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唐茜在一楼大厅看到励平的时候，立刻就能感觉到出了大事。
他们找了一个僻静的位置。
“没想到这样的意外会发生在丁教授的身上。”唐茜说。
励平的脸色很难看。
“不是意外。”他说。
“不是意外？”
“第一时间我先去的医院，诊断书上确实是单纯的脑中风，也没有发现外伤。我也去了学院，找了事发地点的监控。跟我预料得一样，事发前后半个多小时的内容消失了。”
唐茜没想到就在这短短的半天里，励平居然可以做到这么多事。“那，怎么办？”
励平掏出手机。“但在丁老师出事之前的视频依然还有，我录下来一些。”
手机视频上出现的内容仍旧是“广场舞”，画面因为二次转录显得倾斜和模糊，气氛因此愈发异样了。励平此前也收集了不少同类的舞蹈片段，横向比较过来，尽管具体动作不尽相同，但整体节奏极其类似。
“你看，他们虽然手脚甩动很有力，手腕却基本是垂着的，而且总有一种站不稳的趋势。好像力量顶不到四肢最后这一节。所有人都是这样。”励平手指在手机上划动着。虽然视频上的画面距离太远，但这反而突出了这些人作为一个整体在动作上的整齐划一。
唐茜想起自己的切身经验。“他们给我排舞的时候，导师几乎很少提到美感和韵律，反复强调的就是要把每个动作都做出来，而且要做到位，一旦我提出哪怕是一点点改变，她都会大发脾气。”
“他们是不是试图在用这一套传达什么东西。”励平思索着。“你知道催眠原理吧。”
“什么？”
“就是电影电视上被拍烂了的剧情，拿一块怀表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让对方跟着它进入到自己的节奏，然后就可以让他进入催眠状态。”
“我知道，那不是编剧胡编的吗？”
“不是。钟摆催眠过程里，这些摆动的玩意儿具体是什么毫无影响，只是通过单调重复的刺激让人疲惫，大脑一部分进入放松或者休眠的状态。催眠的本质是让人进入自己潜意识，让它和某些要点展开连接。比如我对你说，今年过节不收礼，你会……”
唐茜脱口而出：“收礼只收脑……”
励平笑了笑：“这个广告很多年了。即便你反感它甚至厌恶它，但它通过商业的推动，加上音乐，加上卡通形象，重复重复再重复。让你把这几个词和后面它要传达的东西，牢牢捆绑在一起。因为你的大脑是要犯懒的，不想每次都思考。一旦建立了这种稳固认知后，大脑就不想轻易改动了。从广义来说，这就是一种催眠。这种力量一旦强大起来，就会改变你现实里的认知，让你按照之前规划好的逻辑去行动。”
唐茜感到身上发冷：“你是说，这些人也是？”
励平摇摇头：“这只是理论基础，催眠是很容易被干扰的。所以催眠师才会要求在安静的环境下，和催眠对象一对一地进行。而现在是这么多人，新星潮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我还不是很清楚。”
“如果真的……他们不是人的话……那么他们做什么岂不是都轻而易举？”
“所以，猜测没有意义，不管他们怎么想，我们要确定的是这些家伙要怎么做。”励平从面前的窗户看出去。“主楼的顶楼，也就是我们上次签约的那个地方，据说那里才是整个大楼的真正核心，它指挥着整个娱宙公司、整个新星潮的运作。我一直想进到那里去看看。本来，我一直在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但是现在……”
“再等下去，随时会有更多的意外发生。”
“对。”
“所以，我们今天晚上就去。”唐茜说。她觉得身上在热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看见了骆尘。两个人之前聊得太投入了，都吓了一跳，不知道骆尘来了多久，他们刚才聊的话有没有被她听了去。唐茜跟着看骆尘，见她眼神涣散着，像刚刚在哪里受过惊的样子，如果自己有一副能透过身体看到精神的X光眼镜，那么一定能看到骆尘就像是刚从泥泞的沼泽里爬出来，Moschino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就像是几十斤重的铠甲，而她几乎支撑不起它了似地。
“唐茜。”唐茜觉得骆尘像是在渴求她。“能跟你聊聊吗？”
“你们聊，我有事先走了。”励平说。临走时他对唐茜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说话的时候留点神。唐茜微微点了点头。
