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片刻,我凝视眼前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容,认真道:
“悠悠,佑哥哥此次前来,最想跟你说的是对不起三个字。
从前种种,皆是佑哥哥不对,所以才害你……
这一年多来佑哥哥日夜难安,想得到你的原谅却又觉得那是奢求,甚至还想过从此不再与你相见来逃避。
所幸安平提醒,因此……”
“佑哥哥,还记得悠悠跟你说的一句话么?
放下即自在,那些过往何必再提?
我已不记得,佑哥哥你也忘记吧。
没有谁对不起谁,所有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况且悠悠现在过得很好,这已足够,不是么?”
缓缓落座在藤椅中,悠悠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柔和低婉,像阵阵微风,能吹入人的心田。
“你真大度。”
若有所思的感慨从安平红唇边溢出,她怔怔看向在阳光下如玉般温软的悠悠。
片刻后,安平愧色满面嗫嚅:
“楚姑娘,对不起,之前在临州和晋都很多事都是我不对,对你动口又动手,请你原谅。”
也许是没料到趾高气昂的安平也会如此,悠悠惊讶片刻后,连忙握住她的手笑语琅琅:
“既然不愿我称呼你公主,你也别叫我楚姑娘,叫悠悠吧。
之前的事都不要再提,我也没怪你,因为我理解你为何会那样。”
“你理解?”
抬起红通通的脸庞,安平的杏眼里噙满期待和喜悦。
或许,这是因为从来没人对她说过“理解”这个词,现在悠悠的一句让她惊讶让她欣慰也让她开怀。
“当然理解,因为我也女子啊。”
轻启朱唇的悠悠笑意惬意,从稍比从前丰腴的脸颊看得出,她现在生活得真的很满足。
已经很久没有出外过的安平之前还有所忐忑,现在听到她的回答后笑颜顿开。
两人坐在一起谈这谈那,竟聊得十分愉快,反而将我和冷峰两个男人晾在一旁。
摇头相视而笑,我和冷峰品着山泉泡出的香茶,在暖洋洋的日光中静听身旁的连连笑语,犹似沉溺在美好的梦境之中。
***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面对西方而坐的我略一抬头就看到两抹身影正朝这边走来。
那道黑影应该是童童的师傅,而淡蓝色的颀长身影,想必是东方宸。
不知为何,我看到他时心底总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从血缘来说,我和他是亲近的;
但从过往来说,我和他却是疏远的。
如若看到我出现,他会如何?
然而,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待他们走近后,两人中比较激动的不是东方宸,而是之前素未谋面的童童师傅。
黑衣女人面容姣好,约莫四十余岁光景,眼神犀利精锐,
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惹之人。待童童说出我是悠悠佑哥哥之后,她冷冷瞟向我道:
“悠悠,这样的疯子,你还理他做什么?”
众人脸色皆变,悠悠惶恐不安的看我几眼后,起身朝她走去,软语道:
“陈姨,事情都已经过去,佑哥哥已经跟我道过歉了,您不要这么说他。”
虽不知这个黑衣女人究竟什么来头,但从她说话的口气我听得出她对悠悠和东方宸关心甚切。
呵,疯子,也许之前的我的确就是一个被过往蒙蔽了双眼的疯子吧?
丧心病狂的想要索取,却根本不顾自己以及他人的感受。
坦然笑笑,我施礼道:
“封希佑见过前辈。”
她冷哼一声提起药草篓漠然离去,剑眉星目的东方宸扶住悠悠后淡淡道:
“你别介意,陈姨有点孤傲。”
迎上他的熠熠深瞳,生平第一次我有种极度的不自信。
仿佛眼前这个男人就是面光滑可鉴的镜子,能清晰照出我所有的忘形和丑陋。
忍住这种感觉带来的不适,我镇定道:
“东方宸,别来无恙。不知……我能否和你单独谈谈?”
***
漆黑如墨的双眸凝视着我,淡蓝色长衫加身,长身玉立的东方宸比从前多了几分儒雅气息。
只不过,他的深沉和淡定丝毫也没改变,直直逼仄进我的心房。
撞击的砰砰声,让我在这静谧美好的午后犹觉紧张。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世上最强大的对手,不是像赵太后那样炙手可热势绝伦的谋算之辈,也不是周逐明那样豪气万千呼声如浪的英勇之辈,而是眼前这个深沉得如同幽潭却始终沉稳坚定如磐石的男人——
这是第一次,我和他如此靠近的相视。
他双眼流露出来的光束,像能洞穿别人的心思。
之前从来都不愿相信命运安排之说,我此时此刻不得不承认,恢宏天地间的确有种莫名的力量在主宰着人的喜怒哀乐。
就如同我和东方宸本是血缘兄弟,但过去的二十多年却是陌人。
甚至,是敌人。
如若没有悠悠,我和他大抵永远也不可能站里如此平静的对视。
因为他深深爱着悠悠,所以他可以不计较我曾经所做的一切;
而我因为在乎悠悠,从之前的嫉妒痛恨他到现在的接受。
这,也许就是命运的高深和强大之处,它会让世人在觉得情势完全无法改变的情况下,安排一个奇特的人或一段奇妙的机遇来化解也许可能出现的浩劫。
“希佑,你……你要和他谈什么?”
