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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少城春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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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坤的将军府,就坐落在少城金河北岸。

少城最早兴建于公元前311年的秦惠王时,那时,丞相张仪并巴蜀后,依照秦制,建了太城和少城。少城,可称得上是城中之城。自然,修建城墙,是为了屯兵和防御,但除了供守城将士居住外,为了显示城郭的雄伟和壮观,也在城墙上修建屋宇和轮廓。少城曾建有张仪楼和筹边楼,直到明末,才遭焚毁。筹边楼四壁上画山峦险要地形图例,以利筹划边防事务。著名女诗人薛涛曾在《上筹边楼》一诗中写道:“平林云鸟入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上见边头。”从秦、汉、蜀以来,少城的楼、观、榭、圃等都饰以金碧珠翠,十分华丽壮观,使整个少城看上去就像天宫神宇一般,因此,有人认为少城的华丽壮观是“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汉代著名文学家扬雄、大文学家司马相如等人都在少城居住过。蜀相诸葛亮,也曾在少城筑读书台“以集诸儒,兼待四方贤士”。然而,少城在历朝历代中,屡经战乱,屡遭毁败,尤其是明末清初的战乱,使成都不仅遭到严重损坏,地面建筑几乎荡然无存,连少城也是到处断垣残壁,一片破败景象。直到康熙五十三年,才重新建起成都大城,过了四年,才又在原少城遗址上,修建了少城作为“满城”,也就是八旗营地,专供八旗满蒙人居住。而少城从酝酿到建成,花了整整三十年时间。同历代少城比较,“满城”的建筑又有许多不同,整个少城共建大街八条,沿大街又建三十二条胡同。大街称“官街”,小巷叫“民丁胡同”。胡同沿官街排列,就像几条蜈蚣一般,街是身躯,胡同便是蜈蚣足。“满城”内,设有将军衙门、左司、右司、恩赏库、都统衙门、火药局、永济仓和八旗官学,后来,又由各兵队筹资兴建了少城书院,以培养八旗子弟。

少城既是一座满城,对于汉人来说,它就几乎成了一片不可逾越的禁区,城内不仅防卫森严,除五座城门处处设卡,盘查行人外,还在各街要隘和各条胡同增设了大卡和夜巡卡共三十六处,各条街巷,又设立了栅栏。尽管如此,随着朝代岁月的更替,居住在少城内的满族八旗兵丁,日子却越来越不好过。这主要是清制八旗兵丁,一直受到兵制的束缚,单靠饷银生活而不准从事生产,一个个都成了“职业军人”,而有限的军饷,又不能满足人口不断增长的旗人生活,所以,除少数贵胄外,一些旗兵和家人,便经常同“当铺”打交道,缺钱少米,亦是常事。

但少城依旧戒备森严,绝不准满汉通婚,只是在长毛作乱、起事,光绪推行新政后,这种旧制才渐渐有些松动,汉人这时才可以进入少城,而且,在少城官学中,也由于一些满人开明之士的努力,有了汉族的学生,并开始享受同满人一样的待遇。

当然,这也同戴坤将军的努力,不无关系。

戴坤将军虽居于少城之内,平日里除了处理军务事和练习骑射以外,按康熙、乾隆传下来的旧制,也时常研习汉族文化,并且深为汉族文化的博大精深、源远流长所折服。加之后来的成都,早已恢复了旧时的繁华,百业重兴,一些旧的习俗,又开始重新流行,譬如青羊宫花会、擂台比武,还有茶馆青楼、川戏庙会,十分吸引人,更兼成都的小吃,那是有名的琳琅满目,所以,久而久之,连穿着打扮等等,都因地处一城之内,亦渐渐相互靠拢同化。虽然满城之内还保留着一些满族人固有的习俗,而事实上一进入成都市肆,这种区别,就已经不大明显了,所以,就戴坤来说,对汉族人,他并没有多少歧视与恶感。他不仅主张八旗子弟与汉族人交往,还把少城东南一带划出来对外开放。这里,原是一个风光明媚的地区,林木翠竹成荫,金水河从西北流来,一南一东,环绕着许多假山和楼台亭阁,只供族人游乐。虽然他的举动也遭到宫炎等下属的反对,但到底拗不过他。于是,这一带最后被辟出来作为少城公园,圈养了一些虎豹鹿狐,设了一些茶坊酒肆,置备了棋弈射场,允许旗汉人均可进去游玩。这件事,竟成为轰动成都的大事,不少汉人向来对满城有一种神秘感,听说允许进去,便争相一睹满城,一时间,真是游人如织,从此,也揭开了少城神秘的面纱。

