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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沙沟行

将头伸出车窗,感到雨前空气里的那一丝凉气轻拂着人的脸。在两个多小时的崎岖颠簸的山路行驶之后,班车终于停了,我随着这里的乡民第一次走入了这个西海固回族哲派的中心地沙沟。

刚才在临近沙沟乡政府旧址的旁边,我特意看了看沙沟穆民们举行圣典活动的清真大寺,仿佛能促人想象这里诸多的形象。

牛娃子最后一个从车上下来,他操一副西吉南杆话问我,我们沙沟咋样?我顺口用西吉北勺子话说,好着呢嘛。

牛娃子是我在新疆伊犁的一个车马店认识的朋友,他跟我在新疆闯过一段时间,常常爱给人提自己的家乡沙沟。其实沙沟这个位于西海固腹地的回族哲派聚居地,在张承志的《心灵史》里,人只是觉到她磨难、神秘而又似一个无法面世的幽谷。

牛娃子指着背靠拱北的那座看似圆得有些“独特”的山峰道:“你看,那个是拱北梁,”接着又一指面向拱北梁的另一座山道,“那是阴洼山,你细细看,你看一周围的山都朝沙沟扑抱。”他用手做一个搂抱姿势,“你还别说,这可是个出官、出人才的地方呢。”牛娃子面呈得意之色。

在西吉县城听一位老人讲,这里出过回族哲派的领袖人物。说,想当年,回民骑兵团的马思义弟兄,号称“西北五省的狼儿子”。连毛主席都亲自接见过他们。

牛娃子用手指了指左面一座砖砌的大院道:“那个就是沙沟家里(教主家),我常常给你提到的那一个。”牛娃说的时候,有种神圣而肃穆的庄严感。我就用力地看。墙有些高,什么也没看见。

在新疆,牛娃子常常提起沙沟家里,提起张承志的《心灵史》,他一说起这些就显得骄傲得不行。我就想,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去沙沟里看看;我觉得外面许多人都把沙沟传说得很妖道,说沙沟就是“杀沟”。

而今天,我却真的走进了沙沟,心里说不清有些啥感受。

记得在新疆碰上牛娃子后,一次,我们在乌鲁木齐汽车站准备坐车去石河子。那天,好像没日头,天空掉着零星的雨点。我和牛娃子都背着包,无论从说话还是从穿着来看,皆是外乡人的样子。而我说着半生不熟土洋结合的普通话,话尾还挂着一点老维吾尔族的味道。其实,我是正儿八经的东乡人。

不巧,来麻达了,一个维吾尔族巴郎子,摇着醉步,乜斜着跟珠撞了过来。我急忙用一招“千斤坠”提开了牛娃子。

那人把夹在腋下的空酒瓶趁机抛在地上,碎了。

他见我气势张扬,便把一根指头捣入嘴里,吹了几声口哨,尔后,向周围不安地看。当他听见杂沓而来的脚步声渐近之后,才朝我们走过来,要我们赔酒。其实,瓶里哪里有个酒呢!

随后,从旁边的回廊与商店里,冲出来一杆早已埋伏好的人马,为首的是一个瘦高个、蓄着大胡子的家伙。大胡子领着众弟兄,如电视里的打手样,一步一步逼过来,接着,用一个巴掌拨过了那个维族棒郎子,对准了我们。

我的心开始在偷偷地狂跳,跳得人有些双手拿都拿不住的感觉。

对方有人拔出了闪着寒气的匕首。对这些人我了解,他们绝非是在吓唬你,他们会将你搞得惨不忍睹。我虽是在妖魔山学了一点点擒拿格斗,但依然觉得一种孤立无援的恐惧在追击我。此刻,我心中筑守的阵地,在一点点地失陷,我回头看了一眼衣衫褴褛的牛娃子,他蓬头垢面,瘦精精的样子显得很渺弱。那渺弱让人想到一只蚂蚁。他卷起的裤管上尚积存着昨日打工盖房时溅落的泥巴。此时,他的脚上正穿着他娘为他做的从沙沟背到新疆的那双衲底布鞋。