房间里于是就剩了她和骆尘两个人。
骆尘依旧惊魂未定的样子，她又四处张望了一会儿，仿佛在确认这里没有监控摄像头，或者是担心有人在暗中窥伺。
“你说吧。”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她的声音颤抖着。“我怀疑……我怀疑，这幢大楼里面，有很多虫子……”
唐茜砰然一震。
“虫子？”
骆尘惨然地笑起来。她在说出口来的时候就已经先认定唐茜不会相信她了。
“虫子。不是那种，不是在地上爬的，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两只手神经质地挥舞着，最后拿自己的头来比划。
唐茜太清楚她在说什么了。她想说的是，穿着人的衣服的虫子。
但是，骆尘像是被恐惧攫住了，好半天她也没说出来后面的话。她痛苦地抓自己的喉咙，好像那些词就像饭团卡在那里了似地。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拼命地跟上他们的要求，做所有他们要我做的事情……但是，当我想唱回我自己的歌的时候，当我唱《Roar》的时候……我看到他们变成了虫子……我想找个人说说话……但是……但是这幢大楼里都是虫子……太可怕了，唐茜，太可怕了……”
她朝唐茜伸出手。当然她是无意识的，但是唐茜觉得，她的手势就像是在求自己救救她一样。
她多想告诉她：不是你的问题，是真的有奇奇怪怪的事情在我们周围发生了，不是你的问题。但是唐茜一点也没有把握这么说会有什么后果。她再次打量骆尘，很显然，骆尘现在的精神状况糟糕透了，而真相是颠覆性的，她很怀疑她是否接受得来。而且，今天晚上，她会和励平一起进行一场冒险。她不希望在这之前，发生任何引起他们的“敌人”注意的事情。
“骆尘。”她伸出手，和骆尘的手握住。“是你的问题。是你压力太大了。”
“不……”骆尘痛苦地摇头。“太可怕了，我想离开这儿……我是说真的，我想离开这儿。”
唐茜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她一点也不相信这个解释。但她能做的，就是让自己脸上的表情更加真挚。
“听我说，你现在正在经历身份的转变，从之前的默默无闻，变成现在很多很多人都知道你，喜欢你，崇拜你，你是他们心目中这一季‘新星潮’的冠军，你心里一定也是这么去要求自己的，对吗？所以，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你怕你做不到。但是每一个最终成为大明星的人都要经历这些。你必须挺过去。”
她拥抱了骆尘。拥抱她的时候，唐茜心里在说：我们正在找答案，所有这一切的答案。你再给我们一点时间。一点时间就好。
2
按照和励平的约定，六点钟以前，唐茜悄悄来到了娱宙大楼主楼6层，也就是节目组所在的楼层。“中国新星潮”即将进入淘汰赛阶段，节目组的成员节目组的成员很忙。脚本组和道具组在就一些临时环节商讨可行性，每一次节目里都会有些看起来随机的小插曲，但主要是为了突出故事性，这些安排，要视情况来决定是否要提前告知选手，有些选手只要被暗示，就会十倍地表现出情绪从而大大增加节目效果；而有些只能给他们“惊喜”或者“惊吓”。这些都需要大量的策划和反复修改确定。比如今天，励平就会在节目组一直加班到深夜。
唐茜不敢到得太早。但是六点钟以后，主楼上下所有通道的门禁都会打开，届时，只有值班者的身份卡才能启动电梯。她抢在五点50多分上了6层。
她最担心的情况是，励平突然有事被绊住不能出来接她，那她会在六点钟以后空荡荡的6楼过道上显得非常醒目，唯一想到能躲一躲的地方就只有女厕所。幸好，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六点刚过2分钟，那扇神秘的大门就打开了，励平挥手叫她进去。
唐茜猫着腰钻进来。
她第一次看到里面的陈设，到处都是格子间，跟一般的公司看上去也没有什么两样。她匆匆瞥了一眼，看到人此刻大都聚集在大厅的左边一侧。励平早就再三跟她确认过位置，他的办公地点在整个大厅里右手边最角落的地方，这某种程度上也能反映他在这个群体里的地位——她猫着腰冲了起来，然后一个漂亮的滑步，闪到了励平格子间的桌子底下，就像老司机把车完美地漂移进停车位一样。
励平悄悄朝她伸了下大拇指。
