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托尔离开泥塘的那个下午，兰登和布鲁斯也翻过那座山进入了西边的山谷。布鲁斯返回去牵马，兰登留在原地，拿着望远镜站在高高的山脊上察看地形。等布鲁斯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了。之后，他们带着捕猎装备，沿着托尔走过的那条小溪慢慢地行进了大概两个小时。到了晚上，他们停下来休息，此时他们离托尔和马斯夸只有四五千米远。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发现托尔的足迹。不过，布鲁斯很自信，他坚信托尔肯定会沿着山坡往上走。
他们吃完饭，坐着抽烟的时候，布鲁斯说：“吉姆，要是你回去后写关于熊的故事，千万别像其他那些作家那样瞎编。两年前，我带着一个生物学家在山里待了一个多月，那家伙很有意思，他说要送我一大堆有关熊和野生动物的书。后来他还真送了！我读了一下。一开始我只是觉得里面的内容好笑，读了一遍之后，我都要气疯了，最后一把火把那些书全烧了。那些书里全是些瞎话和废话！其实，熊是非常与众不同的！关于熊有那么多有趣的东西可以写，他却写了一堆没用的！”
兰登点头表示认同。“一个人只有在经历了多年的捕猎生涯后，才能明白其中真正的乐趣，”他盯着火堆慢慢地说道，“他会发现，其实捕猎的真正乐趣并不是捕杀动物，而是放生。但是，我想抓住那只灰熊，否则我不会离开这里。不过，话又说回来，今天我本可以杀死另外两只熊的，可我没开枪。我好像慢慢弄懂这其中的意义了，布鲁斯，我开始懂得了捕猎的乐趣。只要我好好捕猎，就没有问题。你不用担心，我会把真实的一切写进书里的。”
说着，他回过头，看着布鲁斯。
“你说那些书里都是废话，指的是什么？”他问道。
布鲁斯吐了口烟，深沉地答道：“那些作者竟然说熊会做‘记号’。天哪，要按他们那么说，熊站起来在树上做个记号，这块地就是它的了。书里还说，要是有更强壮的熊打败了它，这块地就属于胜利的那只熊了。我记得还有一本书说，有一只灰熊站在圆木上做记号，为的是使自己的记号高过其他灰熊的记号。这不是胡扯吗？”
“熊根本不会做记号。我见过一只灰熊咬下一棵树的树皮，在上面像猫一样挠；到了夏天，它们开始换毛时，就靠在树上蹭来蹭去地挠痒痒。这根本不是做记号。驯鹿、驼鹿、梅花鹿，它们为了去掉角上的茸毛也都这样做。”
“就凭这一点，有些作家就说那些成年灰熊都会做记号占领地盘，打死它们都干不出这种事来！我可见过八只熊不打不闹地待在同一个山坡上！你记得吗，两年前，咱们在一个山谷里抓到了四只熊。一般它们中间应该有个首领，就像我们现在追的这只一样，可它不会独占一片领地。我敢打赌，这儿至少有20只灰熊！两年前，那个生物学家连灰熊和黑熊的脚印都分不清，还说其实还有一种熊叫肉桂熊！”
布鲁斯从嘴里拿出烟斗，使劲把烟灰敲出来。兰登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每当这个时候，平常不爱说话的布鲁斯就会一连讲上好几个小时。
“一只肉桂熊！”布鲁斯喊道，“你想想，吉姆，他居然觉得这个世界上有肉桂熊这种动物！事实上，那只是肉桂色的灰熊或是黑熊。而当我告诉他世界上根本没有肉桂熊的时候，他竟然笑话我，我可是在熊堆里长大的！我耐心地告诉他各种熊的毛色，他还睁大眼睛觉得我是在骗他。我觉得这大概就是他送我书的原因了，他想告诉我他才是对的。”
“吉姆，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熊的毛色还多的动物了！我曾经见到过雪白色的熊，还见过颜色很深的灰熊，还有棕色的熊。而且有的熊的毛色是褐色的、金色的，甚至还有黄色的。它们天生就有这么多颜色！我猜，那些生物学家跟一只肉桂色的灰熊混熟了以后，就照着样子把它写成了一只肉桂熊。这对灰熊太不公平了！他们在每本书里都会把灰熊描绘成生性残忍的动物，还会吃人。灰熊根本不是那样的。它们就像小孩子一样充满好奇心，要是你不去打扰它们，它们的脾气还是很好的。它们中的大多数都不吃肉，只有少数例外。不过，我也见过有灰熊捕食山羊、绵羊和驯鹿，但它们能跟其他动物待在同一个山坡上却互不打扰。它们其实挺好的，吉姆。你大可以在书里说上一大堆关于它们的趣事，但是不能胡编乱造！”
