏仁露,小口喝下一点:“谢陛下赏赐。”
我灌下一口温凉的苦茶,沉默不语的等待着小平子带着库房里的海棠粉回来。
虽说小平子不会偏向薛玉珠,但看着突然娇嗔赌气的薛玉珠,我心里总有一些不好的预感。
宫里领了海棠粉的也就是冰泉宫和吕容华的长信宫,那个叫凝霜的宫女大约已经能肯定是薛玉珠的人了,偷给明光宫一包海棠粉不是不可能。若是继续审问下去说不定会问出来,但不知为何,段为错似乎有意无意的偏袒着薛玉珠。
那喝着白桃杏仁露,无辜表情下带着一点欣喜的薛玉珠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凝霜被拉下去受罚时短暂的兔死狐悲之后,还敢这样理直气壮,甚至更加露骨的讽刺吕容华。
没过多久,小平子就托着一大盘牛皮纸包裹的海棠粉到了。
“回陛下的话,奴才已经细细数过,余九包海棠粉,本月只有冰泉宫领取一包,所以数量刚好。”
“那上个月的呢?”恬容华问道:“吕容华说过,保存得当的话,多存一个月不是不可能的。”
“奴才已经问过了,”小平子公事公办的语气,既恭敬,又冰冷:“上个月余下的海棠粉已经分发给了在御膳房当值的奴才,是有一个奴才藏在冰雪里保存了一个月,可是……”他说着,从袖口中掏出一皱皱巴巴的牛皮纸包,打开后是颜色殷红的海棠粉:“据奴才观察,隔了一个月的海棠粉虽然还可以食用,但颜色较冷窖保存后取出的稍深一些。”
他将一包当月的海棠粉打开,并列放到一起。虽然单独看不明显,但两个对比之下是可以瞧出明显的差别。
“陛下,”薛玉珠神情有些激动,道:“那被吃剩的半块糕点,颜色正如新鲜海棠粉所制的!而新鲜的海棠粉又只有冰泉宫有!这若再不能定罪,那十三条人命怕是真的要白白枉死了!”
段为错的目光满含怀疑的看向我。
刺骨的寒意从小腿一路攀爬而上,顺着大腿,小腹,企图狠狠抓住我跳动的心脏。
我睁大了眼,迟缓的摇摇头:“不是我。”
段为错皱眉,痛心疾首:“姚凌波,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
“真的不是我!”
从震惊到愤怒,我如同被丢到岸上的鱼胡乱的垂死挣扎着。
“如果真的是臣妾,为什么臣妾不选择做大家喜欢的寻常糕点,而选择了只有冰泉宫领取的海棠粉,岂不是还没开始就暴露了自己?”
“呵,难不成这就是宓妃给自己开脱的理由?”薛玉珠不屑的嗤嗤:“姚凌波,你好狠的心!固然我以往对你所作所为多有不对,但我也曾有意与你交好,你不领情也就罢了,还谋我姓名!”她转而对段为错道:“后宫断然容不下这样心性歹毒之人!”
“凌波,你太教朕失望了!”段为错摆了摆手:“带下去,先禁足冰泉宫,听候发落罢。”
怎么会,怎么会?
我回头看了一眼蓝烟,蓝烟还是面无表情的站在一旁,似乎一切与她无关。
段为错一脸的失望只叫我的心沉往更深的湖底。那里冰冷,黑暗,沉重,窒息。
好像已经有随从上前,正要将我的胳膊左右架起,就如同对待犯人一样对待我,将我拖到冰泉宫去。
我双唇翕合,低声:“不。”
当随从打算将我拖起时,我一个激灵,大喊道:“不是我!”
“慢着。”
一声轻柔细语拨开了重重深水,将一丝光亮投到我的身上。
李贵人李弱君,站起身,福身道:“陛下,臣妾有话要说。”
“说。”
“本月的海棠粉,似乎有点不对劲。”
“哦?怎么不对劲?”
李贵人顿了顿,回身去看了眼海棠粉,坚定道:“每一包的海棠粉,分量或许都有缺失。”
“小小一个贵人,也胆敢在陛下面前信口雌黄?!”薛玉珠怒极。
“臣妾并非信口雌黄,”李贵人耐心轻语:“臣妾最擅制香,每一味香料多一点,少一点,对最后制成的香都会有很大的影响,所以对粉末的分量非常敏感。”她顿了顿,声音更稳了些:“一包海棠粉大约是一两,但至少这打开的一包新鲜的海棠粉,顶大只有一两的九成。或许只有一包是这样,但臣妾建议陛下还是命人称一称,若是每一包都如此……恐怕就不是巧合这么简单了。”
“验!”段为错丢出一个字,铿锵有力、不容置疑,薛玉珠的脸随之变得惨白如霜。
小平子立刻着人取来秤,一包一包的称过去……
“回陛下。”
所有人都冰住了呼吸,我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咚咚直跳的声音,一下一下击打在鼓膜上。
“这九包海棠粉,均不足十两,多在九两上下浮动。”小平子回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懋德妃笑了笑:“这就有趣了,每一包缺一两,这九包合起来,便能再攒出一包九两的海棠粉了。也就是说,这个月的海棠粉并非记录薄上的十包,而是十一包。多出的那一包,大约就是本案真正的凶手拿走了……还要伙同御膳房管理海棠粉的宫女,这后宫还有谁有这样的本事?”
懋德妃没说一句,薛玉珠的脸色就白一分,到最后,连之前还有一点血色的嘴唇都已经惨白如纸,毫无血色。
“收买一个毫无底线的宫女并非难事,即便那宫女胆小如鼠,有妃位的庇护她也能放心大胆,德妃娘娘您,还有三妃确实都有嫌疑,况且我家娘娘还是受害者,缘何只怀疑我家娘娘?”金雀狠狠皱眉,语如连珠的为薛玉珠辩护,却不料留下了更大的话柄。
懋德妃唇边笑意更深,清妃冷笑道:“谁也没提你们家娘娘,你这不是自曝其短了?”