他先沿着格子间之林，走去大厅的左侧。那里有一个敞开式的讨论区，很多人或坐或站着，讨论着下一阶段节目的走向。
“如果人手有限，我觉得接下来就重点做骆尘就好。她的素质和水平在之前的节目里已经反复验证过了，目前还压着她不放到焦点里纯属是浪费资源——不如现在就开始发力造势，毋庸置疑收视会往上提。”一个人拿着几张照片大声说道。
“这么早打鬼牌，那后面岂不是没悬念了。”
“节目太早就显露出明显的倾向性，我觉得不是上策。”
“那要不然再捧一下董元杰。打造一组对手，这样会更有话题性。”
……
谭冰忽然站起来，拍了几下手。大家安静了下来。
“活动时间到。来来来，该动一下了。”她拿出遥控器，对着某处按了一下按键，墙上伸出两个方形扩音器，熟悉的音乐声传了出来。
《魂诫》。
讨论区的这些人似乎对此已经很习惯了。坐着的人都站起来，各自寻找一块空间，跟着谭冰的节奏一起跳。唐茜悄悄从藏身处探出头来。她对她看到的景象感到啼笑皆非：一群人在面无表情地跳着属于他们自己的企业文化舞蹈，当然，它看上去跟唐茜在视频里看到的“广场舞”，以及自己被教导练习的，是同一类东西。
音乐声令人难以卒听。唐茜觉得她的头开始痛起来。她忍不住伸手掩住了耳朵。她很奇怪励平居然可以坚持这么久。
终于，《魂诫》的音乐结束。大家三三两两地坐下，继续之前的讨论。
励平说了一句什么，他朝自己的格子间走回来。他略微侧着身坐下，这样可以把座位底下的空间让给唐茜。他假装低声在桌子上翻找着什么，伸手从耳朵里抠出事先准备好的耳塞。
“早有准备啊。”唐茜低声说。
励平笑笑。
“这回被我抓住了。”
“什么？”
“暗箱操作。这还不是暗箱操作。”
“至少这段时间，你安安静静呆着，好吗？我还得装成一个工作积极分子。”这时候励平看到谭冰朝他走过来。“嘘！”
谭冰走到励平对面。“你这个组里还有几个人状态没定，你有什么想法？”
“别的都好说，那个唐茜你们有什么打算，还要留到十强？”
“那要看她自己的表现了。如果她表现好，走到最终决赛也不是不可能。”
“呵呵。”励平笑起来，像是在取笑谭冰话里的言不由衷。“要果断，不如在第一轮就来一刀。她现在有话题热度，我们要利用好这一点，干脆第一轮的爆点就放在她身上，把她刷下去。”
谭冰似乎很满意励平的这种回答：“我们会考虑的。”
“你什么意思啊？”谭冰走了以后，唐茜在底下很不高兴，她狠狠踩励平的脚。
“什么意思？你愿意在这里一直呆下去吗？越早淘汰，你就可以越早离开这里。”
唐茜明白了。她心里涌起一种甜丝丝的感觉。
“但我还是不喜欢听你这么说。”她继续踩励平的脚，不过这次就轻得多了。
励平借口加班，一直忙到很晚。终于，偌大一间办公室里，其他工作人员都离开了。唐茜从桌子底下爬出来，轻轻叫唤着，活动手脚。
他俩从侧门出去，沿着扭七扭八的外层走道往前走。
“自从获得权限以后，我找了所有能找的理由上去了三四次。每次都找机会观测楼层的其他方向，现在可以肯定的是，暂且不说摄像头，电梯每次启动，起点和终点都会被电脑记录下来。所以如果我们贸然上去，可能立刻就被发现了。”
“那我们要怎么走？”
“安全通道。他们已经把这一段封起来了，上了锁——不过，”他进了一趟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个黑色的拎包。“我准备了液压钳。”
3
他们终于上到上一层。
那个极其宽敞的大厅再一次展现在他们面前。但跟上次来的时候不一样，所有的灯都关闭着，大厅被极深的黑暗笼罩着。
他们小心地朝大厅深处走去。他们的影子像拖在瓷砖地面上的厚重的裙摆。
大厅中央，有一些“瓷砖”是光滑的电子屏。唐茜记得，那天晚上它们会升上来，她就是在那上面签的约。
唐茜忽然停了下来。
没有了光的渲染，大厅本来的构架、线条、纹路，都静悄悄地，从黑暗背后浮凸出来。它们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组合在一起，传达出一种让人脊背发冷的宏大而怪诞的美感。唐茜从来没有在任何别的地方看到过类似的设计。
如果勉强说有，那也应该是在……科幻恐怖片里，那些异星怪兽的巢穴。
唐茜下意识靠近了励平。
大厅的深处有一道门。
唐茜记得，那天，夏异就是从那道门后面走出来的。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了来自身后远处的声音——电梯升了上来。
励平一扯唐茜，两个人急忙躲进阴影里。
电梯停住。打开。
