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留下李夜静静地望着远方,他不知道林六到底在看什么,爬那么高,就为了欣赏日出时的美景,为了看看朝阳里的景色。
曾以为,自己才是世间最冷情的人,可世间还有一个,那便是林幽兰。她说不见就真的不见了,害他一夜夜躲在树上。其实,他并不是真的想要见她。只是因为想把剩下的钱给她,或者,还有别的什么。
无量道长在禅房打坐,一个小道推门进来,低声禀道:“师祖,李夜走了!”
他无声,神态平静而安祥。
“师祖,他一走,我们钟南山就真的能平静如常吗?”
“他不属于这里。”无量道长淡淡地说着。
小道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临走的时候,他让我把这个交给师祖。”
无量接过,待小道走后,方才展开,是一叠银票,从二十两到百两不等。李夜留下这些银票做什么?
这些银票显然是留给林幽兰的,李夜从燕京回来后,那三幅画的钱早就一并交给他了。他是世外人,不贪慕名利、虚荣,但他不得不承认,那卖画的钱却能解青阳观一时之需,让他有了钱翻修道观,还能让保证未来的几年里观中上下的弟子不为生计发愁。
他能从李夜的眼里看到与这清静世界隔隔不入的东西,杀气、暴戾,还有太多的掩藏。
但愿,一切就此结束。
将一个不属于这里的人留下,就像是把一个地狱的妖魔留在了不属于他的人间。而李夜,让无量道长看到了太多的不安。拾起一本佛经,看着上面流云流水的书法,他仿佛看到了一颗不甘的心,看到了李夜掩藏在冷漠下的灵魂。
与林六再见面,是林六绘好《盛世清明图》的底图,来寻求无量道长的意见。而这一日,自李夜离开已是十余日了。
林六进得无量道长的禅房,不安地打量。
无量道长虽然没有睁眼,却如同看到了寻觅的林六,“他走了。”
“他怎么能逃走呢?”说好了,在这一年内,他要安心地呆在青阳观,不再杀人,做一个寻常的男子。
“你将一个不属于这里的人留下,本身就是错。”
“师伯,我想没人生来就是杀手,他也可以不做杀手的……”
“幽兰,这世间之事,还有许多是你看不明白的。虽然我将辩书识人的绝技传授于你,你就能看清世间每一个人?”
看不清,她能看清自己的母亲,也能看清沈思危,可她却看不透无量道长,因为无量六根清静,无欲无情,她更看不清李夜,因为李夜的面孔就像一潭死水,那潭死水里总无波澜,没有喜怒,没有伤悲,她是永远也看不明白的。
“李夜不是寻常人,你将他留在钟南山不妥。”
“师伯不是常说,佛视众生平等,道家也是如此,为何要说他不同。只是因为他以前杀了太多的人吗?”
他在时,林六会觉得理所应当,为何他离开,她又会觉得有些失落和难过。
“幽兰,他去了,你由他去罢!”
在笑林客栈的意外相逢,她便认定,是李夜从马蹄下救了她。看似在为难他,实则林六是想帮李夜,让他做一个寻常的男子。让他的脸上,也可以有笑颜。
难道这样,她也错了吗?
将一个不属于这里的男子固执地留下,就像是强迫自己去做一件极不愿做的事儿。
“师伯,这是我绘的绣锦图稿,还请师伯指点一二。”
去,便去了!她也是一个释怀的女子,不再纠缠于此间,虽然有些难过,但很快就说服了自己。
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道路,她如是,李夜如是,留他一年在这儿又有何用,如若他喜欢以前的杀手生涯,没有人可以改变他。倘若他不喜欢,自然会用其他的方式来告别那样的生活。
无量道长看了一阵儿:“这是燕京?”
“是。”
未曾想她小小年纪,却有这番作为,将都城、山野,民夫、朝臣、帝妃……一并融合到她的图,这小小的一幅画竟展现了人间的百态。无量道长捻着胡须,无论是色彩还是人物,都还算不错,只是在一些细节处还欠缺功底,虽有不同的人物,可只有喜、怒、哀、乐几种表情,虽有人物数百人,却像只有几个人,不同的是换了身份,换了服饰。
“将这图留下罢,改日我修改好了,再交与你。”无量道长是赞赏她的,甚至没有因为她是金针道长的徒儿就有所保留,他倾囊有授,就是看林六还是一个可造之材。
“你在心里怪师伯?”
无量从未像现在这样在意一个人,话出口时连他自己都颇有些意外。他只是不希望林六难过。
林六垂首,神色中是一丝淡然的笑:“师伯哪里话,他去便去了,我只是以为,他和我是一样的。原来人与人真是不同的。”
“你如此想便好!半月后再来取画罢。”
“幽兰多谢师伯!师伯保重,我先告退!”
