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所，朱慈烺听了冯鹿禀报扬州的消息，万分震惊：“你说什么？史可法大人已经殉国？清兵在扬州屠城十日？”
“是。”冯鹿痛惜地道，“史大人按皇上的命令带兵回来阻击左良玉，才到浦口，就听说淮安和四洲失陷，他又连夜冒着大雨赶回扬州，江北已经一片混乱，四镇总兵除了靖南侯黄德功，已经全部投降。史大人独木难支……”
朱慈烺听到此处，咬牙切齿道：“朝廷如此荒唐，白白误了一代忠臣良将！史大人……”他声音低了下去，心中悲痛无比。虽然到南京后始终未能与史可法见上一面，可是从他决定回朝那一刻此，都是史可法从中斡旋，暗中助力。想到父皇在绝望时都把自己托付给他，他在父皇心中就是最值得信任的人。如今他又以身殉国，朱慈烺怎能不深感痛惜！
两人沉默良久，朱慈烺又问道：“清兵主帅是谁？谁下的屠城命令？”
“我听思远说，是满清豫王多铎。”
“多铎，”朱慈咬牙切齿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眼里泪光闪闪，“这个刽子手！”
见冯鹿也面色沉重，默然不语，朱慈烺又问道：“朝廷什么反应，就毫无主张吗？”
冯鹿无奈地摇头道：“思远说，皇上现在都不上朝，还在日夜笙歌。想来他知道好日子不长了，天天纵情享乐。”
“那大臣们呢？”
冯鹿又苦笑道：“文臣们都不会用兵，还不是干着急！即便有想法，折子又递不到皇上手里，也没兵权，调动不了兵马，又能怎么办？全都束手无策。”
“那武将们呢？”
冯鹿叹气道：“不知道。一个个都没了踪影。”
“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朱慈烺听闻形势如此糟糕，急得在屋里团团转，“冯鹿，你现在就放我出去！”
冯鹿吃惊地道：“殿下，你要干什么？”
朱慈烺心急火燎地道：“南京外我们管不了，南京城总要守住吧？偌大一个南京城，守城将士不下二十万，却没有一个主心骨！我要出去召集人，务必守住南京城，再做打算！”
“没用的！”冯鹿跺脚道，“现在人心已经散了，根本没有人愿意抵抗！史大人在军中威震四方吧？又会用兵，结果又如何！当官的都在忙着写降表，准备投降了。你去号令谁啊？没有人肯听你的！”
“我不信！”朱慈烺失控地吼道，“国家就要亡了，他们一个个难道都无动于衷吗？”
“二十万守城将士？说得好听！”冯鹿愤慨地道，“一听说扬州失守，走的走，散的散，现在有三五万人留在城中就不错了！而且大都还是等着投靠清兵的。”
“不可能，这不可能！”
“你不信，你出去看看！”冯鹿显然心灰意冷，根本不想多说，“你即便出去了，也只会失望，不如，不要去的好！”
朱慈烺听了冯鹿的话，犹如挨了一闷棍。想到当日北京城失陷前，自己只知道害怕和逃避，而今南京朝廷再度面临危机，他不希望自己还是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朝廷覆亡。可听冯鹿这么一说，他才知道时隔一年，经历了无数风波的自己并没有变得更强大，对眼前即将发生的一切还是那么无能为力。
想到此，他肝胆俱裂，心痛如绞，眼泪刷刷流了下来：“相同的事又在我面前重演一遍，我，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见他流泪，冯鹿心中也不是滋味：“殿下，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朱慈烺嗓子嘶哑地道：“我没用，我没用！”
“殿下，你已经尽力了！天命如此，你不要这样！”
