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宸知道,以自己的身手,要躲过是完全可能的事。
而且只要他发出任何声响,外面定时巡逻的将士就会闻声赶来。
他却不想躲也不想喊,像是已没力气做任何反抗似的——
其实,他只是坚信东方恒不会伤害自己,所以愿意一赌,尽管赌注是自己的性命!
幽黑如墨的双瞳深邃无比,负手在后静默等待的他看到东方恒用最快的速度靠近自己,但在最后关头停下。
刀尖紧贴胸口衣襟,只要再稍稍用力就能穿透衣物刺进心窝,垂眸看到这幕的他抿唇莞尔。
这,算是自己又赌赢了一场么?
我没忘那些畅快岁月,想必小恒也没忘吧?
从灵魂深处来说,小恒和我大抵属于同一类人,不是么?
***
“为何不躲?”
丹凤眼中的冰雪慢慢融化,复杂之色如潮水般汹涌,手持匕首的东方恒心尖在颤抖。
只不过,他的手却依然未挪开。
尽管论武功他的确难以企及东方宸,不过如此近的距离东方宸又不反抗的话,他几乎能马上要了他的命。
唇边荡开抹清隽笑意,身形颀长的东方宸抬起流淌汨汨温暖感动的双眸:
“因为,我相信你不会杀我。”
“呵,一如既往的自信!
皇兄,有时候太信任一个人不是件好事,你说呢?
况且,小恒自认为自己不值得你如此相信。
知道么,此刻只要我稍稍一用力,匕首就会马上刺进你的胸口。
我的武功不如你,不过对杀人的手法也不陌生。”
喉管里迸出几声凉意浓浓的笑,东方恒分毫未动。
复杂的眼神,让人难以辨别他此刻心底的真实想法到底是什么。
“你值不值得我信,那是我的事,如果因为信错了你而丧命,那是咎由自取,如何能怪他人?”
细审眼前俊美得如同女子的面容,一向自认为对他很了解的东方宸此时也判断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
不过,他却始终还是愿意选择相信。
不为别的,只为那些沉淀在脑海挥之不去的记忆,只为楚悠悠说的那句“他是众人中最悲戚的一个”。
“小恒,你来见我,所为何事?”
见他不动也不开口,东方宸轻皱剑眉,他所认识的东方恒是个喜欢快意恩仇的男子,为何现在……
***
将匕首缓缓收进袖口,东方恒转过身去。
月白色镶有细小毛绒的长袍在灯火中染上一层淡淡的桔色,眉眼温润的他沉重吐出三个字:
“为什么?”
像是千斤重的三个字,让东方宸怔住。
他忽然意识到,这场和太后之间的征战,最郁结难过的不仅仅只有挣扎多年的自己,更有这个心思其实敏感的皇弟。
玉妃一事过后,虽然东方恒始终未曾表示过什么,两人关系看起来和之前冰封的时候也并无差别。
但事实上,东方恒心中的坚冰,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消失。
所以在东方宸出宫时他,才会显得十分担忧。
所以在他假死时,他才会是众人中最悲戚的一个。
虽然东方恒对自己母后的所作所为有很多不满,可说到底那毕竟是生身母亲——
一边是曾和自己对酒当歌生死与共的兄弟,一边是生母。
要做出选择,或者和任何一方决裂,谈何容易?
心头飞速掠过这些,东方宸对他的“为什么”有了种感同身受的悲切。
与其说是在询问我为什么会走到这步,出现冰火相对的情况,不如说他是在责问世事和命运,为何会演出这样让他痛苦的戏吧。
从一个谷底跳至另一个谷底,东方宸只觉得心情十分沉重。
鼓鼓的喉头悄悄滑动,他实在不忍心说出赵太后多年来的居心叵测和阴狠毒辣。
对小恒来说,她是最疼爱他的母后。
如果让他知道,那慈爱表面下的嘴脸竟然那么霸道狠毒,小恒该会很伤心吧?
没有人希望自己的母亲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
小恒,你叫我如何跟你陈述这个为什么呢?
你叫我如何忍心跟你解释这个为什么呢?
稍作思考,东方宸缓步走至火盆边的椅子中坐下,心存仁慈的他艰难道:
“没有为什么,小恒。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没有为什么,不是么?”
负在手背的两手紧紧相握,东方恒往昔的丰容神姿全部被凝重所取代。
丹凤眼微微潮湿,他暗自轻叹两口,转身直直盯住低眸看向火盆的东方宸,半是恼怒半是悲恸大声吼出:
“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不愿意跟我说出实情呢?
既然你不愿意说,就让我来问你:三三魔蛊是什么?