金雀反应过来,呆愣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你们的意思明显,金雀不过是中了你们的计。”薛玉珠缓过神来,竭力开口道:“就算多出一包海棠粉,难道有证据证明就是我薛玉珠拿的?说不准是姚凌波拿了两包,故意陷害于我!”薛玉珠狠狠的咬了咬下唇,似乎已经打算破釜沉舟,她叩首:“这十三个宫女是吃了冰泉宫所赠的糕点才毒发身亡的,这一点千真万确,还请陛下明鉴!”
“不如审问一下那凝霜,这样容易被收买,恐怕嘴巴也封不紧。”恬容华出了主意。
“嗯,将凝霜带上来。”
“说来奇怪,外头似乎没动静了?”舒嫔小声疑惑。
正说着,一个随从急急忙忙跑进来,他胸前的衣襟上还有一大块暗红的血迹。他满头大汗的跪下:“禀陛下,方才行刑时,宫女凝霜幅度紫金了!”他说着,拿出一块手帕,上面呈着一颗灰白色的硬块,似乎还连着血肉:“她将毒药藏在了牙齿中,奴才们掰下来时,已经晚了。轻陛下降罪!”
原来是连着牙肉的牙齿!
妃嫔们有的露出嫌恶的表情,有的表现出反胃的表情,大多用绣帕捂住口鼻,皱着眉别过头。
薛玉珠只低下眼睛,没有其他反应。大约这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又是一条人命啊……”舒嫔感慨。
“罪人贱命,死不足惜!”吕容华皱着眉厌恶道。
但,现在所知的唯一知道真相且有可能说出真相的人,已经死了。
事情又陷入了僵局。
然而此时,始终如同置身事外的蓝烟突然开口:“宝和妃娘娘,那块海棠酥能否让奴婢瞧一瞧。”
薛玉珠皱眉,下意识的犹豫中,段为错已经开口问:“怎么,难不成你有什么疑虑?”
“回陛下,冰泉宫的海棠酥是奴婢做的,冰泉宫的面粉并非寻常的面粉。”蓝烟顿了顿,道:“您可还记得,之前您赐了一包大月国进贡的冰珠粉,说是每日食用少量可美白滋养皮肤,还可防治风寒。”
段为错默了默,似在回想,末了颔首道:“是有这么一回事。”
“所以奴婢谨遵圣谕,那一天是加到面粉中,与海棠粉混合做成了海棠酥。前些日子奴婢试着做几块,这样作出的海棠酥口感更好,有嚼劲不甜腻,并且还有一点有趣儿的——这冰珠粉剔透晶莹,做出的海棠酥表皮,在阳光下会呈现透明之感。可方才呈上有毒的那一块海棠酥后,梁御医拿起观察时,奴婢似乎见那与普通海棠酥无异。所以斗胆请求陛下让奴婢瞧一瞧那块海棠酥。”
说到这里,薛玉珠再也掩饰不住脸上惊讶诧异又不可置信的表情,这一瞬间被懋德妃尽收眼底。懋德妃即刻对段为错道:“只是看一眼物证,倒也无妨,陛下您就准了她罢。”
“好,准了。”
蓝烟拿到有毒的海棠酥,隔着帕子捏着,小心翼翼的举过头顶透过光线繁复的瞧。
“回陛下,这块糕点用的只是普通的面粉,确实不是出自冰泉宫的海棠酥。”
“那可不一定,”薛玉珠白着脸反驳道:“你说用了冰珠粉就是用了?”
“那日的糕点,小厨房还遗留了几块做失败的给下人吃,若需要的话奴婢拿来,娘娘一看便知。”蓝烟面无惧色的回答。
薛玉珠道:“说不定是做了两份,一份有毒无冰珠粉,一份无毒有冰珠粉。给我们的是有毒无冰珠粉的,而你们留下的是有冰珠粉且无毒的。”
“娘娘说笑了,冰泉宫只有一包海棠粉,只能够做出十八块海棠酥。您吃了一块,十三块带走了,一共十四块。余下的只够做四块,您也知道,四块海棠酥,若是寻常的火去制作,怕早就焦胡了,若用小火,那面团又会不熟,所以无论如何也是做不成的。”蓝烟一边说着,唇角甚至还浮出了一丝略带嘲弄的笑。
“行了,将冰泉宫的海棠酥拿来。”段为错不耐烦的打断了二人的争论,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靠着。
“奴婢已经带来了。”蓝烟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方包裹着什么的绣帕,双手呈上。
薛玉珠斜斜一乜,呵笑:“你倒是未卜先知。”
“奴婢只不过是听说明光宫的海棠酥出了问题,有备无患罢了。”蓝烟眼睛也不抬,看似恭敬实际傲慢的回答道。
段为错正要隔着帕子拿起,小平子突然伸手阻止道:“让奴才来拿罢,您只管瞧。”
小平子大约是担心这块海棠酥有毒,所以如此提议。
“嗯。”段为错也没意见,收回手。
小平子隔着帕子举起海棠酥,段为错瞧了两眼,道:“确实是可以透光的,明光宫的呢?”
小平子着人呈上明光宫的物证,方才经梁太医验过的那块有毒的海棠酥。依旧是他拿起海棠酥,段为错皱着眉看了看,却没说话。
众人正揣测时,段为错脸色愈沉,默不作声。倒是懋德妃先发话,沉声道:“宝和妃,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