他们看到夏异从里面走了出来。跟着，他们看见了骆尘。骆尘穿着大红色的晚礼服，美得简直像是即将登基的女王。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唐茜自己的想像——她觉得骆尘的脸上充满了恐惧。
夏异的手伸到大门一侧的密码盘上，敲了几下，大门向两侧滑动开。夏异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和骆尘一道走了进去。
励平拉着唐茜疾步跟上，抢在大门关闭之前钻了进去。
几乎在同时，房间里的灯同时亮了起来。他们急忙钻到了一排仪器的后面。
等他们惊魂稍定，慢慢探出头来打量这个环境：房间深处有一台巨大的计算机主机模样的东西，无数闪烁的小光点沿着透明缆线聚拢在一起。主机前面有一个大型的操作台。
夏异的声音从房间的远端传了过来。
“这些天，你做得非常好。《魂诫》不是一首容易唱的歌，没有人比你唱得更好，我知道你克服了很多的困难，那些困难，我怎么去想像都不过分，因为，那真正的含义实际上是，相隔着五百多光年的一个物种对另外一个物种的理解和接纳。”
唐茜猜想，夏异一定进行了某种操作。因为她听到音乐声响了起来。然后，整个房间开始回荡着骆尘《魂诫》的歌声。
唐茜的头立刻开始痛。她看励平。励平也是。夏异一定把音量调到最大，歌声在房间里震耳欲聋，对他们来说，就像有一把斧子在一下一下劈他们的头。他们在地上打着滚，紧紧捂住耳朵，拼了命地不发出一点声响。
终于，歌声停止了。
唐茜不知道它持续了多久（可能有一分多钟），但对她而言，简直像整整一个夜晚那么漫长。歌声停下的时候，她晃了好一会儿神。那段时间里她觉得整个人空成了一张皮，一个壳，而灵魂被驱逐去了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她费了吃奶的劲儿才把她自己拽回来。
她重新听见了夏异的声音。
“……我每一次听，都听得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你摸摸看，我的手——它就像是你们人类感动的时候会掉眼泪一样。”
唐茜没有听到骆尘的声音。
“你是非常非常特别的，即便在人类里也是。你能够把信息——当然现在它是一首歌——那么完美地传达出来，你通过你的天赋，和你长久的锲而不舍的努力，把你自己变成了最最稀有的艺术品，或者说是‘传达特殊信息的工具’。你就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具有超凡脱俗表现能力的那种人，你就是我们举办‘中国新星潮’最重要的目的。我会把你变成这个地球上最红的明星，我要让每一个人都醉倒在你的声音里，因为只有这样，你的声音，承载着我们信息、认知和思维方式的声音，才会进入每一个人类的大脑，才能把他们变成我们赖以在地球上生存的——宿主。”
唐茜和励平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们对望了一眼，眼神都是最冰冷的东西。
这个时候，唐茜终于听到了骆尘微弱的说话声。
“你，到底是谁？”
“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夏异笑起来。“但是你把它当做幻觉。愚蠢的人类啊！不过今天晚上，我本来就要对你坦白一切……”
房间里骤然安静了下来。
唐茜听到夏异在走动。她壮着胆子探头出来——她看见夏异走到操作台前，简单操作了几个按钮。
对面墙上，有一束奇异的光打出来，正投到唐茜上方的墙上。唐茜急忙低头。
“你们把这个叫做什么？皮囊。这皮囊是你们人类的，而皮囊下面，才是真正的我们。这不是你们用肉眼能看到的，而是靠精神！精神！”
唐茜从仪器的缝隙里看到，夏异挥舞着两只手，走到光束里面去。
她忽然听到了骆尘的尖叫！
夏异没有变——但唐茜看到了——他投射到墙上的影子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虫子！
“这才是真正的我们。”唐茜听到夏异的声音在说。
骆尘在继续叫，声嘶力竭地叫。唐茜怀疑骆尘快疯了，但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夏异一直等到骆尘叫得没有力气了，才接着说下去。