我从牛娃的眼里看不到有任何血色的表情,我担心我保护不了他,而一再地自责和悲哀。我又觉得这是牛娃子极明显的外地乡下人的打扮所惹下的祸。

我生着气。

有一把刀子已经充满着杀气逼过来了,那刀尖上闪烁着灼人的疼痛围绕着我的左眼珠旋转着,我立刻想起了电影《神秘的大佛》里那个被挖出眼珠的镜头。

我的心仿佛被一根细如游丝的绳子拴着抡圆在空中,似稍有不慎,绳子就有被摔断的可能。

时间在瞬间凝固了。

我想,我宁愿让对方挖下我的眼珠,也要保护好牛娃子,一个比我更渺弱的出门娃。这样惨重的付出我能做到吗?我做不到。我应该退到后面,让我们两个人来共同承担这次事件。

然而,牛娃子在我思想的那一闪念里,竟迎着锋利无比的刀尖冲上去,挡在了我的前面。

我当时不敢相信,这会是这样一个娃娃做的。你们知道吗,冲上去,面临的是什么啊?是牺牲。

但我最终想到了,一个地方的名字,我感到“沙沟”这名字,开始在我胸中如一股烈焰在喷射,在燃烧。

牛娃子倒在了血泊中。

我的心倒在了血泊中。

那伙人被牛娃子的毫不退却的壮举吓跑了。我感到那帮人竟也是那么的渺弱。

牛娃子的血流了差不多有半洗脸盆子,脸上更加的没有血色,似乎从外在能透彻到他的骨头。

我想,我在那一刻,我犹豫了。我惜了我自己的命。

人是惜命的。

其实,现在看来,我觉得我的命已经显得不那么值钱,不那么值得人珍惜了,不具备珍惜的价值和意义了。

在乌鲁木齐东环路的“怀仁堂诊疗所”,牛娃子躺在病床上。他昏迷着。

可是,我的良心似乎被狗吃了。一是需要的钱有些多,二是假如牛娃子有个三长两短……

跑了算球了,跑了算了,跑了落个干净。我几次在心里这么说,跑啊,快跑啊,你咋不跑呢?不跑是要受连累的。

牛娃子几次在抢救过来的一刹那间,都冲我轻轻地那么—笑。那一笑,却如一座山样令我高不可攀,重不可负。我分明在喘气。

那一笑,笑得坦然而无怨悔。

我去卖血了。我觉着我的心没有那么好,我只是做着我该做的。因为,今生今世,我不想欠别人的太多。

是“怀仁堂”救了牛娃子的命。

从此,我认识了牛娃子,我也开始苦苦思索“沙沟”这个名字。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敢面对牛娃子的目光。我用低头来避开他的视线。

沙沟,这个遥远但多么令人想一睹其脸面的名字,深深牵引着我。这个愿望终于在我在新疆无法闯荡下去时实现了。

乘上这里的班车,我在心里默祷:宁夏,我来了。西海固,我来了。沙沟,我走近你了!也许心里多么复杂,多么无奈。在驰往这里的班车上,我深切地感受到黄土高原一如母亲的身体样亲切而温暖。

我决定留在这黄土的浪涛里,不再涉想外面的世界。

我和牛娃子顺着沙沟的那道红沙石沟向东沟进发,沿途经过了肿疙瘩滩。半人高的席芨摇晃着他们毛辣辣的头颅。

我有些想哭。十多年流浪的心事化作一汪汪动情的伤悲。

天上飘起毛毛细雨,牛娃子走到路旁的一垛席芨旁,脱下母亲的那双衲底布鞋,和着一股席芨捧蒙到脸上哭了。他的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牛娃嘴里喃喃着:我回来了,咋又回来了呀……

声音竟是那么的凄酸。

但见脚下是一条大小石子红胶泥疙瘩的便道,身前身后是一座更比一座高的雨雾茫茫的大山。

一路上,没碰到一个人。

我们又加劲走了起来,牛娃子开始一句话也不说了,我有些莫名的压抑。我咳嗽几声,开始寻找话题来打破这怕人的恐惧:“这沟咋这么深?”