布鲁斯又敲了敲烟斗，倒出烟灰，像是准备做最后的总结。就在他往烟斗里放新的烟叶时，兰登说道：“你放心，这次这个大家伙绝对是个凶猛的杀手，布鲁斯。”
“那可说不准。”布鲁斯回答道，“光看体形是不能说明问题的。我知道原来有一只灰熊只比狗大不了多少，却是个凶猛的食肉者。在大山里，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动物会冻死在冬天的寒风里，第二年春天到来的时候，灰熊就会消灭这些尸体。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它们就是杀手。有些灰熊天生就是杀手，有些却只是因为某些偶然的原因才那样。不过，如果它们有了第一次，那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有一次，我在山里看见一只山羊不小心走到了一只灰熊跟前。那只灰熊连动都没动，那只山羊却吓得朝灰熊撞了过去，结果就被杀了。过了十来分钟，那只灰熊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它在山羊的尸体边上闻了将近半个小时才下口。那是它第一次尝到活的猎物。我没杀它，但我敢肯定，从那天起，它就变成了一个杀手。”
“我还是觉得它们的体形或多或少都跟这有关，”兰登争辩道，“而且吃肉的熊基本上都比吃素的要大很多，也壮实很多。”
“这就是你准备写进书里的新鲜事？”布鲁斯嘲笑道，“你是准备写为什么一只熊在只吃浆果、蚂蚁和蛴螬的情况下还能在入冬前胖得走不动路？还有，为什么只花四五个月的时间它就能给自己储存足够的脂肪，一整个冬天不吃不喝还安然无恙？”
“为什么母熊冬眠的时候还能给小熊喂一个月的奶呢？孩子出生的时候母熊的冬眠才过去了三分之二！”
“还有，为什么小熊会长这么大？如果我告诉那个生物学家，小熊刚出生的时候不比小猫大多少，他绝对不会信的！”
“他就是少有的那种自作聪明的人，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兰登说道，“要是在四五年前的话，我也不会相信，布鲁斯。直到我们后来在阿巴拉契亚山挖到了一窝小熊崽之后我才相信——大的那只有三千克重。你还记得吗？”
“记得，吉姆，那时候它们只有一周大。它们的妈妈当时有400千克重。”
过了一会儿，他俩都不说话了，各自抽着烟。
“简直难以置信，”兰登说道，“可这就是事实。这并不是大自然的奇思妙想，布鲁斯，这是大自然的远见卓识。要是刚出生的小熊就长得很大，那它们的母亲又怎么能不吃不喝还养活它们那么长时间呢？我还有个疑问：一只成年的黑熊只有灰熊一半那么大，可它们的幼崽却比灰熊的大得多，这是怎么回事呢？”
布鲁斯友好地笑着打断了朋友的话。
“这很好解释，吉姆！”他解释道，“你还记得去年咱们到山谷里去摘草莓的事吗？那次咱们爬上了那座山，爬得越高，气温越低，不是吗？现在是七月的第一天，山顶就已经很冷了。灰熊冬眠的地方海拔要高一些，而黑熊冬眠的地方海拔要低一些，所以，当灰熊在有一米多厚的积雪的山上冬眠的时候，黑熊还能在山谷和树林里找吃的。黑熊冬眠的时间比灰熊晚一两周，而这时候，它们体内已经储存了比灰熊更多的脂肪了，所以冬眠结束的时候，它们并不会瘦得很厉害——正因为如此，母熊才有足够的能量喂饱小熊。我觉得，这大概就是黑熊的幼崽比灰熊的幼崽大的原因。”
“你说得对呀！”兰登激动得叫了起来，“布鲁斯，我从没想到过这一点！”
“很多事情你自己没亲身经历过是不会明白的。”这位登山家说，“其实，就像你刚才说的，捕猎并不是为了杀戮，它的意义在于放生。我们要是多了解一下这些动物，肯定会更有乐趣。有一次，我在山顶待了七个小时，就为了看一群绵羊嬉戏打闹，这比开枪杀了它们更让我感到开心。”
布鲁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看样子他是想睡觉了。
“看来明天天气不错。”他打着哈欠说，“你看山顶的雪多白！”
“布鲁斯……”
“怎么了？”
“你说咱们追的那只熊有多重？”
“550千克——或许更重。我可没像你一样离它那么近，吉姆。要是当时我在旁边的话，估计咱们现在早就开始晒它的皮了！”
“看来它正值壮年啊！”
“从它爬山的方式来看，我觉得它在8岁到12岁之间。要是老熊的话可跑不了这么快。”
“你还追过很老的熊吗，布鲁斯？”