“人类的身体对我们来说，几乎是不设防的，但是你知道人类最麻烦的地方是什么？是他们的大脑里面有各种千奇百怪的东西，这些对我们来说就像是致命的瘟疫一样，从外表根本无法判断某个宿主到底适不适合我们。我们做了很多很多尝试——”
从唐茜的角度，她看到墙上那个巨大的虫子的影子在走来走去，它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个很大的容器，那个容器似乎是透明的，当光通过它的时候，它和它里面的东西被散射在了整个房间的上空。
如果不是那些东西的样子实在太过恶心，唐茜会觉得它们就像是半夜头顶上的星空一样，只是那些闪闪发光的星星在这里变成了无数只干瘪的虫子。唐茜觉得它们就像是标本，悬浮在自己头顶上很近很近的地方，它们的身体闪动着幽幽的磷光。
“这些就是在这个过程里我们牺牲的同类。牺牲的概率是百分之99.99，所以你知道，我能站在这里有多幸运。他们用他们的牺牲让我们明白了，只有先把人类的脑子清理干净，清理到能和我们完美对接，他们作为宿主才算是真正准备好了。从那个时候开始，才有了‘中国新星潮’这个节目，才有了寻找的过程，才有了为了让人类做好接纳我们准备的理论阐述。而最终，我们找到了你。”
应该是夏异操作了什么，光消失了，那些虫子的尸体，还有墙上那只张牙舞爪的大虫子的影子统统都不见了。
但唐茜的心里却揪得更紧。她能感觉到，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
“……我要恭喜你，你已经通过了我们的训练。现在，更进一步的条件已经成熟了。骆尘，我想跟你做一个交易。你可以提任何条件，任何条件我都能满足你，而作为回报，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要求——”
说到这里，夏异的声音暂时停顿了一下。
唐茜再次从仪器后面探出头。
她看见夏异拉开了一个“冰柜”——起初她以为是冰柜，因为拉开的时候，有像冷气一样的气体散出来。但她随即就明白那是别的东西。因为那个“冰柜”里面，密密麻麻地嵌着许多透明的，宛如鸡蛋一样的东西。她依稀能看到，透明的壳里面，蜷卧着白色的幼虫。
“吞下它。”夏异说。“如果你需要水，我可以给你倒一杯。非常简单，就像吞下一粒药片一样。它会在你的体内生长。你放心，它不会夺去你任何东西，你看看我就知道了，属于那个原本的我的样子、感受、记忆，统统都在。当然，一开始会有一些……难受。但是，你已经做好准备了，记得吗？过去几个月里我们反复强调反复训练的：放空，放空。难受的时候你就放空你自己，让它进来，接纳它。让我们试试看，好吗？”他就像在诱骗小孩子。
唐茜等了好久，久到她差点以为骆尘已经昏过去了。这个时候，她听到了骆尘的声音。
“我明白了。你们想要的是我的天赋，是我声音的表现能力。而如果，我愿意把自己交出来，把……那个东西放进去的话，我就变成了你们最好的传声筒，通过我的声音，你们想传达什么样的讯息都可以。你们会让数以亿计的人来听我的声音，然后，他们就会变成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的……”
“不要说得那么悲观。但你真的是太棒了，我甚至能给你别的宿主不曾有过的优惠条件：每六天或者七天，我让他休眠一天，在那一天里，你可以完全地做你自己。这跟上班有区别吗？而回报呢？是你余生的每一天，你都可以得到在这个地球上，作为人类能拥有的最高的感官欢愉和物质享受。”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
夏异的声音略微透出些不满意来：“说实话，我还以为你会迫不及待地说‘我愿意’呢。”
“……让我考虑一下。”骆尘说。
“没问题。今天晚上，你想考虑多久都行。”
脚步声朝这边过来了。唐茜和励平尽量地往那一排仪器的更深处蜷缩。夏异出现在了大门前。他们看见他冷酷地笑着，挡住了唯一的出路。
“不过，仅限于今天晚上。”
接下来，房间里静了很久。
“很好。”终于，唐茜听到夏异说。
很好？
她看到他打开了门，很绅士地让在一边。骆尘从他边上走了出去，高昂着头颅。
夏异也跟了出去。灯灭了。门在他身后关上。
黑暗里，两个人长出了一口气。
又等了片刻，励平先从仪器后面爬起来。他走到操作台前，用手机的光一点点照过去。
“这里应该就是他们发射信号的地方。就像是信号塔，把它们的讯息集中起来，发射出去。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励平轻轻地说。