“咋喽,你怕啥呢嘛,哦我们沙沟的人不杀人。”说罢,他冲我斜眼一看。

“嗳,你这啥话嘛。”

前面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些杨树、柳树,好像还夹杂着一些杏树。细看,是个村庄。我高兴起来了。

阴霾的云霭向远处的山梁沟坳漫延,像是要下几天雨的样子。村前的数里之遥有一条混浊的河流,我们走过一道歪柳搭成的木桥,见河面上漂泊着白菜叶子和牛羊的粪便,一股亲切的牲畜的膻气味儿扑鼻而来。远处,有几棵粗壮的柳树在一片碱滩样的河沿上孤寂地甩动着枝叶。

数十栋破烂不堪的泥坯的瓦房,随着起伏蜿蜒的地势,坐落在几道青红相伴的土壕沟的台沿之上,似一个隐居的别墅。山顶之上,一簇牛羊骡马混杂在一起,在看似光秃秃的地上啃着冰草。

牛娃子领着我翻上土台,从一个塌陷的豁口里爬了进去,走进一个没有门的院子,但见满院散放着牲畜的粪便,以及蒿子根和一些零落的席芨。

牛娃子帮我拍打拍打身上的土,又象征性地拍拍自己的身上,就开始激动地冲屋里喊:“妈,我回来了,妈,来人了。”

我在院里正踌躇着,从房里走出一位四五十岁的大妈,她趿着一双圆口布鞋,戴一顶深口白帽,眼里挂着欲掉不掉的泪豆儿,颤声道:“是我娃回来了吗?”随之,就打量着我。

牛娃子先给他妈道了个色俩目,就急忙地介绍:“这是我一搭的(朋友)伊思哈儿。”又一指大妈道,“这是我妈。”我也给大妈做了一揖。

大妈接了揖道:“我的娃,看心疼么,快,两个到屋里暖暖身子,你看,都湿成啥了哟。下这么大个雨,你们也不到哪达避避,我刚睡着了,这两天头晕得不行。我这就收拾院里。”

“妈,你到屋里缓着,给我哈儿(乳名)哥哥把喝的倒上。”牛娃子进屋,将我让着坐下,就跑出去拿了扫帚扫院里的牛粪。

我听大妈在院里推牛娃,说她能收拾,她收拾了就去做吃的,让儿子照顾我去。

我有些难为情,走出来要扫院。大妈不让,将我又推进屋里,推坐到炕沿上坐下,接着,欠了身子给我三两下脱了鞋,道:“看我的个娃哟,咋能让你做呢,要听话呢,快一下到炕上去,看小心冻坏了。”她手忙脚乱帮我脱了外面的湿衣服,又将我推上了炕,替我拉开了一床碎布片缀缝的被子,才出去做啥走了。

我用被子包了头,一股炕洞里沉闷的烟熏味窜入鼻孔。我的心却平静不下来,要是牛娃他妈知道儿子在外受了那么多委屈,知道为我被人捅伤的事该有多么伤心。于是,一些滚烫的东西堵塞到我的喉头,万千思绪紧紧地抽打着我。

不知何时,我睡了一觉醒来,翻身坐起,大妈胸前系着白护巾,正心疼地注视着我。桌上饭的香气袅袅地冒着,似乎有鸡蛋的味道。我感到饥饿的攻击,越来越紧迫。

大妈说:“醒了?见娃娃睡得香的,一直没舍得叫,快趁热吃;再不就绵了。”

“大妈,咱们一起吃吧。”我说。

“我们吃过了,娃娃都在伙房里吃了。”大妈和牛娃子都这么说。

我信以为真,便蹴着那一方红漆炕桌谦让一阵,端起碗吃了起来。

那是一顿浇注着葱花的浆水面。我感觉我吃得很香。那面光硬似筋。我感觉我吸入口内的声响贯穿着整个屋子。

当我的第二碗饭吃到半拉,只见门框两旁及一方并不宽敞的窗口均都爬满了一张张蓬头垢面、黑得脱皮的娃娃的脸。我急忙跳下炕,从包里抓出一把洋糖给散。然而他们虎视眈眈地盯着我的手却都不敢拿。大妈和蔼地说:“这不是外人,拿去吃去吧……”当我正听大妈说话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我的手上已经留了一道带着污泥的血口子,显然是刚才那帮黑脸娃娃抢糖时留下的纪念;我就怀着莫可名状的心情上了炕继续吃饭。当他们一点一点地咀嚼糖时,目光却总是盯着我碗里的面,有几个孩子踮着脚尖,似乎在看我碗里的面还剩多少。

