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灵犀阁之前，她回到七里镇，去往茶楼。去茶楼不为品茶，而是碰碰运气。师父曾说，茶楼的徐先生是一位值得信任之人，师父的话准没错，傻哥哥跟她到过几回茶楼，或许他此时正在茶楼。
但她到茶楼后，并没有碰到白玉笙。
她想立即走开，去往灵犀阁，却被徐先生拦住。徐先生与她在那张靠窗的桌前坐下，伙计端来一壶茶，茶名云雾青萝。熟悉的茶名，熟悉的茶香，她携白玉笙初来时，便是坐此位置，以及叫上一壶同样的茶。但她无心品茶，她的心不在茶上，不在茶楼，她一直望着窗外的长街，街上行人如织，没有一个是她的傻哥哥。
茫茫人海，何处寻人？
徐先生递给她一杯茶，询问：“是不是有心事？”
她犹豫良久，方将小牛村发生之事说与徐先生听。她本不愿意说，那是她的伤，亦是她的痛，但她还是说出一切。或许她觉得，徐先生是可信之人；或许她憋得太久，怕憋出病来。
不曾想徐先生听罢，却是猛地站起，摇摇晃晃，手中茶杯“砰”地一声摔在地上，茶水四溅，茶香四溢。伙计见状，连忙上前收拾，他却摆摆手，屏退所有伙计。伙计走后，他瘫坐椅上，喘着粗气，咳嗽个不停，便急忙自怀中取出药瓶，倒出一粒，塞进嘴里，方略微好转。
小燕子大惊，关心道：“徐先生，您可是患病？”
徐先生总算平复下来，却难掩悲痛，叹道：“哎，我是老毛病，哮喘之症，不宜练武，人们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的正是我吧。”解释完毕，他突然神色慌张，凑近细问：“你……你方才说的小牛村可是齐云山下小牛村？”
小燕子道：“正是。”
徐先生听罢，复猛地站起，双手用力撑桌，方不致跌倒，断断续续道：“那山上的清风道长……他……没有出事吧……”
小燕子观徐先生举止，着实怪异，竟似较自己还要慌乱，心想：徐先生曾到过齐云山拜访徐师伯，或许与徐师伯相熟，故而听闻噩耗，以致如此失态。由此一想，便自释怀，回道：“我到山上时，师伯已不见。”
徐先生激动道：“那他一定还活着……对，他武功高强，功力深厚，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他一定还活着，当年有那么多宋兵围剿他，他都能活下去，他的使命尚未完成，他不能死。”
小燕子虽不忍心，却如实道：“你有所不知，师伯内功已尽数传给傻哥哥，如今师伯已不再是当年的师伯。”
徐先生惊道：“什么！”
小燕子犹豫良久，方缓缓道：“实不相瞒，我也是刚知道不久。师伯不仅将秋霜剑传给傻哥哥，更将他数十年的内力尽数打入傻哥哥体内，如今的师伯已内力全失，只怕会……”
她没有说下去，甚至想都不敢想。
徐先生却摇摇晃晃，瘫坐椅上，失声痛哭起来，待哭声止，方哽咽道：“父亲，您真偏心，您不让孩儿习武，却将您的武功传给徒弟……如今，您生死未卜……”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咳嗽，咳出血来。他连忙伸手拿药，含下一粒，总算好些。
小燕子惊道：“什么？你说徐师伯是你父亲？”
徐先生眼里噙满泪，绝望道：“我姓徐，他也姓徐，难道还不够明显？我跟他姓徐，他却跟他的徒弟亲，或许他一直觉得自己姓李，而忘却自己姓徐。或许他已忘却，我才是他的亲生骨肉。”
小燕子急道：“不是这样，傻哥哥不单单是他的徒弟，还是……”
话到嘴边，她却生生咽回，她不能到处宣扬傻哥哥的真正身份。不错，纵然徐先生是值得信任之人，纵然徐先生是师伯的亲生骨肉，她也不能说出任何不利于傻哥哥的话。越多人知道傻哥哥的身份，傻哥哥就越危险。
徐先生却冷哼道：“还是什么？你是不是想说他是我父亲的少主？”
小燕子惊道：“原来你……你都知道。”
徐先生面色惨然，回想起往事，如受刀割，幽幽道：“我知道的可比你知道的多，你知道的我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想当初若非我父亲和母亲护他，他怎能活到现在？”
小燕子道：“你母亲是？”
徐先生道：“怎么？你师父没有告诉你她为何要你来找我？她没有告诉你她与我父亲的关系？她没有告诉你她与我的关系？”
小燕子猛地一颤，失声道：“难道……”
徐先生道：“不错，我母亲就是你师父，你师父就是我母亲。”
小燕子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从未想过师父为何要她来茶楼找徐先生。师父只说徐先生是可信之人，未曾想到徐先生正是师父的亲生骨肉，血浓于水，至亲骨肉自然可信。她更想不到的是，徐师伯跟师父竟然是夫妻，但他俩为何要分居两地？为何不跟自己的亲生儿子在一起？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傻哥哥？