安平略带焦急的声音打破本来的安静,双颊粉红的她面带紧张,像往常一样拉住我的衣袖轻轻摇晃。
淡淡瞧她一眼,我旋即懂得她心内所想:
她害怕我和东方宸单独相处,万一几句不合,就动手。
“宸,你和佑哥哥去溪边聊聊吧。我带安平冷峰还有童童去准备晚膳,好久都没这么多人一起吃饭了。”
悠悠微笑看向她的夫君,绵软嗓音里饱含自然流露的深情和信任。
轻轻揽住她的东方宸亲昵的拍拍她的脸,点头作答:
“你别累着自己,晚膳我一会儿来准备就好,你陪他们坐坐。”
体贴入微的扶悠悠坐下后,淡定的他做了请的手势朝我道:
“我们的确要好好谈谈,请!”
“悠悠,你怎么还让他们去单独说话呢?万一打起来怎么办?”
安平刻意压低的声音唧唧传到耳旁。
“别担心,他们不会再起来。宸不会跟佑哥哥动手,而佑哥哥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
聪明灵慧的悠悠笑答,然后柔声招呼着童童和他们一起去准备晚膳。
***
清澈见底的小溪淙淙而过,细小的叮咚之声和着竹叶相错的沙沙声、
动中显静,再如何浮躁飘荡的心,在这一刻都慢慢沉静,犹若明镜般透彻平稳。
各自倚靠在稍稍粗壮的竹竿上,东方宸和我谁也没有开口,两人皆只是静静抬眸看向渐渐呈现出绛紫金黄的天空。
“听悠悠说,你们师傅离恨天是集武学药学等于一身的高人,永离内存有无数世间罕见的药典,因此她觉得你的眼睛应该能治愈。
你回到永离地下城堡后,有没有去查阅那些药典?”
醇厚优雅的嗓音随风飘至耳边,双臂环绕胸前的我收回眼神看向右边的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然说的这个。
的确,师傅可以说是百年难得一觅的高人。
也许永离城堡内也的确有药典记载如何医治我的眼睛,可我却从来没想过要去医好它。
因为这只眼睛的朦胧,能让清楚记得卑劣的曾经,能提醒我重蹈覆辙。
况且,朦朦胧胧,其实很多时候不是件坏事。
难得糊涂,难得糊涂,人生在世聪明需要,糊涂亦需要。
“你如何知道我那晚离开后,是回了永离的地下城堡?”
东方宸的心思果然缜密,难怪当初他那么早就能发现悠悠并非安宁。
扬唇浅笑,东方宸挺立的五官在柔和的光线下越发英俊。
悠闲转过身躯,他淡淡道:
“悠悠和你从小相依为命,其实你们在性格上有很大一部分类似。
我知道,如若悠悠伤心到了极点,她肯定会选择会地下城堡。
而你,恐怕也会如此,不是么?那是你长大的地方,有你和悠悠的美好回忆,而且亦是个可以疗伤的地方。”
听他如此坦然闲散的说着我和悠悠,斜斜靠在竹竿上的我不禁有些惊讶。
他明显知道我对悠悠的感情,可依然这么没有丝毫芥蒂的当面说出,这不得不让我另眼相看。
尽管我自己很清楚此次前来我绝不会干涉或打扰到他们两人得来不易的幸福,难道他就一点也不担心我会有别的想法么?
略带笑意,我将心底的疑问宣之于口:
“这算你在关心我么?难道你没想过我这次来会破坏你和悠悠?”
轻笑声从东方宸薄唇边溢出,他微扬剑眉坦然无惧的凝视我,淡定作答:
“我相信你不会。”
“还是这么自信!事隔一年多,你好像一点儿都没变。”
忍住心里慢慢升腾起的欣赏,我紧追不放。
“如果你要破坏我们,何必带安平来,那不是多个事端么?
第二,难道你忘了我们身体流着同样的血脉么?从这点来说,我了解你。
这一年多来,虽然在悠悠尚未清醒时我过得很痛苦,但想必你也一样痛苦。
因此可以说我是关心你的,不仅仅因为我和你的血缘关系,也因为我知道如若你过得不好,悠悠会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