其中,好几个孩子光着下身,用双手抱着肚子。其中有两个孩子,抬脚看了看我碗里不多的面,竟然哇的一声哭了。然后,就有大一点的孩子朝门外推拉哭得汹涌的孩子。

大妈走过来,笑着用巴掌轻轻拍那哭得伤心的孩子的身子,说:“不哭,咱到伙房给我娃拿好吃的。”然后,大妈就拉了那哭着的孩子出去了。

牛娃嘴里只是一个劲地说:“这些娃娃、这些娃娃……”就摇头叹息。

我无法再吃下去。我原本感觉是很“香”的一顿饭,在这时竟变得爆苦了。

我下得炕来,将剩余的饭端到一个舔着嘴、小得可爱但又看似异常志气的孩子面前,蹲下给他喂。他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又看了看大人,遂将碗推到我的嘴边,然后,咬着嘴唇转过身背着手像个大人似的走了。

我看着那孩子沾满黄土的背影,觉得生活在繁华都市和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们的不可企及的渺小。

牛娃说:“说句实话,咱们这里的人,啥时能吃顿饱饭,能美美吃一顿白面饭,算是在这世上没白活。”他又说,“刚才那碎娃娃四岁了,是我二爸家的,其他都是左邻右舍的。咱们这里的人大多都生活困难,山里干得连根蒿子也不长,粮食种进地里,发不了芽,发了芽却结不了籽。”

“你看见了没,那地都一块一块张着饥渴的口子,人一看就不由得心酸了。你发现了没,前几年咱们这里种了些树,麻雀还一群一群地乱飞呢;可如今,你还能再见到几只?走几十里也不见一只,上哪里了?你怕是没发现,那麻雀都跟着打工的人上新疆讨生走了。”

我沉重地笑了。

却猛然记起在发往新疆的快车车顶、窗帮处爬满了毛身纷乱叽叽呻唤的麻雀,打也打它们不走。它们用一双细枝样的爪子浅扣在车身上,不知如何能爬到新疆。

新疆的麻雀,那是一群来自西海固的求生族。

牛娃说,要是遇上庄稼好的年成,人们刚刚满心希望地等待着收割的欢乐,可突然来一场鸡蛋般大的冰雹……牛娃还说,他们这里的人无论多穷,客人来了一口水要给,一顿饭要给。他们总是把家里最好的吃头用头留给至贵的客人。就像清油、白面,只有念索勒或者客人来了方才拿出来。

我走出了大房,循着声音到了隔壁的伙房,见大妈正给那先前饿得大哭的孩子揩鼻。那娃不哭了,手里紧紧捏着半片玉米面饼子,吃得极其的香甜。

我出来,在院里站了一阵,透了一会儿空气。

雨停了。一缕淡而无味的阳光从云层里翻出来,斜射在牛娃家的大门口的场沿上。院子里一洼一洼的积水像少女的乳波,一圈一圈轻微地荡漾开去。那水倒映着牛娃家的崖背头顶,还倒映着沙沟上方的那一片刚刚晴过的蓝天。

我说:“牛娃,咱到外面走走。”牛娃就跟我往出走。

大妈跟出来说:“你们怕是心慌了吧,到崖背头顶的山上转去啊,转一会儿就会好些的。”

我们应着走了。心中却想,这些人每心慌了,就到山上走一走,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便会好些吗?

那山好像一位老人弓形的脊梁,下了那么一大阵雨,山上只像打了个潮气。我们边走边说话。牛娃子说他小学毕业那年,庄里人给他说了个媒,对方是河那边的。家里人不放心,还专门把他两个叫到一搭学川里(城里)人瞅了一下。说,就都瞅中了。牛娃说那次他妈到他三爸家借了几颗鸡蛋(他家没养鸡),让他拿到海原李俊的集上卖了,给那女娃买一个上面绣着一对鸳鸯的手绢,剩的钱就称了不到一斤盐,回来时手绢装到衣服口袋里怕飞了一般,一直用手捂着,路上几次想看,都没有敢掏。他说她长得在他那时的眼里跟个仙女一般,他躲在门背后。说他几次走到她跟前,她就把头低倒,脸拿个红围巾蒙了。他觉得那手绢都被他快捏出汗来了,可就是寒碜得拿不出手。后来,他感觉他捏的不是手绢,而是一颗烫手的心。于是,他就鼓起勇气塞到她的手里。她接下了,怕人看见似的一折一折吞进了手心的深处。

牛娃说,那一阵,他感觉到有一种大丰收了的幸福。

我还想继续听下去,可牛娃却陷入一片沉思。

一路上我们走走停停。在某种角度里偶尔能看见山下零星孤凉的房舍。远处,一层又一层的山峦像黄色的海浪,翻滚得人的心想哭却哭不出来。那一阵,人觉得银川、兰州还有乌鲁木齐等等,都变成了遥远的天外世界。