由此自然就有一些刊贴报纸,盛赞戴坤将军开明,戴坤将军也因此得意了好一阵子。所以,尽管此刻,戴坤将军领兵勤王,几乎带走了少城内的精兵勇将,城内只剩下一些老弱兵丁,可是在加强了戒备,入夜便闭了少城城门的情况下,倒也没发生过什么大事。留守的镶红镶蓝二旗协领宫炎,虽然不敢放松巡查戒备,倒也松了一口气,把一颗紧张不安,时刻悬着的心,渐渐放落下来,巡查得也不是那么紧了。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偏偏这时,少城内却出了事。虽然当时没发生什么民变兵乱,却也令他几乎吃不了兜着走,差点被后来归来的戴坤将军在盛怒之下革了职。少城因此也留下了一系列隐患。

事情恰恰出在将军府。

将军府又叫将军衙门,头门匾额书“帅府”二字,有东西辕门。东辕门上匾书“望重西南”,西辕门书“声扬中外”。辕门内有吹鼓楼。二门内是大堂、二堂、三堂,大堂前牌坊刻有满汉文字的“控驭岩疆”四字。四堂、五堂为内室。府内各种捕房、印房、文职官厅,以及东西两侧花厅,亭台树木,构成了将军府偌大一个住地。将军走时,姨娘正欲临盆。宫炎自然知道,将军府是他巡查保护的重点,但他不便进将军内室。是夜,将军府内室一片闹闹嚷嚷,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一片紧张气氛。宫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叫人去打听,内里将军夫人便传出话来,说是将军侧室姨娘生产时,出了麻烦,遇到了难产,正请巫师来跳神作法呢!宫炎听了,就觉得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为这点事也乱成一团,便淡淡一笑,竟自在前厅坐了,让人拿来一碟花生米,一碟豆干,一壶老酒,把腰刀往桌上一放,自斟自饮起来。

跟随着他的几个老兵们,因一连几夜,巡查得辛苦,一直未睡得好觉,便一个个依了墙壁栏杆,袖了手,抱了刀剑,七歪八倒地睡着了。宫炎本想骂他们一顿,用脚把他们一个个全踢起来,后来转念一想,这些狗杀才,平日里一个个懒散惯了的,加之年龄也大了,又没出什么事,就由他们去吧。

几杯酒下肚,就微微有些发晕。他本来是酒量很大的人,大概因为责任重大,这几天一直不敢喝酒,此刻又饿了,空肚饮酒的关系吧,便也不以为意,又一连灌了几杯,脑子里也有些迷迷糊糊起来,就更加觉得府内那些娘们有些好笑,女人家生个孩子嘛,有什么值得大呼小叫的,看来无论是平民百姓家也好,将军府也好,全都一样,只要屋里没有了男人,就没有了主心骨似的,乱糟糟地慌成一团了。这么一想,就有些男人的“豪气”升上来,有了管闲事的念头,便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内堂前,向站在门边的使唤丫头说:“咳,你去禀报夫人,问她要不要升祖宗杆子?如果要升,就说协领宫炎,在门外候着呢。”

原来升祖宗杆子,是满族的一种祭祀仪式。据世代相传,满族人有位祖先,因战败只身逃走,敌人在后拼命追赶,危急之中,他急忙躲在一棵枯树后面。而此时,恰恰树上停着一只飞鸟,追赶的敌人见那鸟停在那儿,并未飞起,便往一边去了,而这位祖先,也因此而获救。于是,为感鸟恩,便在每年祭祖时,竖竹竿于院中,上放一斗,装入粮食,并插一树枝,引鸟啄食,以示报恩之意,同时,还要在祭祖杆子上,从世传的一个祖神匣子中取出用五色线编成的长绳,绳上拴约五寸长的红蓝色布条若干。布条名为“哈达”,红色的代表女性,蓝色的代表男性,每条写一个名字,出生一人,便增一条,女儿出嫁时,便将她的一条送到夫家,祭后仍将布条庄重地放在匣内。

