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天明时分，她换了一身衣服，依旧是湖色的袍子，更现合身，袍子上绣着浅黄色的兰花，错落有致，多一朵嫌多，少一朵又失风韵雅致，每一朵都绣在最妙的地方。
林六手捧砂锅正忙碌着准备早饭。他从草堆上醒了过来，望着她的背影，即便他自恃武功高强，却不能对抗一支未用内力吹奏的曲子。
他问：“昨晚，你去哪儿了？”
他经常出门，可她从不相问。
林六知道，他是杀手，竟然干着杀人的行当，出门就是为了杀人。能卖他杀人的，所杀之人定是不好对付的。
林六并不打算告诉他。
“我收下你的钱，就得护你平安回到钟南山。”
“我知道。昨晚一直都在。”
他陈述着事实：“你昨晚出去。”
这几月来，每到月圆时，他都不在，也难怪他不明白她去了哪儿。
她不再回答他的问题，以前她说得多，心烦的人是他，现在却是她有些烦他问的问题。
一顿早饭，他们彼此不再说话。
可是，他还有些好奇。好奇她会用山野的野菜和野花当菜，好奇昨晚，他居然会败在好的箫声之下。
下次，他一定不要再输。
又到三更时，她翻身起来，又提着她的包袱，他小心地跟了出去，以他的轻功，如果不想被她发现，她就发现不少他。
到了一处溪泉的旁边，她在大石上坐下，从包袱里取出长箫，轻轻地吹了起来，还是昨天那首曲子。
他知道用内力相抗根本不管用，灵机一动，塞住自己的耳朵。可，那低沉而悠扬的曲子还是飘到了耳里，他的困意更浓了，依在大树上居然也睡着了。
下一次，他绝不要再这样。
待他一觉醒来，回到破庙，她已经在那儿做早饭了。
又一个晚上到来，他看她提着包袱出去，这一回他趁她外面挖野菜的时间，早早儿地把那支长箫给藏了起来。
林六打开包袱，才发现箫已经不见了，浅笑了一下，低声道：“一定是他藏的。”
他就躲在大树上，林六审视周围，其实这里是山野，并不需要她吹箫催人入眠，只是这几年她已经习惯这么做。他生怕被她发现，频住呼吸，却见她站起身，开始宽衣解带，褪尽衣衫，赤身走入泉溪。手里抓着亵衣、亵裤，就水洗罢，用手一抛，它们就挂在溪泉边的枝头上。
山溪潺潺，月光洒落在她的身上，散发出像月色一样的光芒，那黑色的长发垂泄如瀑，浑身如披光纱，圣洁如莲，美如明月。
她坐在泉水中，不再动弹，全神贯注，她催人以眠，原是要练功。有了答案，他从树上跃下，正要离去，又担心如有外人到此怎么办。犹豫一番，他在附近挑了一人地方坐下。盘腿调养内息。
五更后，当东方出现那抹鱼肚白，他听到一阵水响，她从水中站起，走到包袱前，将她的衣裙着好。取下昨夜洗过的衣衫，叠好放回到包袱中。
拐个角，没走几步，就瞧见树下坐着他。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没带纱帷帽，没有她想像的年轻，也没有她所想像的年老，他有一张让她瞧不出年龄的脸，说是年轻，最多二十五六岁，可是他的表情却像有四十岁，因为这是第一个让林六看不到心事的脸，只有冷漠得如死神般的平静。
他有一张浓密的剑眉，眼角狭长，这样狭长的眼睛，便是传说中的桃花眼，有着挺拔的鼻梁，丰厚的双唇，一张刀斧石刻般的五官。虽常年躲藏在一顶纱帷帽中，可他的肤色是黝黑色的，面如严冰冷霜。他似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启开双眸，目光如炬，初开时，带着浓浓的杀气，看到如含露绽放春花的她时，那股浓烈的杀气淡去。
合体的衣袍让他整个人显得风仪皎皎，静若石雕。
这是一个极美的男子，不同于沈思危的儒雅温润，他是一个充满着阳刚和冷酷的男子。如果用一种树木来形容，沈思危是竹，他便是松。
目光相遇，她别开：“昨晚，你就呆在这儿。”
“不放心，担心有人打扰你练功。”
连他自己都奇怪，为什么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是你藏了我的长箫？”
“就是好奇，你吹《宁心曲》到底想做什么？”
林六道：“你都看见了？”
“是！”他并不回避这个问题，反问：“我都看见了，我会娶你！”
看见了她的身子，很美，美得不知为何物，他从未见过一个女子的身体在月光下会散发出和月亮的光芒。
而她从来都不是世俗的女子，林六冷声道：“不必。”