“天命，天命！”朱慈烺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心里绝望到了极点。想到自己历经千难万险，在这么多人的帮助下好不容易回到朝廷，本来雄心勃勃地计划好一切，一旦成功，就可以号令天下，发奋图强，实现振兴社稷、力挽乾坤的心愿，可惜，费尽多少人的心机和心血，还是功亏一篑。而今，国家再次大难临头，他依然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厦将倾，难道，真的这一切都是天注定的吗？天注定他将背负国恨家仇，最终一事无成？想到此，他心中痛苦难当，紧握双拳，抬头向天，脸上热泪滚滚而下……
尽管前方的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宫里似乎还和往常一样的平静，至少表面看来如此。弘光帝的武华殿依旧每日传出婉转流丽的曲声和调笑声，宫女太监来来往往，照常做事，这无忧无虑的天子似乎依然生活在太平盛世，永远不用忧心时局，只消在富贵温柔乡中整日醉生梦死。夜夜的笙歌，不知掩盖了朝廷内外多少面临亡国的悲叹和哭声。这异常宁静的外表之下，正酝酿着一场前所未有的阴霾……
这一天晚上，罗思远又匆匆出现在玉蟾宫。
“夏小姐，我方才听皇上在和马士英秘密商议今夜子时离开皇宫，要外出逃命去了！”
夏子衿这几日也正为时局心绪不宁，寝食难安，此时惊闻弘光竟然要偷偷弃城逃跑，心中又气又恨：“皇上要出宫？”
“正是，听皇上的意思，只带十余个亲信护驾秘密逃走，众官和百姓都还蒙在鼓里！”
“只带十几个人？去往哪里？”
“不知道。”
夏子衿鄙夷地道：“这个贪生怕死的昏君，弃臣僚和百姓于不顾，我早已料到他会如此！”
“夏小姐，你自己知道这个消息就好，依我的意思，你和采薇姑娘也要早作打算，一旦清兵进了城，你们也走不了了！”
“我知道了，思远。对了，你可曾听到皇上要对太子如何处置？”
“没有提到太子，我估计此时他已经顾不得这许多了。连性命都难保，他哪里还能想到太子呢！你放心，我已经计划好了，今晚他们走后，我就去救太子出来！”
“太子那边有冯鹿，你不用太操心。马上想办法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让他做准备。”
“好，我知道了。”
“思远，若是皇上走了，劳烦你到这来知会一声，我好尽早安排。”
“那是一定的，请夏小姐放心！”罗思远刚要离开，忽然又想起什么，“夏小姐，你觉得我们走之前要不要告诉宫里的人，让他们尽快逃命？免得在此等死。”
夏子衿犹豫道：“只怕到时人心惶惶，引起混乱，会伤及更多无辜。”
“你是说，内部先乱起来，烧杀劫掠？”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啊！听说当年李自成要离开京城头天晚上，就因为人心大乱，整个京城混乱得如同人间地狱。”
“可是……”
夏子衿想了想，果断地道：“思远，我想这次没有必要。皇上弃城逃走，臣民得知消息，也无人主持大局，南京应该不会有战事，清兵得以顺利进城，必不会无故大开杀戒。我们还是不要自己制造混乱的好。”
罗思远听夏子衿说得有理，顺从地道：“夏小姐说得对。那我先走了。太子那边安排妥当，我再来接你们。”
目送罗思远匆匆出去，想到马上就可以离开皇宫，夏子衿的心里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罗思远刚离开没多久，弘光帝就来到了玉蟾宫。夏子衿自从进宫后，对待弘光帝总是不冷不热，弘光帝来了几次都碰鼻子，又不舍得把她怎么样，后来索性就不来了。夏子衿也落得清静自在。
“皇上。”夏子衿见弘光帝进来，从容站定，并未行礼。
“美人儿。”弘光帝此时已无心计较这些，腆着脸快速说道，“朕对美人儿牵挂得紧，此番亲自前来，要美人陪朕共赴前程！”