宫炎想,这竖祖宗杆子,究竟是男人的事,加之喝了酒,就稀里糊涂地上前问了。

哪知他这一步,便给了早就隐在树上,身穿紧身夜行服的人以可乘之机。

这人便是人称“廖观音”的绍九妹。

绍九妹乃郫县人,现居石板镇。该镇位于龙泉山,四周群山环抱,古木柏树植物昌盛,郁郁葱葱,地势十分险峻,是旧时通往成都的古驿道的一个重要隘口。

登上附近山头,成都平原便暮暮苍苍,横天际涯地呈现在眼前,有一种苍茫开阔的大气,浩浩荡荡的,使人平生出无限的浩然之气来。此地民情原本豪爽勇为,自古英雄豪杰、绿林好汉、侠义剑客便出了不少,家家户户,几乎都有习武的习惯,家道稍微厚实的,还请武师教习子女拳棍。绍九妹的父亲,原为石达开旧部,一八六三年五月,石达开率部在四川大渡河紫打地(安顺场)陷入清军重重包围之中,屡战失利,伤亡惨重,部下只剩下七千余人。加之粮食断绝,便请求四川总督骆秉章,希望自缚请死,但只求免残部一死。随后,他自带五岁儿子石定忠,率辅将曾仕和等人入清营。临行前,秘密将翼王印托付于绍九妹之父,令其潜水先行脱逃。然而,石达开本人仍被解到成都凌迟处死,他的余部两千余人,被清军一夜之间屠杀殆尽,其余已经遣散的,也陆续被杀害。绍九妹的父亲忍辱负重,隐姓埋名,偷偷溜回老家,开设了一座染房,尽管如此,还是未能逃得此劫,在九妹一岁时,被清军袭杀,翼王印也从此落入官府之手,后来,又到了将军府。

当时,九妹母亲带着九妹逃至一山崖,清兵追杀过来,因遇一和尚出手阻止清兵,才使九妹免遭毒手。但她母亲已身负重伤,在和尚打死追来的清兵后,自知不能存活于人世,将九妹托孤给他,溘然长逝。和尚掩埋了她的尸体后,便悄悄带着九妹来到自己出生的石板镇,让其兄嫂抚养她成人,自己则在附近寺庙里挂了单,住持修行,并悄悄教习她武功。这绍九妹倒也生得乖巧,身手轻捷,灵巧矫健,拳脚刀枪棍棒,无一不精,尤以观音剑驰名,舞起来团团白光围裹,剑锋游刃如银蛇吐舌,几乎到了一剑置敌于死命,剑过无痕的境界。且人又出落得水灵灵的,花骨朵一般,虽只十七岁,却也成熟老练,早早得了个“绍观音”的美名,自然令师父庵和尚感到十分欣慰。这日,庵和尚探得戴坤将军勤王,已带着少城内精兵强将离了成都,于是,在一个夜晚,把绍九妹找来,告诉了清军杀她全家的血海深仇,并告诉她,原石达开的一些旧部,也已与他联络,准备起事,所以,要她去少城走一遭,到将军府去盗得翼王印回来,以联络各地义军。

于是,绍九妹便含泪忍悲,收拾行装,悄悄离了龙泉,潜进了成都。

绍九妹平时爱穿一件二马裾士布衫,一双鹦鹉嘴两色布鞋,套双白布土袜,修眉浓墨,双目灵秀,一口雪白整齐的米牙,留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加之是一位少女,即使进得城来,也不会引起人们过多的注意。所以她一连几日,白天混进少城,在将军府一带游逛,观察地形,晚上便换了夜行服,潜进府内,也并未惊动宫炎等一干留守士卒。只是好几次都因宫炎把了大堂门,一直无从下手,此刻,见宫炎进了内堂,便悄悄从隐身的树上飞身下来,身轻如燕地沿着屋脊行走,来至头门内东满印房,一个倒挂钩,顺廊柱下来,轻轻拨开门,溜了进去。

而此刻的宫炎,则全然不觉,反倒在内堂前一边呷着酒,一边慢等内堂里夫人传出话来,以后好在戴坤面前邀功请赏。没想到,一会儿从内堂里出来一个老妈子,见了他,冷冷一笑,阴阳怪气地说:“你就是宫炎?”