唐茜没有听见。这个时候，她满心想的都是：如果她没有吃那个恶心的东西，夏异是不会放她从这儿离开的，对吗？
那自己以后该怎么面对她呢？
4
“唐茜，唐茜……”
唐茜听到轻轻的呼唤声。她朦胧地睁开眼，天光射进眼睛。天已经亮了。她跟着发现自己躺在励平的怀里。
他们在安全通道的一个犄角旮旯里。
唐茜恍惚了一下。那些可怕的记忆从心底深处轰地一下涌了上来。
“骆尘……”
“嘘。”励平打了个手势，让她别说话。
唐茜听见了隐约的人声。
他们蹑手蹑脚起来。
等外面的人过去以后，他们先躲进了洗手间。镜子里，昨夜的疲惫和恐惧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他们随便捯饬了两下，把自己弄得看上去精神了一些，然后从洗手间走出来，混在下行的人群里。
一开始，他们担心的是自己会不会被人发现异样，所以，要隔了一会儿他们才意识到，根本没有人注意他们。
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而且，他们汇聚去同一个方向。
唐茜的心里砰砰地跳起来。电梯落到一层，门打开，她拉着励平的手，很自然地跟上他们。
人群来到辅楼A的后面。楼下面的空地上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走到这里的时候，唐茜的心里已经充满了黑色的东西，她奋力往前挤——
她看到了。
骆尘。
她穿着大红的晚礼服——就是昨天晚上唐茜看到她时穿的那一身——俯卧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鲜红的血从她身下渗出来。她美丽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光泽。
“这不是那个……”她听见有人在说。
“怎么回事？”
“不知道。好像是从上面掉下来的。”
唐茜失魂落魄地和其他人一起朝上望去。辅楼A的顶上就是天台，就是她们顺着吊绳自由地滑落下来的地方，就是她们曾经尽情歌唱、起舞的地方……
现在，她终于明白骆尘昨天晚上的选择了。她几乎崩溃了，身体摇晃着要倒下去。励平从后面跟上来，扶住她。她的手几乎把励平的胳膊抓出血。
这个时候人群动了一下。励平拍了拍她的背，示意她振作。她朝励平指的方向看去：谭冰从人群外面走了进来。
她看了看地上骆尘的尸体，有一刻，唐茜看到她脸上露出惋惜的表情。
“咳！”她清了清嗓子。“毫无疑问，这是一次意外。骆尘是‘新星潮’第三季里最出色的选手，是总冠军最有力的争夺者之一。她面临着很大的压力。谁都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况发生，我们每个人都很难过。但是我也相信，没有人愿意让一个意外，使我们的节目蒙上阴影，以致影响到这里很多人的前途。所以，我希望我们能够淡化这件事情……”
唐茜和励平悄悄地从人群里退了出去。
“是我害死了她。”
在没人的地方，唐茜终于放声恸哭。“她昨天是来跟我倾诉的。但是我骗了她。我告诉她一切都是幻觉。如果我可以早一点跟她说，她说不定不会继续呆在这儿，这样她就不会死……”
“不是你的错。”在唐茜耳边，励平低沉地吼她。“不是你的错。骆尘早就被盯上了。你听到了昨天晚上夏异说的，他们搞‘新星潮’就是为了找骆尘这样的人。她已经被盯上了，摆在她面前的就只有接受或者不接受，没有第三个选择。”
“她选择了不接受……”
“是，她很勇敢。但是，她已经死了。现在能做一点什么的人就是我，和你。而你以为，他们就不会盯着我们吗？”
唐茜打了个冷战。
“是的，我们要为她报仇。”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她和励平正紧紧地拥抱着，他的手揽着她的腰，而另一只手轻抚着她的头发。他知道骆尘的死对她造成的打击，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他在她耳边低声说话的时候，嘴唇会轻轻触上她的脸颊……
她的脸变得发烫。她假装没有意识到他富于神采的眼睛正在凝视着她。两个人就这样抱着，站了很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