夏子衿不解地道：“共赴前程？皇上这是何意？”
“美人儿，北兵将至，朝中无一可用之才，朕万不得已，只有先忍痛暂行离宫，再做打算。”
“皇上要离宫？”夏子衿故作吃惊地道。
弘光帝大言不惭地道：“不错，朕必须要先保全自己！朕是天下的主心骨，只要朕在，民心就在。他日重振旗鼓，挥师重来，再把北兵尽数驱出江南！”
夏子衿心中冷笑，心想若不是你这昏君，南京朝廷怎么会这么快就如鸟兽散。想到此，她故意讥诮道：“皇上好志向！只是臣女觉得，皇上若能留下来与臣民并肩作战，也许真能民心大振，一举驱除外敌！”
弘光帝面露尴尬之色，勉强遮掩道：“此时时机未到，不可轻易赴死，白白牺牲。美人，时间紧迫，快快收拾行装，今夜子时，随朕出宫！”
“皇上，请恕臣女不能遵命。”夏子衿冷冷地道。
“怎么，你不肯随朕一起逃走？”弘光帝意外地道，“朕连母后都不带，只带你，你怎么还不肯走呢！”
“皇上，如今朝廷既然守不住，臣女也该回家了。臣女已离家多时，未能在双亲膝前尽孝，而今正该回到父母身边，以慰双亲牵念！恕不能遵旨。”
弘光一脸焦急地道：“回家？如今到处兵荒马乱，你哪能回得了家呀！”
“那我就听天由命吧。”
“美人，朕是不忍心你落入北兵之手啊，以你的才貌，北兵一至，必在劫难逃，你要三思啊！”
“请皇上放心，我决不让自己落入北兵之手，皇上还是快快自己逃命去吧！”
弘光见夏子衿态度坚决，根本无意和自己一起离宫，无比失落地道：“你真不愿意随朕出宫？”
夏子衿冷冷地道：“请皇上体谅。”见弘光还依依不舍，不想走，她嘲讽地道：“皇上不要在玉蟾宫耽误时间了，还是尽早脱身为好。再不走只怕走不了了。”
弘光无奈，只有悻悻离去。夏子衿注视着他的背影，心中充满了鄙视和厌恶。
天还未放明，罗思远就匆匆回到了玉蟾宫：“夏小姐，我们这就走吧！”
“现在吗？殿下呢？”
“冯鹿都安排好了。约好卯时我们在宫外五龙桥见。”
夏子衿不放心地道：“冯鹿能救出太子吗？”
“放心吧，现在人心都散了，谁还跟太子过不去！没事的，他肯定有办法。你们赶快收拾东西，我们这就出发。”
“没有什么东西好收拾的。”夏子衿叫上采薇，跟着罗思远就往外走，忽然想起什么，“那凌霜姑娘？”
“噢，她前几日得了病，已经离开宫城，回家去了。”
夏子衿惊异地问道：“为什么？那陈贵人肯放她走？”
“陈贵人嫌弃还来不及呢，岂会将她留下，冯鹿已经安排人送回家去了。”
夏子衿一边走一边问道：“什么病？”
“听说是伤寒。”
“不要紧吧？”
“具体我也不知道。”
“我们怎么出去？”
“我已经打点好了，就从西边角门出宫。现在知道皇上逃走的人还不多，但大家也都无心管什么闲事了。”
三人说着话，在罗思远的指引下，从西边角门出了宫，一路匆匆赶到五龙桥，远远就看见朱慈烺和冯鹿已经等在那里了。朱慈烺和夏子衿两人许久未见，本来心中一直彼此牵挂，再次聚首本该喜不自胜，但此时国难当头，两人早已忘记了个人私情，心中满是凄凉之感。
冯鹿一见夏子衿，就苦着脸求助道：“夏小姐，殿下说什么也不肯走，要留下来守城！”
不待夏子衿说话，朱慈烺就接口道：“没错，我不能走。夏小姐，我来这里，就是当面跟你告个别，冯鹿他们会送你回家，你多保重自己。”
夏子衿默默地看着朱慈烺，那双满溢着悲苦、焦虑和无奈的眼睛深深地灼痛了她的心。只有在杭州朝夕相处的那些日子，她曾经从这双年轻的眼睛里短暂地看到过发自心底的快乐和勃勃生机，太多的磨难让眼前这少年的人生充满了悲情。他一直在命运的漩涡中苦苦挣扎，从来没有真正解脱过。她为他难过，为他担心，她也深深懂得他心中的苦。此时，见他决意要留下来守城，明明知道不可为，却义无反顾。她能看到他前面的命运是什么，她怎能眼睁睁看着他孤身一人留在这个根本就没有人会陪伴他一起战斗的孤城。
想到此，她轻轻叹了口气，轻声道：“我说一句话，你愿意听吗？”