宫炎忙说:“属下正是。”

老妈子就说:“是你请立祖宗杆子?”

宫炎也听出话里的味道来了,只是酒力上来,舌头不大好使,脑子也有些发晕,竟然傻里傻气地冒了一句:“是啊,姨娘生下孩子大喜,好拴哈达子啊。”

“你就不必操这份心了吧,”老妈子冷冷地说,“孩子生不生得下来,还没个数呢。夫人传下话来,说这是怎么着啦?我府内的事,自己不知道办吗?传话给宫炎,叫他好好地巡查,府里如出了什么事,还不定怎么办他呢。我说你也是,一个大男人,不去巡夜,操心什么姨娘孩子的事,这不是多管闲事吗?如果城里失个盗发个案什么的,将军回来,追查起来,你担待得起吗?”

说罢,又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转身走了进去,把个宫炎,丢在那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虽然明知自己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但还是仿佛一桶冷水,当头泼了下来,把一股酒意,冲了个一干二净,脑子也开始清醒了。他转身气咻咻地来到堂口,冲那些睡着的士兵一人一脚,骂道:“你们这些天杀的狗奴才,放懒在这儿睡呢,还不给我起来巡夜去!”

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黑影一闪,从内东满印房里窜将出来,灵巧地噌噌几下,便蹿上了房,顿时,只觉得头皮发麻,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把眼揉揉,黑影早已不见了。他不敢怠慢,连忙带人冲过去,推开印房一看,不由得连腿脚也软了,犹如遭了雷击一般,脸顿时变得煞白。

真的出大事了,屋里的翼王印不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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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宫炎虽然只有三十多岁,生得膀大腰圆,头大身长腿短,却臂力过人,拉得开三十二力铁弓,而且可以连开三线,轻轻放下,居然腿不软气不喘,更兼一手好箭法,能百步穿杨。他眉浓脸宽眼细唇厚,一脸络腮胡,虽然脾气暴躁,遇事少个脑子,但好打抱不平,豪爽、侠气。如果人对了,他把心掏出来给人家也干,只一条,遇事疏忽、粗心,打起仗来,也只知一味冲锋陷阵,拼命砍杀,却不知规避危险。但不管怎样,毕竟跟着戴坤将军打过不少仗,见过不少世面,经验也多了,所以,凭本能和直感,就知道问题出在他到内堂那一会儿,因为他喝酒时,面是对着满印房这侧的,即使强人天大的胆,也不敢冒这个险。少城内毕竟有不少军马,虽说是老弱了点,但人多力强,狗多为王,不占能,也能占个“势”,如若被发现,贼人逃起来也难。于是,把脑子一拍,急忙叫众人奔出府,赶紧封了少城各个城门和城墙。他料定贼人并未走远,而将军府一带,树木亭台众多,便于贼人藏身,而且贼人在暗处,他们在明处,反倒容易遭了暗算,因此,他严令众人,不许声张,不许喧哗,只当没发现出事一般,暗中加强警戒,严防贼人溜出少城。而且,他知道,拖得越久,对贼人越不利,对自己反倒更有利,天一亮,我看你往哪里逃!

这就是粗人的细处,别小看这一招,还真把绍九妹给困住了。

这少城城墙,建在原少城明代城墙故基上,高两丈,厚八尺八寸,顶部是檐宽三尺的城垣。城周边长四里五分。少城城垣,北面从八宝街东头起到大城西门,东面从八宝街东头起向南,经羊市街西口、明藩王府遗址、西御街西口,过半边桥与南大城城墙相接。只有四道城门,在迎祥门上,还有城楼,城楼上有匾额两道,白底黑字,里面一道书“少城旧址”,外面一道书“既丽且崇”,这里同时又是少城的制高点,把四道城门一关,站在这儿,城内可一览无余。宫炎带领一班人马,急奔至此,只把目光,滴溜溜乱转,死死地锁住了各处城头,以待天明,好瓮中捉鳖,把贼人抓住,夺回翼王印来。

绍九妹还真没想到清兵反应这么快,而且迅速把住了城头,心知遇上了强手,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耐下心性来,一面观察清兵动静,一面观察周围环境,以寻找机会,觅到脱身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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