你在楚州遇刺是因为什么?
你假意装死又是为了什么?
或者你可以简单回答我,你是不是活不过明年中秋?
是,或者不是?”
一连串的诘问,让东方宸目瞪口呆。
有心成全东方恒对于母亲美好记忆,他紧抿唇角,像夜般深邃的眼神包含着莫大的不忍和怜悯,慢慢柔化绵软。
他无言以对。
小恒是如何知道这些事?
太后不可能主动对他说出这些有损自己颜面和风度的事情,可……
回想起当日在冷宫东方铭的那句对于三三魔蛊的追问,难道是东方铭说漏了嘴么?
见再也隐瞒不下去,东方宸张开干涸的双唇,微微沙哑的嗓音里饱含着他对东方恒对真挚的情意:
“是,我是活不过明年中秋。
不过小恒,那些为什么,我不想你去追究,知道吗?
很多时候我都告诉自己,这是我和太后之间的恩怨,与你和无关。
可是,更多的时候我却知道一旦你发现这些,你该会如何痛苦,所以……
为了你的云淡风轻和海阔天空,我实在不愿意你知道这些,懂了么?”
听到这样的回答,东方恒的脸色顿时煞白。
前段时间,东方铭因为心情糟糕去他府上喝酒。
喝得酩酊大醉的他大发酒疯,一直在说什么母后对小宸下蛊,所以小宸根本活不过明年中秋,又派出杀手之类的言辞。
因为战事而心有郁结,东方恒本以为那只是东方铭的醉语根本不值得相信。
但他心底却始终有个声音在悄悄告诉自己,必须要亲自去证实,否则就会寝食难安,甚至这辈子都有遗憾。
于是,一直处在太后严密监视下的他静静等待很久。
这才才找到个合适的候,吩咐府中身材和自己差不多的侍卫假扮自己,神不知鬼不觉溜了出来。
因为持有多年前太后赏赐的金牌装,扮成士兵模样的他出城也未遭到拦阻。
马儿狂奔的一路,他都在祈祷东方铭所说的那些都是胡言乱语。
终究,还是未能如其所愿。
***
身体像是忽然疲惫至极似的,他踉踉跄跄倒至东方宸身旁的椅子中,眼神散淡无光,喃喃道:
“已是十二月,离明年中秋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月。
你……你有没有想过攻城之后,如何是好?”
苦涩在心间漫卷,东方恒蓦然间想到这么多年为何自己的皇兄总是那么深沉且喜欢事事做得滴水不漏——
他所背负的重担早已超出想象,生存都难以保障的时候,谁又不会如此?
如若是自己处在他的位置上,恐怕早已崩溃掉,又如何会一直心心念念惦记着江山社稷?
舔舔唇角,晋都发生的一切浮过眼前,东方宸扬起抹无奈的笑,若有所思的看向东方恒:
“坦白说吧,我本来是希望悠悠,也就是你皇嫂,能为我留下血脉继承皇位。
只要有她辅佐,我相信江山能稳。
但天意弄人,悠悠腹中胎儿……却死在父皇的另一个儿子手中,所以现在别无选择。”
全身疲软的他惊讶万分,被东方宸的话惊得嘴都合不拢。
复杂的滋味掠过,但他来不及去深究只是急急道:
“东方铭吗?
不对,东方铭根本不知皇嫂有身孕之事。
他……他是谁?
你如何知道他是父皇的血脉?”
摇摇头,东方宸轻叹:
“当然不是东方铭,而是试图颠覆魏国的晋国驸马封希佑。
太后其实也知他是父皇的血脉,只不过太后这么多年都以为他死了。
事实上,这些年他隐居生活在晋国,而且一直处心积虑的复仇。”
“封希佑?
到底怎么回事?
他为何要对皇嫂痛下毒手?简直太残忍了!
看来,自打你出宫之后发生了很多难以想象的事,你快告诉我,不要再隐瞒,好不好?
什么海阔天空,如若我不了解事情的真相,只会日日难安,哪里又能云淡风轻?”
迫不及待开口,东方恒盯住东方宸漆若墨玉的双眸,莫名难受。
这些日子,想必他过得十分艰难吧?
不然,他也不至于憔悴至斯。
在忍受失去亲生骨肉也可能是他唯一骨肉的同时,他还要和母后周旋,这样巨大的压力,谁能扛得住?
读懂东方恒眼中的焦急和关心,东方宸稍稍得到些安慰。
此时此刻的我们,终于像回到当年的那种感觉和相处方式了!
沉思片刻,他用最委婉的语调将自己出宫后所遭遇所知道的一切慢慢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