“等等!”无量转身,从一个小抽里取出一叠银票:“这是李夜留下的。”
林六瞧了一眼,接下来许一两年的时间金针道长都要闭关绣图,而银巧也自打了一幅图的底稿,瞧那段绣锦的大小,没有半年的工夫很难完成。师徒三个都在进行一场自以为最浩大的绣图,各有各的心思。
“那我就取上百两用于谷中花销,剩下的暂放到师伯这里。”
无量浅淡一笑,是会意,也是释然,道:“无钱也好,免得被俗事所扰。”
虽在素女门,却自认是一介俗女。
身陷红尘,又处处以一个世外之人来要求自己。
“师伯保重!”林六取下头上的昭君帽,踏着月色离去。
在这片山林,曾有他暗自相随,是他在保护她。
如今,他离开了,踏在林间,耳听猫头鹰的悲鸣,还有虫的低啾,声声传来,心头莫名地升起一阵恐惧。
他怎就走了呢?
走便走了,那也是他的选择。
也许,就如师伯所言,这里并不适合他。
师伯倾心于丹青之中,师父几十年如一日地痴迷于绣锦之中,大家各有各的忙法、缘法,而李夜的忙就是他那看似让人胆颤的生意和身份。
他,又回去做杀手了!
林六觉有失望,可这是李夜的选择。
谪仙般的沈思危,有缘无份;恶魔般的李夜,亦是他自作有心。
罢了,不要再想了。
林六抬头就看到不远处的古墓,那圆顶石墓就静立在半崖之上,她喜欢这个地方,喜欢这里难得的清静。俯身结好裙子,沿着岩壁而上,上了半崖,启开关,沿着微弱的长明灯一步步往里移去。
接下来的数日,林六一面帮金针道长备需要的彩线,一面又帮银巧上染各色丝线,忙得不亦乐乎。带回的一百两银子,都交给了哑婆婆,当师徒们全身心开始绣锦时,素女门的饭菜食用等物全由哑婆婆打理。
林六站在山谷里,落叶飞舞,那不大的菜地里,哑婆婆又撒下了新的种子。四季就是这般的奇怪,有的种子入土长眠,错过四季,不见生长,也瞧不见新的生命,譬若睡莲,入土十年,有时甚至是百年也不破芽见绿。而有的种子才入土几日,就长出嫩芽来。
近来,林六反复地思量着自己的那图稿,能让无量留下,而且是花十余日来修改的图从来没有过,她自然知晓图稿还有诸多的不足,可到底还有多少地方不尽人意,林六还是想像不到。
想得出神,被人拽拉了一下,哑婆婆不停地比划着,将她拉入厨房。
“李夜死了?”林六心头咯噔落地,但见哑婆婆继续比划:无量道长要见你!
每一次无量道长到,都是来找金针道长,像今儿这样,来找林六的还真是第一次。林六转身往秘道奔去,很快就出了古墓,在古墓旁的石板空地上,无量道长静立一旁,手中捧着一只拂尘。
“师伯……”
无量道长神色凝重:“李夜回来了,伤得很重,许……性命难保,他一直唤着你的名字,想要见你。”
这是一个垂危之人的临终相求,他不得不亲自前来找林六,只希望满足李夜最后一个愿意。
“我随你去。”
上午的林间生机盎然,几树红叶缀点山林,远而观之,玄黑如墨。山间盛开着不知名的山花,有几朵野菊早早的绽放,在太阳底下露出笑颜。
青阳观近来翻新,观中又现新色,就在后院之中观中弟子开始新建香客房。
推开房门,林六一眼就望见了一袭玄衣的李夜。这是她第一次看他穿除黑色以外的衣袍,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目微合,嘴唇干裂,一张脸憔悴如纸,苍白无色,脖颈前隐显鞭痕。
“这是……”
林六满是怜惜,坐到床前,捧起一边的清水,用小勺小心地将水送到他的唇边。
在房中服侍的小道士道:“他身上有很多的伤口,尤其是后背的穿骨伤极重。”
“怎么回事?”
小道士道:“昨儿深夜,他来到观中,待顽石师弟开门时,便已昏迷,从昨儿到现在一直都在呼着小师叔的名字。”
“找人瞧过么?”
“瞧过了。请的是紫阳观的道长来瞧,他滴水未进,瞧这情形许是保不住性命。”
“你们都出去罢。我来照顾他!”
小道士退出香客房。
林六瞧了一眼一边的药碗,如若喂不进药,他许会真的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