她不敢再想，沉默起来。
她沉默，并非她真的想沉默。相反，她很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都说不出。
徐先生抬起手，用长袖抹一把泪，总算平复下来，自责道：“对不起，我有些失态。其实我一直很尊重父亲的选择，只是方才听你说到齐云山的变故，有些担心父亲的安危，故而说出那些不着调的话。”
小燕子宽慰道：“我理解的，如今师伯下落不明，我也很担心师伯的安危。”
徐先生随口一问：“穆青峰呢？”
小燕子一怔，从进门到现在，她只字未提穆青峰，他是如何知道穆青峰也去过齐云山的？另外，他是徐师伯的亲生儿子，理应知道穆青峰是他的师叔，何以不称师叔而直呼其名？
虽有诸多疑惑，不解于心，但值此时刻，她实在不宜多问，遂如实回道：“你说穆师伯？他此刻在主持丐帮大会，晚点会与我一同寻找徐师伯和傻哥哥。”
徐先生面色惨然，冷哼道：“师侄、师兄下落不明，他却有心情开什么丐帮大会。别指望他会帮忙找父亲，只怕他巴不得父亲死。”
小燕子急道：“你……你怎么能这样说师伯，他是你的师叔啊。”
徐先生攥紧拳头，不无怨恨道：“师叔？我倒真想叫他一声师叔，但他有哪一点师叔的样子？单凭他一直觊觎我母亲这一点，便不配做我的师叔，若非他从中作梗，我母亲岂会远走川蜀。”
小燕子惊得说不出话来，唯有呆呆看着徐先生。
徐先生抬头望向窗外，看着街上如织行人，回忆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久到我都快忘记自己是谁，喔不，那时的我尚未出生。那年我父亲、母亲、穆青峰、刘青城四人奉师命下山，辅佐一位名唤李从嘉的皇帝，也就在那一年，父亲与母亲成婚，生下我。后来金陵城破，父亲带着小笙来到齐云山，穆青峰则去丐帮，并逐渐当上丐帮帮主，显赫一时，刘青城则出家为僧，法号慧觉，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父亲后来知道，穆青峰、刘青城这两位他最要好的师弟，竟然都喜欢着母亲。再到后来，父亲与母亲大吵一架，母亲负气，远走川蜀……”
小燕子听罢，仍自处于震惊之中。她总算明白为何师父会一个人远走川蜀，她也总算明白为何慧觉与穆师伯在提到师父时都会顿生伤感。原来，他们都曾爱慕师父，但师父爱的只有徐师伯。
师父一个人久居青城，当真不易！
但她转而一想，穆青峰是江湖公认的大英雄、大豪杰，她不信他会因私情而废大义，遂辩解道：“可徐师伯毕竟是他的师兄……”
徐先生突然收回目光，盯着她看，沉默许久，冷哼道：“师兄？他若当父亲是他师兄，就不该对母亲有非分之想。这十八年来，父亲不见我，母亲亦不见我，难道都是我的错？”
小燕子急道：“徐先生，喔不，师兄，我不是这个意思。眼下师伯生死未卜，傻哥哥也不知所踪，我只想快些找到他们。”
徐先生摆摆手，示意她不用多言。
他重新倒上一杯茶，茶香四溢，弥漫整间茶楼。他重新换上温文尔雅、谦谦有礼的儒者气质，与此前的情绪失控判若两人，待轻抿一口茶，方缓缓道：“我懂，你说的我都懂。请放心，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忙寻找。他是你的师伯，也是我的生父；他是你的傻哥哥，也是我的少主。”
“少主”二字，暗藏辛酸。
十八年前，他的生父忠于皇命，携少主隐居齐云山，他的生母则远走川蜀，再未归来。如今十八年过去，伤心事重提，他怎能不辛酸？
他的心酸都刻在脸上，她又岂会不知？
蓦地，他一阵咳嗽，咳出鲜血，继而气喘起来，喘个不停，便急急忙忙自怀里取出药瓶，倒出一粒，塞进嘴里。药很见效，他缓缓闭上眼睛，以作休息，而他的眼角，不经意间有泪滑落。
晶莹，剔透。
小燕子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却疼在心里。她突然有些心疼徐先生，原来他默默承受着人世的诸多变故，却从未有怨言，若非今日碰巧提到小牛村惨案，只怕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看似弱不禁风的身体，却怀有一颗坚强的心。
师父说得对，徐先生是可信之人！
只因他是师父的至亲骨肉，是一名温文尔雅、谦谦有礼的儒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