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每当我回忆起来,我都深信不疑,那是我一生当中吃过的最酣畅淋漓的一顿饭。
睡也睡够了,吃也吃饱了,我这才后知后觉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蛋糕店怎么办?”
“傻瓜,你都这样子了,还想着蛋糕店,我趁着你休息,给店里的人安排了一个云南五日游呢,现在他们应该到大理了吧。”
“什么?”我刚刚坐下,再一次被段敏佳的话刺激得从椅子上跳起来,“这么好的事,你怎么不算上我?”
段敏佳一听这话,估摸着我应该没什么大事了,否则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贪图小便宜:“好好好!等你好了,我给你也安排个度假。”
我打着嗝说:“我已经好啦。”
的确,我发现,没有什么比食物更能治愈人心了。
我就那样在段敏佳家里住了大半个月时间,每天一起上班,下班后吃饭逛街看电影玩游戏,什么也不去想,也不想再去想。段敏佳几乎带我吃遍了全J城的美食,上至奢侈法餐,下至廉价路边摊,那时候觉得段敏佳简直是一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齐天大圣孙悟空。他说:“你知道吗?治疗失恋最好的办法,就是吃,这是亘古不变的哲理!”我当时将信将疑,觉得有些道理,又似乎毫无道理。
而觅食这一招,后来我用在失恋的段敏佳身上,也屡试不爽。人果真是这样一种动物,食欲与情欲,是相生相克的,食欲可以增加情欲,也可以扼杀情欲。我记得在我爸去世后的那些年,我妈陈美彤闲来无事,每天就是看看明星厨房之类的美食节目,去超市买菜的同时还会心血来潮地抱回来一堆烹饪书籍,学做川菜、京菜、粤菜、法国菜和泰国菜,换着花样,好像一成不变的生活会因为口中酸甜苦辣的味道变得不一样,其实你仍然在世界上的某个原地自转着,这种自我慰藉如同温水煮青蛙一样,令人不自知。
直到那天颜疏终于出现在蛋糕店里。比起半个月前,他像彻底变了个人,不再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而是精神焕发,穿着一身西装革履,整洁得看不到褶皱,平时想起来就剃一下想不起来就一直任其肆意妄为地生长的胡楂也不见了,干净的嘴角让他年轻了好几岁,手里提着的,也不再是那个买电脑时赠送的劣质电脑包,而是一个泛着亮光的崭新LV皮包和一盒打着蝴蝶结的意大利巧克力。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的打扮,我印象中,颜疏可以说简直是一个直男癌初期患者,平时穿的衣服也跟校服一样宽松,衣服的颜色除了灰头土脸的泥巴色就是灰色。然而现在,他像个翩翩绅士一样,款款向我走来,那种自卑感终于被自信心压垮的神情,仿佛在以无言的铁证告诫我:“看看吧,林文方,没有你,我比以前过得更好。”
而我呢,却穿着白色的蛋糕店员工服,戴着一顶感觉比我上半身还要长的帽子,不化妆,也没有任何配饰,整个人看上去,简直就是一个正处在水深火热的生活里饱受煎熬折磨的大妈。
我觉得自己被狠狠地羞辱了一番。
“文方,我升职了。”颜疏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来试探我的气消了没有。
“跟我有关系吗?”
“这是送给你的。”他把巧克力盒子递到我面前。
“我不稀罕。”我直接把盒子掀翻在地上,盒子里不同形状不同口味的巧克力散落一地。那是颜疏在我曾经被一股香浓的松露巧克力味吸引过去的一家店里买的,当时我们只是隔着透亮的橱窗,看到昂贵的价格,然后我随便编了个理由说巧克力吃了发胖,就强行拉着颜疏离开了。我记得有高中的那个生物老师说过,一个女生的幸福感其实很简单,你给她一颗巧克力就可以。情人节最好的礼物,永远是巧克力,不开心的时候,最好的办法也是吃巧克力。巧克力是一种充满神奇魔法的东西,因为它里面含有大量的苯乙胺,还有丰富的镁元素,可以让人安神,产生甜蜜与幸福的感觉,哪怕那种感觉,并非真实。
颜疏从来没有送过我巧克力,他是属于呆板的那种,不太懂得制造浪漫,那是颜疏第一次送我巧克力。我扪心自问,林文方,你未免太绝情心狠了吧?如果你乖乖收下那盒巧克力,尝到无法抵挡的滋味,你自以为坚硬的心会不会像巧克力一样被融化呢?两个人重归于好,是不是就是最好的结局?直到后来当我知道,送巧克力这个点子,其实是那个叫安妮的女人告诉颜疏的,作为报答,颜疏也顺便给安妮买了一盒一模一样的。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后悔过那件事。
我卑微的倔强,至少让我看清,颜疏是怎样一个人。记得高中那会儿,颜疏在很多人心里是一个神一样的存在,大家惊叹他的成绩,喜欢他沉默谦卑的性格,也暗慕他脸上棱角分明的轮廓,那种轮廓,即便是一身宽松丑陋的蓝白校服也遮不住的。那时候关于他的一切,都是美的。或许那一切,不过是我匪夷所思的想象与猜测而已。真实的颜疏,就是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他,内心是怯弱的,自私的,虚伪的。
“晚上一起吃饭吧。”
“没空!”