“当然！有的老得都快要拄着拐杖走路了。”布鲁斯边解鞋带边说，“我以前还抓到过牙都掉光了的老熊呢。”
“有多大？”
“30岁或者35岁！也许有40岁。晚安，吉姆！”
“晚安，布鲁斯！”
他们睡下几个小时后，突然下起了大雨，从梦中惊醒的兰登赶忙叫起布鲁斯。他们没搭帐篷，布鲁斯醒来后直骂自己是白痴。天空像无底洞一样漆黑一片，偶尔有闪电一闪而过，隆隆的雷声回荡在大山之间。兰登掀起湿湿的毛毯，站了起来。有一道闪电划过，他看到布鲁斯正顶着毯子坐在地上，湿淋淋的头发贴在他又瘦又长的脸上。兰登见此情景，忍不住笑了起来。
“明天天气不错啊！”他故意重复着布鲁斯几小时前说过的话，嘲笑道，“你看山顶的雪多白！”
布鲁斯说了一句什么，被同时传来的雷声淹没了。
等到又一道闪电划过的时候，兰登借着闪电的光跑到香脂树下躲雨。大概五分钟到十分钟的样子，雨突然停了，滚滚雷声夹杂着道道闪电向南边移去。黑暗中，他听到布鲁斯在附近摸索着什么。不一会儿，火柴的亮光划破了黑暗，布鲁斯在看手表。
“都快三点了。”他说，“刚才的雨下得真大，是吧？”
“我早料到了。”兰登漫不经心地答道，“你知道吗，布鲁斯，不论何时，山顶上的雪看上去都很白——”
“闭嘴，快去生火吧！幸好我们在食物上盖了毯子。你淋湿了没有？”
兰登正拧着头发上的水，其实他早就淋成落汤鸡了。
“没关系，当时我正好躺在香脂树下面，我早有准备。你让我看山顶上的雪的时候我就知道——”
“别再说雪了。”站在云杉树下的布鲁斯吼了一声，然后使劲儿折断了几根油脂丰富的干树枝。
兰登上前去帮忙，五分钟后，火生起来了。火光照亮了两人的脸，他们两个脸色都不太好。布鲁斯的头发都湿透了，不过，这时候他突然笑了起来。
“当时我睡得很死，”他解释道，“我还以为我掉进湖里了呢。我醒来的时候还以为在游泳呢。”
即使是在七月，一场凌晨三点的雨也会让这片英属哥伦比亚北部的山区显得凉飕飕的。兰登和布鲁斯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烤干了他们淋湿的衣物。到了五点，他们开始吃早餐；刚过六点，他们就收拾好行囊，牵着马出发上山了。布鲁斯之前的“天气预报”还真准，大雨过后便是个晴天，这让布鲁斯感到很高兴。
脚下的溪水涨了不少，这下，满山谷回荡着的流水声就更响了。过了一夜，山顶上的积雪少了一半，草地变得更加翠绿，花儿也变得更漂亮了。清早的空气清新极了，还带着淡淡的、甜甜的香味，眼前的一切都沐浴在早晨温暖的金色阳光中。
他们继续沿着河床往前走，骑在马背上弓着腰仔细检查走过的每处地方。走了大概400米的样子，布鲁斯突然停下了马。他指向一块圆形的沙地，那里有托尔的脚印。兰登下马去测量。
“是它！”他激动地大叫着，“咱们最好别骑马了，直接走路去追它吧，布鲁斯？”
布鲁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下马拿起长筒望远镜开始观察前方的地势。兰登也跟着拿起双筒望远镜看起来。不过，他们什么也没发现。
“它肯定还在河床附近，很有可能就在前面四五千米远的地方。”布鲁斯说，“咱们再往前走几千米，到时候再步行。估计到了那时候，地上的草和灌木丛都干得差不多了，走起路来更方便。”
要追踪托尔的痕迹其实很容易，因为它一直是沿着溪边走的。兰登和布鲁斯继续向前走了三四百米，来到了托尔和马斯夸相遇的地方，便把马匹拴在了那里。20分钟后，他们走到了托尔和马斯夸走过的细沙地。大雨已经洗刷掉了马斯夸的小脚印，不过托尔的大脚印还留在那里。布鲁斯乐呵呵地把脚印指给兰登看。
“咱们应该离它不远了，”他小声说，“估计它昨晚就是在这儿过的夜，现在大概还没走多远。”
布鲁斯弄湿了一根手指，举在头顶测试风向，然后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咱们最好去山坡上看看。”布鲁斯说。
于是，两人拿起枪，绕过巨石，往一个小峡谷走去，从那儿上坡比较方便。在峡谷的尽头，他们再次停了下来。他们面前的沙地上，竟然出现了另一只熊的脚印。布鲁斯跪下来观察。
“这是另一只灰熊。”兰登说。
“不，这是只黑熊。”布鲁斯说，“吉姆，你怎么到现在还分不清黑熊和灰熊的脚印？这是黑熊后脚的脚印，你看，它的脚后跟是圆的。灰熊的脚后跟是尖的。对一只灰熊来说，这个脚印圆了一些，爪子也有点长了。所以，这无疑是一只黑熊。”