朱慈烺凝视着眼前的夏子衿，这个无私地给了他许多关怀和温暖的女子，从相识就一直无怨无悔地分担着他所有的悲喜，他却从来没有机会给过她一丝回报。此刻，他们好不容易重获自由，他却又要撇下，让她在兵荒马乱中独自回家。想到此，他心中万分愧疚，万分不舍，眼里不自觉地蒙上了一层水雾，柔声道：“你说。”
“我要你跟我们一起走。”
“不，夏小姐……”
朱慈烺话未说完，夏子衿轻轻打断了他：“你在朝中，已经天下皆知。你留在此处，只会轻而易举落到清兵手中，那样就什么报仇雪恨的机会都没有了。我若是你，我会做长远的打算。”
朱慈烺知道夏子衿说得有理，但心中还是矛盾：“我……”
“清兵打到南京又如何？江南这么大，何处不可以反击？你为了忍不下的一口气，就要决心葬身此地，断送所有的希望吗？我们现在离开，不是让你认输，让你去屈节投降，而是去奔赴另一处，寻找新的机会保家卫国，难道不是吗？”
夏子衿一句话，点醒了朱慈烺，他瞬间就放下了心头的包袱。是的，他留在此处，结果就是毫无意义地死，既然还没有到最后时刻，就不应该放弃复国的决心。想到此，他的心结瞬间解开了，他百感交集地点头道：“你说得对，我跟你们一起走。我先送你回家！”
夏子衿见自己说动了朱慈烺，甚是欣慰，含泪点头道：“嗯，我们先回松江，与父亲、老师和完淳在一起，你就不是一个人了。”
其余几人见朱慈烺心结骤然打开，人也瞬间变精神了，都不免心中欢喜，高兴地道：“走！”
几人刚走了没多远，朱慈烺忽然又想起什么，他对夏子衿等人急急说道：“夏小姐，我得回宫，你们先走！”
几人见他又改变主意，愣住了，齐声问道：“殿下，你又要干什么？”
朱慈烺着急地道：“我忽然想起父皇先前所赐那玉螭吻，现在定然在宫中，我要把它找回来！”
罗思远听朱慈烺这么一说，立即顿足道：“哎呀！都怪我！夏小姐曾交待我关注此物，我怎么偏偏给忘了！”
冯鹿焦急地道：“殿下，此时回去，恐怕再生枝节啊！”
朱慈烺道：“这是父皇留给我的唯一念想，我一定要找到。清兵一至，必定洗劫一空，我不能让玉螭吻落入清兵之手。”
夏子衿闻言毫不迟疑地道：“殿下，我明白此物对你至关重要，走，我们一起回去！”当下众人不再多说，立即回身就准备陪朱慈烺一起回宫。
朱慈烺见状急忙拦住：“你们不可陪我一起冒险，你们先走，我找到后会回来与你们会合！”
众人一听，哪里肯依，夏子衿道：“不行，要走一起走，不能让你独自冒险！”
朱慈烺急道：“你们听我一言，人多更不容易行事，我一个人够了！”
罗思远此时果断说道：“殿下，别多说了，由我陪你回去，我对宫里的情况很熟悉，你带上我，会省去很多麻烦。”
“我也去！”冯鹿也毫不犹豫地道。
“你们……”朱慈烺见众人如此帮忙，不由得心中感动。
此时罗思远倒是很有主见，他果断开口道：“冯大人，你就不要去了，有我给殿下帮忙，足够了。你护送夏小姐和采薇姑娘出城，她们两个女儿家也不安全。”
“这…”冯鹿迟疑道。
“别犹豫了，就这么定。”罗思远果断说道，“出城往东走，十里外有个废弃的城隍庙，我们就在那里会合！”
“殿下！”夏子衿不放心地看着朱慈烺。两人刚刚见面，此时又要分开，不知道朱慈烺返回去会遇到什么事情，夏子衿心里充满了深深的担忧。但她知道玉螭吻对朱慈烺至关重要，他必须要去这一趟，此时，她复杂的心情委实难以言表。
“夏小姐，没事的。”朱慈烺看到了夏子衿眼中的深深关切，安慰道，“有思远帮忙，相信我们能很快拿到东西，然后与你们会合，放心吧。”
夏子衿点点头：“你们千万要小心。”
“你们也是。”朱慈烺强忍着心头的牵挂，柔声嘱咐着，深深地看了夏子衿一眼。
“事不宜迟，那我们快走吧！”罗思远道，“冯大人，夏小姐她们交给你了！记住，城隍庙不见不散！”
“放心吧！殿下，你们要千万小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