牛娃子用一双平静得水面样的目光望着我,渐渐竟使我感到一种被收容的皈依。

晚上,牛娃子父亲礼拜完从寺里归来,他头戴一顶虽然旧了但洗得比较干净的白帽,与我们见过后就问了些路上是否顺利平安的话。然后,就让牛娃子讲新疆的经历。牛娃子就讲了那次被人用刀捅伤的事,并用手揭起衣服让大伙看。大伙都笑一笑罢了。这时,外面又来了庄里一伙年老年少的人,他们不好意思地挤到屋里的各个角落,跟听古经样听我们讲新疆的见闻。过一阵,他们觉得我们说的仿佛都是天书上的记载,或者在跟他们编谎。他们不时地发出以为我俩哄他们的笑声。

忽然停电了,屋里的人就怨言,有人骂电厂,说这里的电咋老是不正常。说要是城里,人家有大厂子,误了人家生产东西得赔偿损失。这话是一个上坟走过兰州的中年人说的。

女人们见屋里的人渐渐多了,便到偏房里去了。牛娃子父亲示意儿子给大伙散了糖,又让点了支香。顿时,房里弥漫了一股温闷的香气。有几位老人开始讲一些教门方面和阿訇修行及尔林(学问)方面的事。后来一位有点资历的老人就讲到了“地震太爷”和“九彩坪老太爷”曾一起预测到民国大地震的事。他讲得绘声绘色,如身临其境。屋里人无不赞叹。有一种向往追随的魅力吸引着大家。孩子们不觉都熟睡在大人的怀抱里。大人们可能是觉到夜深了,都有些困倦的样子,便就有人站起提出告辞。于是,来的人便都随了要走。牛娃子和父亲就笑着往出送,也没有挽留的意思。几个年长的穆民往出走时还拍了拍牛娃子的肩头,说这娃长大了出息了。牛娃子就只是用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一笑。那笑不知是谦虚还是自我解嘲。

当人们走完后,院子里猛然清冷得近乎有些怕人。渐渐,就偶尔零星地听到几声狗咬。狗咬的声音很亲切,但似乎又是一种苍白而没有光泽的喊叫。夜空仿佛被狗咬声劈成四半,星星也似乎被震得作鸟兽散,我仿佛置身于一个深沉的麻包里面。

大妈走进了我和牛娃子的屋里,似乎有些困乏而瞌睡的样子。她拿出放在炕床上的新毡给我们铺上,又拿出只有客人来了才给用的被子。

我有些不安。

而牛娃子却帮着大妈铺床。我有些帮不上手的窘。其实我想说,别这样。可我有些说不出口。我想帮帮大妈可又觉得不妥。于是,就在旁边那么尴尬了一阵子,直至大妈忙罢说你们缓着。大妈走了后,我才算是自然起来。牛娃子和我说着话就都上了炕,脱衣睡下。

夜里,却总是感觉静寂得睡不着,不知翻了多少趟身。

牛娃子转过脸问我是不是换个地方睡不着。我嗯了一声,问牛娃子瞌睡不。他说也睡不着。

……

过了好一大阵,我忽然记起牛娃子白天没讲完的那件事,就说,想听你和那女娃最后咋啦。

牛娃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没咋啦。”可他又问我,他说到啥地方了。

她把手绢接过去后,也就证明她是答应了。接下后,就是找个媒人到女方家提亲谈礼钱的事和定亲开口茶的事了。

我见他就此打住又不说了,就追问到底媒人请了没。

牛娃子说请是请了,彩礼也谈了,新羊也说了一对,我们就回来东凑西借也准备得刀马齐备,就只欠东风了。可是,说来也丢人,那女娃他妈竟又把女子应承给了三营镇一个开车的司机。本来,拿我们这里人说,这样做法是不合风俗的,但话说回来,都啥时代了,谁还注重这个。

