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不醉人，人自酣醉。
自怡红院走出，铁无私没有回军营，径直去往府衙牢房。他穿着寻常服饰，衣上稍带些胭脂香，狱卒初以为他是刚从温柔乡里跑出的嫖客，非但不放他入内，反倒挥起棍棒，想要撵他走。直到他掏出厢军令牌，方赔笑起来。
青铜令牌，副指挥使。
但开朝以来，军、政分治，知府与指挥使互不隶属，相互监督，又有提刑官监管刑狱，巡视州县，故而铁无私虽有令牌在手，却不得擅自入内。正在双方争执时，负责整个府衙牢房的头儿莫老大现身，控制住局面。
莫老大本名莫小鱼，因块头大，且力大无穷，故名莫老大。久而久之，众人只知有莫老大，而不知莫小鱼。不曾想这莫老大平素飞扬跋扈，可一眼认出铁无私，千恩万谢地叙起往日恩情来。
原来早年间，莫老大曾奉命押解重犯赴京，接受三司重审。行至汴京城外三十里时，却遭劫囚，眼瞧着重犯即将被劫，幸得铁无私路过，降服劫匪，保住重犯。否则，若按当朝律法，丢失重犯者，与重犯同罪。
若非铁无私，莫老大怕是性命难保。
这位莫老大虽素来跋扈，却是位知恩图报之人，如今得见铁无私，自然不敢怠慢。遂破例放他入内，但只允诺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足以知道想知道的一切。
那名女囚尚在牢房之中，单独关押，甚至相连的两间牢房都没有囚犯，显然有意不让她跟外界有任何交流。
女囚名翠莲，模样惹人怜。
翠莲似一早便知道铁无私会来，更知道铁无私的来意。
铁无私尚未询问，她已将自己的遭遇说与铁无私听，与芙蓉讲的故事一样，她是被命运之神捉弄的不幸女人。但或许是她已讲过太多次，故而言语之间，竟出奇平静，仿佛她讲的只是一个故事，而不是她的遭遇。
往往打动人的不是故事，而是遭遇。
从翠莲的故事里，铁无私找出破案的三个关键：布庄、药铺、仵作。
依翠莲所言，那****在布庄挑选布料，被钱无量瞧上，此为凶案之始。其后翠莲表哥遭钱无量打成重伤，翠莲到药铺抓药，却遭诬陷药中藏毒，毒杀亲夫，而最有力的证据便是仵作的验尸报告。
离开牢房前，铁无私向莫老大询问案情始末。
以他六扇门第一名捕的敏锐嗅觉，绝不会听信任何一方的单方面供述。不论是芙蓉，抑或是翠莲，她们的描述确实生动，足可打动他。但他是一个理智支配感性的人，绝不会允许情感因素左右他自己的判断。
在汴京时，他破获过太多悬案，深知破案的关键在于秉公办理、不偏不倚，而在立案之始，便要搜集各方证词，不容遗漏。
铁无私道：“小莫，你可知那女囚所犯何罪？”
莫老大稍显犹豫，待屏退左右狱卒，方小心翼翼道：“回禀恩公，素来刑狱之事由知府主审，提刑官监管，本不该告知恩公。但恩公于小的有恩，小的自然不敢有所欺瞒，那女囚名唤翠莲，看似娇小柔弱，却是位杀人时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的凶犯。”
铁无私道：“证据确凿？”
莫老大道：“秦知府号称青天大老爷，自然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有仵作验尸为证，三名死者皆毒发身亡。”
铁无私道：“验尸只可证明死者中毒，却不能推出下毒之人。”
莫老大道：“有同济药铺伙计为证，那日凶犯曾到药铺买过砒霜，因砒霜乃剧毒之物，故而凡购买砒霜者，皆会登记在册。凶犯自称用砒霜来毒老鼠，可没有毒死一只老鼠，却毒死三条人命。”
铁无私道：“砒霜？”
莫老大道：“不错，一钱砒霜，三条人命。”
铁无私道：“她因何下毒？”
莫老大道：“但凡杀人者，要么为情，要么为仇，要么为利。依秦知府的推断，死者家贫，自然无利可图，而死者有恩于凶犯，更非仇杀，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凶犯偷情，被死者撞见，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谋害死者。”
铁无私道：“偷情？”
莫老大道：“不错，女人偷情是不贞，是失德，偷情的女人最可恶，其罪当诛。”
铁无私道：“她偷何人？”
莫老大道：“这个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据秦知府的推断，与她偷情的是一位外乡人，那名外乡人得知事情败露，便逃之夭夭。”
铁无私道：“外乡人？”
莫老大道：“不错，一个不知从何处来又不知往何处去的外乡人。凶犯着实狡猾，找一个不明来历、不知去向的人偷情，完事后一走了之，死无对证，多亏秦知府英明，识破她的诡计。”
铁无私道：“可有人证？”
莫老大道：“凶犯自以为能够杀人灭口，死无对证，殊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失。她的偷情行为被邻居王二狗撞见，王二狗不忿她的苟且行径，主动到衙门作证，使得真相大白。”
铁无私道：“我再问你，王二狗作证是在秦知府识破她的诡计前，还是识破她的诡计后？”
莫老大道：“后。”
铁无私道：“你可确定？”
莫老大道：“确定无疑，只因那日审案，是小的亲自押凶犯到衙门，故而一旁细听。说来蹊跷，秦知府正推断凶犯偷情之罪，那王二狗便急急闯进，连称可作人证，亲眼目睹凶犯偷情的经过。”
铁无私道：“你觉得会是巧合？”
莫老大道：“不，当然不是。一定是苍天在上，帮秦知府破案，秦知府是青天大老爷，配得上苍天的帮忙。”
铁无私道：“天是蓝的，不是青的。”
莫老大道：“恩公，你莫要听她胡说。她一定说自己是被冤枉的，也一定说冤枉她的是钱大少，这贼婆娘见如今事情败露，逢人便咬，想那钱大少是何等高人，岂会看上她。”
铁无私道：“你跟钱无量很熟？”
莫老大稍显犹豫，附在铁无私耳旁，小心翼翼道：“算不得熟，只是秦知府太过清廉，不取百姓一针一线，衙门以及牢房里的弟兄们俸禄低，常常受他照顾，补贴家用，故而弟兄们都尊称他为钱大少。”
铁无私道：“原来如此。”
话音一落，他已起身离开，不再理会身后的莫老大。夜已过半，即将天明，铁无私却睡意全无，行走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每当融入夜色，他便会陷入沉思，沉思一个凶犯，沉思一桩案件，沉思抽丝剥茧般破案的快感。
七年之前的他，身在六扇门，屡破奇案，圣上御赐第一名捕。
自发配淮南厢军，他便再未查过案。但他的敏锐嗅觉尚在，他身体里名捕的血尚未冷却，他那颗铁面无私、法不容情的心尚未倾斜……
他有些兴奋，只因他是名捕。
名捕看到悬案，便如同偷腥的猫，嘴馋，继而生出占有欲望。
目前来看，翠莲之案疑点重重，翠莲本人的供述与莫老大的说法显然大不相同。他不会偏信任何一方，更不会因孙尚真的命令而放弃查案。从专业角度看，秦中举处理此案太过草率，不排除有急于盖棺定罪的意图。
有一分证据，便说一分话。
他的原则是：在证据确凿之前，永远看不到故事最后的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