“有些事,我觉得必须坐下来慢慢和你说清楚。”
“我跟你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其实,我更怕的是,并且我也能猜到几分,颜疏改头换面地想要跟我坐下来慢慢说的事情,不是别的,而是和平分手。对于和平分手这种给我温柔一刀的做法,我林文方怎么可能接受?我宁愿分得轰轰烈烈,死得彻彻底底,也不愿意被人拉到屠宰场上宰割。因为我觉得两个真正相爱的人如果在分手之后还能像普通朋友一样若无其事地来往,那只能证明,你心里从未住过他。但凡住过一个人,那个人走之后,你的心里从此就有一块空缺和伤口了,怀念会痛,夜晚会痛,独自一人会痛,你以为你置身于人潮与阳光之下就会有所缓和,却还是隐隐作痛。
如果不能好好地爱,那我一定会选择痛痛快快地恨。
知道吗?这世上凡事都要讲先机,分手也不例外。最大的遗憾莫过于当你想要说分手的时候,对方却比你先一步说出口,那么被分手的你,往后的日子里只要一想起来,永远都会有一种心有不甘的错觉。
所以我坚决果断地在颜疏准备开口说下一句话的时候抢先一步说:“我们分手吧!”
说完以后,我发现自己前所未有地舒畅,像成功登陆月球表面,并且在坑坑洼洼的地上插上一面胜利的旗帜,或者庸俗一点说,就是憋着尿在高速公路上一路行驶,终于憋到了服务区。
10
有一天,段敏佳说J城有一家新开的火锅店很好吃,叫上我一起去吃晚餐。两个人在外面排了半个小时的号,终于等到座位,刚刚坐下来,我就发现段敏佳看我的眼神有点不对劲。严格意义上说,他不是在看我,而是越过我看我的身后。“什么人比老娘我还漂亮,看得你这个伪直男两眼发直!”我好奇地转过头,就看到和我背靠背坐着的颜疏,以及和他坐在一起刷火锅的那个叫安妮的混血女人,颜疏把牛肉片夹到漏勺里,涮熟以后,仔细挑出上面一颗一颗的花椒,然后夹到安妮的碗里。这种温柔细致的事,颜疏以前只会对我一个人做。高中时候的他曾经对我说过这样一段话:“林文方,不管你外表或者内心长得有多彪悍,我也会每天晚上送你回家,下雨天给你撑伞,天冷的时候无条件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你身上,天热的时候用一本薄薄的作业本为你扇扇子扇到手抽筋。”他还说过,世界上有六十亿个人,而他只会对我一个人做这些。后来我才醒悟,我妈把我生得这样彪悍,是想让我用自己的彪悍来保护自己。
现在,我想起颜疏这些话来,突然就像一口气涮了十盘又腥又臊的羊肉,想吐。
“我们走吧。”我把段敏佳连拽带扯地拉出火锅店。
“姐,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段敏佳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向家长投去一个楚楚可怜的眼神,祈求原谅。
“你小子能有什么事瞒得过我?”我心想,这段时间成天跟段敏佳吃穿住行在一起,我都快变成他肚子里一条体积庞大的蛔虫了。
“其实……”他吞吞吐吐地说,“在你还没有跟颜疏分手的时候,我就看到过他和那个女的一起吃饭。”
“那你怎么早不告诉我?”我心想,亏我林文方已经把你当兄弟姐妹对待了,你却出卖我。
“我是怕,你一激动,动了腹中胎气,伤了我们的龙裔。”
我这才想起来,直到现在我都还没告诉段敏佳,其实我早就流产了。
“我们的龙裔,早没了!”
“什么!怎么没的?”段敏佳比谁都激动地跳起来。
“我去医院流产了,就是那次请假的时候。”
“为什么?”段敏佳这才恍然大悟,“我就说怎么觉得那几天你有点不太正常,走路都捂着肚子。”
“他不想要孩子。”
“他不要,我要啊!”
“你以为这是玩具吗?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丢给别人?”
按照段敏佳所说的,那么其实颜疏在跟我分手之前,就跟那个混血女人走得很近了,当然,他们可能只是单纯的同事关系,就像我和段敏佳这样。但我不会像颜疏那样,晚上明明在外面跟别的女人吃饭,回家以后还要假装没吃饭一样继续跟我吃饭。大多数的掩饰,都是因为心虚。
下班以后,我坐在蛋糕店里,看着外面来去匆匆的车辆和行人越来越稀少,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俗不可耐,可你又不得不承认,它们的确把原本漆黑一片的夜晚装点得精致繁华。我突然想起最初来J城的时候,马路太宽,车辆太多,行人太多,以至于过斑马线都会感到害怕,而颜疏就会走在我的左手边,用他的右手,抓紧我的左手,让我觉得,即使这个城市再大,我也不会迷失。
现在我终于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迷失感,因为我主动放开了抓我左手的那个人,一个人像一条鱼,游弋在苍茫大海一样的世间。
这样每天守在蛋糕店里,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是北方温室里的一盆多肉植物,一旦离开这里,离开段敏佳,我就会丧失生存的能力。而今天我所见到的颜疏,已经挣破困缚着他的茧,化身为蝶,离我远去。
我不能输给颜疏,绝对不能。
于是我极其冷静地对段敏佳说:“我要辞职!”
段敏佳听到这话,简直就要哭出来,像个孩子质问抛弃他的妈妈一样质问我:“你走了,蛋糕店怎么办?我怎么办?”在他看来,从我踏进蛋糕店的那一瞬间,一切就都好像是上天注定。
“可我不能输给颜疏,你懂吗?”
段敏佳当然不会懂,他出生在一个风平浪静的家庭里,别人有的,他有,别人没有的,他也有,从来不用跟别人去争去斗个你死我活。而我和颜疏不一样,我们就像没有伞的孩子,只能努力奔跑。现在,连颜疏也跑在了我前面,把我甩得远远的。
“没事啦,以后蛋糕店有什么需要的地方,我随时可以帮忙,你也还是我死党,哪天我要是在别的地方混不下去了,你要继续收留我哦。”
段敏佳做出对天发誓的手势,对我说了一句我听过最实在的誓言,当然也是我最不想兑现的誓言。
“我随时都在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