那你们就那么拉倒了?我有些幸灾乐祸地问。

你想,我正高兴那么漂亮的女子就要成我家的人了,心里刚烧着哩,可是却猛然给浇了一盆凉水,你说这能不气死人吗?说了你别见笑,我刚开始想不通,吃不下喝不下,害了场大病,胸口像压了块石头,堵得不行。有几次我有心想找一把斧头把那女娃全家扫了。我父亲你平时看是没个话,可在这件事上他也气得不行,找来我几个伯伯叔叔商量说不能就这么善罢甘休。我妈也急得束手无策,看着我不吃不喝,就一直守着我跟前说好话,消我的火。我妈是川里来的,心宽。她说,咱们家里穷,那三营镇是个川道地方,到那里没地了开个饭店也能过活,你总不能让人家跟着你一辈子受罪吧,这么做你们爷儿父子心里就满意?瞎,别再难为人家了,算你给妈吃个亏。我妈哭了,哭得极其的伤心。我知道我妈的心,她的话就像我们沙沟这片土地一样,深压在心里倒不出来,牛娃说他捂了头在被子里哭了一天一夜,他说他哭是因为觉得人穷了让人看不起。有钱人家的娃娃人人都抢着跟,个个犹如猪八戒到了女儿国成了美男子;可是穷人家的娃没人跟。后来,我跟我妈赌气说,叫她去,我给她不给欢喜,都怪咱家大人没本事。

就冲这句话,我一直后悔,我觉得我不是个孝子,我顶撞了我至贵的母亲。牛娃子说着显得有些难过。我现在想起来觉得为一个女子很丢人,很没意思。牛娃问我,你说人为啥到外面走上一趟,就感觉这些都不那么重要了,就只觉得没意思,就觉得只想把日子往人前头奔。牛娃说当初父亲一伙都是被母亲挡住的,才不至于把事情闹大,说要是那次母亲不挡,可能都出下人命了。

我说,那你的出走是与那个女子有关了?他别别扭扭地说有那么一点吧,又说现在想起,就实在没意思极了。

然后,我们就再也没说话。

今夜,我就睡在似一道神秘面纱遮掩下的沙沟吗?却是真的。

鸡叫了,我依然睡不着。花鸽子的窗叶里,传进来一线亮光。

远古,异国的客人走向大唐,散布到中国的四面八方,而中国的先辈也从本土出发,也是通过“一带一路”走向世界。那时,交通局限,物质匮乏,人们走来走去,带进带出的是经济和物质的“种子”。如今,虽然人类的距离已经拉近了无数倍,但是这个星球也遭经了无数的磨难、浩劫,令人唏嘘。现在的地球已经是村落格局。然而,人,总是看不见自己。

这次,画家杨彦的出现,从他与我的握手,思想的碰撞,催化出的崇高情感与华美诗卷在我们心灵的原野上徐徐展开。对和平与真知的向往,对人类普世价值的欢喜,如热流阵阵滚过心头。

越过国界、种族、宗教,对人类和生命的不竭悲悯,以及对人类发展的终极关怀,种种激动人心的契合点,使我们心灵一次次产生了共振。这就是宿命!所以做一次有关和平、大爱,守望精神家园的合作成了我们共同的心愿。

这是一次友谊的开端,让我们和我们之外的世界及一切生命手拥心抱!

古老经章中的诗句久久萦绕心头:快来吧,让我们和睦相处,友谊之门确已敞开!

一位在当代画坛具有世界意义的绘画大家杨彦,一次次带着这个星球各地的福音与祥和走入西海固沙沟这片旱海孤岛;一个具有人类悲悯情怀的作家了一容,带着对故乡西海固的疼痛,向世界发出一种向上向善、叩激人心的声音。两个人,一个走进来,一个走出去,在这里展开春暖花开般的浪漫画境,秉持人道主义的精神、怀揣理想主义的盼望,呼唤人类和平,携手打造和谐家园。

通过走进走出,我们渴望把友爱的种子,通过文学与绘画的联姻,让这信息插上翅膀飞向世界。人类只有团结、友爱,彼此欣赏对方的优点和长处,这样才能加强“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让人与人、族与族、国与国都彼此珍惜,互相拉手,互送有无,让爱的光芒一点一点放大,让一切生命都在温暖、大爱的光亮中,那时,白鸽飞翔,永不凋落的橄榄枝绿意盎然。

春暖花开的大地,静静散放着芳香,翻开此书,心,不再感到孤独。

最后,谨以笔墨感谢西吉县委、政府对这次向广大群众送书仪式的善举与书画展览活动的鼎力支持,也感谢宁夏三人行文化旅游有限公司负责人和银川文化城度一天地负责人,感谢宁夏人民出版社编辑的辛苦付出。

愿世界和故乡更美好。

了一容

2016年3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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