“那咱们还是快走吧！”兰登说，“快点儿！”
他们又沿着峡谷走了不到200米，发现脚印往山坡方向去了。他们跟着脚印走过去，不过这些脚印消失在茂密的草丛和坚硬的岩石之间了，这时候，他们已经不需要这些脚印来提供线索了。从他们所站的地方向下望去，山下的一切尽收眼底。
布鲁斯的视线一刻也没从峡谷处移开，他知道托尔肯定就在下面。此时此刻，他对其他的东西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另外一边，兰登则相反，他正努力地观察着周围一切活的、移动的物体。每一堆石头和荆棘都收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同时，他还仔细观察着高处的山脊、山峰和近处的小路。因为他好像发现了什么。突然，他拽着布鲁斯的胳膊蹲了下来。
“你看！”他伸手指向前方轻声说着。
布鲁斯顺着兰登指的方向望过去，顿时睁大了双眼。在离他们不到30米的地方，有一块和衣柜一样大的石头，石头背后有一个凸起的东西，那是半个熊屁股。这是一只黑熊，黑黝黝的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足足有半分钟，布鲁斯一动不动地盯着它。接着，他咧开嘴笑了。
“它睡着了！好像还睡得挺沉！吉姆，我给你看点好玩的东西！”
他放下手中的枪，拿出捕猎用的长刀。想到这个点子，布鲁斯不禁偷着乐起来。
“如果你没见过熊被吓得屁滚尿流地逃跑，吉姆，那我现在就让你见识见识。你在这儿待着看好戏吧！”
说完，他便开始悄悄地、慢慢地向岩石走去，兰登在原地等着，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布鲁斯拿着长刀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中途回了两次头，冲兰登笑了笑。估计到时候这只黑熊肯定会吓得往落基山山顶跑。不一会儿，布鲁斯就走到了大石头边上。只见他举起锋利的长刀，猛地刺向熊屁股，大概刺进了两厘米深的样子。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兰登大概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只熊竟然一动不动。见到这种情况，布鲁斯又补了一刀，可是这只熊还是没反应。兰登看到布鲁斯慢慢靠近石头，然后回头冲自己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这时，布鲁斯直起了身子，喊道：“该死！这只熊根本没睡觉，它已经死了！”
兰登一听，急忙跑过去。布鲁斯还拿着刀站在那里，皱着眉头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慢慢收起长刀，说：“我可从来没见过这种事。这是只母熊，而且它刚刚生了小熊崽不久。我看，它的孩子一定还很小呢。”
“它死之前是专心在石头堆里找土拨鼠吃吧，没注意到上面有石头滚下来，结果被砸死了。对吧，布鲁斯？”
布鲁斯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真没碰到过这种事。”布鲁斯又重复了一次，“不过，我以前的确是想过，它们一直在石头堆里这么找来找去的，怎么从来没被石头砸到过呢？那时候也就是想想，从来没亲眼见过。不知道它的孩子在哪儿，这些可怜的小家伙。”
接着，他又蹲下来检查了一下母熊的奶头。
“它最多就两个孩子——也许只有一个，”说着，他站了起来，“大概三个月大。”
“那它们会挨饿吗？”
“如果只有一只小熊，那它很有可能在挨饿。它平时吃奶就能填饱肚子，根本不知道另外去找吃的，没什么生存能力。其实，小熊就像婴儿一样，你不给它断奶，它就可以一直吃流质食物。要是母亲不在，那它们就只能挨饿了。”布鲁斯解释道，“等你结婚了，吉姆，可千万别让你妻子这么干。”
说完，布鲁斯转身往山顶走，再次观察起山谷里的情况来。兰登紧随其后，不过此时他还在担心那个没妈的、可怜的小东西现在怎么样了。
事实上，马斯夸现在正跟托尔一起躺在悬崖上睡觉。它一边做梦，一边轻轻地抽泣。它梦见妈妈被压在了岩石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