她扬了扬头，望着不远处的破庙：“看来你的伤势已无大碍，一会儿就启程。”
昨儿换上了她缝的新衣，很合身，他自己觉得很好，那腰带可松可紧，上面还有专用的银制小勾，松一点，就退到下一排的小勾上，进一分，又进到前一排上。
他跟了过来：“你在生气？”
“没有。”她说。
虽然她说没有，可他总觉得她一定在生气。他偷看了她，真的什么也没看见，就看到她身体上散发的光芒，在月夜下化成了一颗跃眼的明珠，人的身体怎么会闪光呢，后来他认真的想法，那是她练功时流出的汗，汗珠映着月亮，就闪出了光芒。
不待林六再说，他揽住她的腰，两人就飞了起来，飞得很高，落到了树梢上，她紧紧地抓住他：“你是怎么做到的？太神奇了！好美的山川！”
他，又看到了她脸上的笑容，迎着朝阳，这样的灿烂，她的笑就像是阳光，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只要带她飞，她就会高兴得跟什么一样，站在高时，她就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在他眼里，这些风景，真的太寻常了，可被她一说，好像真的很美。
“你看那边，朝霞如锦，染红了东方，远山比画还美，我真有怀疑自己能不能绣出这么美的山河，我能吗？真的可以绣出来吗？”
她的声音里都带着喜悦。
他说：“能，你一定能绣出来。”
他揽紧了她的腰，她的腰很细，细到他一只手就能紧紧地揽住她，他运足内力，脚尖一点，轻飞而去。这对他，实在是很容易的，可是她却欢喜的笑起来，那笑声是他听过最美的，像夜风里的玲珑，像清晨里的银铃，一串串、一阵阵，听到她笑，他的心里也蓄满了快乐。
让他不再杀人！
给他钱让他和上面交代！
这是他遇到最奇怪却又最简单的女子，简单到他只要带她飞，她就不再生气。
突然，他想要再捉弄她一下。他手上放松了一分，她毫无防备，整个人从树梢跌落：“啊——”一声尖叫，他看着她的身子往下滑落，然后往地面冲刺而去，就在他快要落下的刹那，将她拥在了怀中，这么近，这么暖，他盯着她的脸，不再有那顶黑色的纱帷帽，看得如此的清晰，她的眼，是最美的，晶晶闪亮；她的眉不浓不淡，恰到好处；她的脸颊莹白如雪……
“你是故意的？”她愠怒，愤愤地将他推开，调头就往破庙方向奔去。
“幽兰！”他跟上她。
“启程了！”她学着他的样子，冷冷的说，将破庙里简单的收拾一番，她启程往钟南山方向去。
到了前方的镇子租了两匹快马，她策马扬鞭。
一个戴着黑色的纱帷帽，一个戴着湖色的纱帷帽，衣衫飘飘，星夜兼程。
就要进钟南山了，林六让他把两匹马送还到马店里。
钟南山自古以来便是道家建观修行之地。古木森森，行至林荫道中，更显满目昏暗。荫影密密遮天，微风轻扫，枝叶婆娑起舞，于古径道上，洒下森森黑影。林涛阵阵，远山隐隐，别有一番清幽美景。
站在入山的路口相候，他很快回转，跟在她的身后，六月清晨的风很凉爽，因为是钟南山，这里好像没有夏天，山风阵阵，行走在林间的小路上，时而都会碰到一两个下山采办的道士、修行之人，钟南山内道观云集，其间亦有几家寺庙。
他快走几步，不远不近地跟在她的后面：“什么时候还能见到你？”
“我师父不喜欢男子。他老人家的性格不大好，如果让她见到你，她会杀了你的。”
“我不怕。”
“我怕。”林六平静地望着林荫深处，“我答应过你，把新绣图给师父瞧过之后，就把它给你。每当月圆之夜，我师父都会闭关修行，待那时，我就能来见你。”
他低垂着头，心头有太多的不舍，他们就要分别了，最终答应她，曾担心她会成为自己的累赘，可一路下来，她不让他觉得心烦。她和他身边人描述的女人都不同。
“你答应过我，不会再杀人。所以这段时间，我想你应该能找到一个安身之处。”林六说着，从怀里掏出最后一件首饰，这是一对南珠耳环：“我不能再陪你了，把这耳环拿去当掉，安顿下来，或者找个女人过日子。”
“你当我是你的小白脸？”
她又给首饰，把她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给了他。若在以往，他会毫不犹豫地收下，可现在他觉得有些耻辱。
他没有接她递来的南珠耳环，隔着纱帷望着她，他和她谁也瞧不见对方的神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