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是一片浓雾,浓得无法化开。白正疆把警车停在路边,脱下身上的警服,扔了鞋子,赤着脚往前走去。除了那个骨灰盒,不属于他的任何东西,他都不会带走。
他走进了白雾中——走进了他自己的白雾中。
他清楚地知道,这片由执念化成的茫茫白雾里,有让他痛苦的一切,那是让他曾泣下血泪的一切。
茫茫大雾如烟如涛、浩荡如潮,很快遮盖了身后的天地,也翻滚着一下将整个南镇淹没。路上的竹林越来越少,碎石越来越多,周围只剩下破败与荒凉,眼中唯有凄苦和哀伤。
碎石扎在脚心,却甚至没有让他皱一下眉。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喜悦,没有一丝波澜,心若死灰,血迹流淌在这条孤独的路上。
只留下,一串脚印。
就如同两年前一样……路边,出现了两颗头颅。
白正疆刹那间感到利刃剜心,千万道雷霆顺着血脉刺进四肢百骸,他失去了所有力气,一下子跪在地上,睁大眼睛,一动不动。
“这世界早就腐朽不堪,你还想要如何纠正它?”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影披着腾腾的黑色雾气又出现在了他的身后,掰过他的头,让他不得不盯着那两颗满是鲜血的头颅。
一个是死不瞑目的父亲,一个是生机全无的母亲,他们支离破碎的身体还躺在十米之外的货车车轮底下。
“他们都死了,都死了,连一声惨叫都没有为你留下。”缭绕的黑气在向他蔓延,那人在他耳边呢喃,“你一切的一切都已消失,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梦想,没有信仰,现在就连仇恨都已得报……你还剩下什么?苦难成群结队地降临到你面前,将你的骄傲撕得粉碎。你的未来毫无希望可言,你也早就心灰意冷了,不是吗?”
白正疆咬了咬牙,浑身颤栗着,支撑自己勉强站起来,但是踉跄了两步,又倒在地上。他扶着地面,想要再站起来,手臂却不断颤抖。
“你为何要颤抖,又为何想要站起?‘至少也该献出一个奇迹来,使它给予你安慰’,但那无情的世界却将你弃之不顾。”那人冷漠地望着他,“瞧瞧,这世界早就变成枯燥的尘土沙漠,它炙烤着你的双脚,你往任何方向看去,都是一成不变的破碎荒原。你想往哪儿走?你又能到哪儿去?”
茫茫白雾剧烈地翻涌着,仿佛整个天空正在被蹂躏撕扯。
“这白雾如何翻涌,也改变不了那卑鄙的现实,你所期待的,都只能去来世寻找。停下你的脚步吧,不必再往前走了!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他的脸色苍白,一滴无声的泪水从眼角顺着面颊流下,紧紧咬着的嘴唇也渗出了一丝血迹。而在模糊的视线中,徐安琪淡淡的人影也出现在面前。
“安琪——”他哭着、挣扎着伸出手,仿佛看到一缕微薄的希望。
“正疆,不要倒下。我知道这很痛苦,但你只能靠你自己站起来……是让痛楚和苦难杀死你,还是迎着风浪将它们踩在脚下?我更希望你能高贵地挺起胸膛去选择面对。若一死了之,便什么都结束了。”
而那人冷笑着说:“是啊,只要睡着了,便能摆脱这一切!”
“为何要摆脱这一切?你所有的经历、所有的年华、所有的美好回忆,不都是你最宝贵的财富吗?不要用你的回忆去背负痛苦,带着这些回忆,活下去。”徐安琪说。
“那只会让你成为记忆的奴隶,你终其一生也摆脱不了这些噩梦!”那人说。
徐安琪笑了:“那就权当这是一场噩梦吧,把自己叫醒——不要执迷于失去的东西,这世界比你想象的还要更大。在这无限广阔的世界中,总会有属于你的未来。”
那人脸色变了,眯着眼呵斥道:“你回头看看,你忘了自己一无所有吗?你是得不到幸福的!你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你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徐安琪仍微笑着说:“每个人的出生都是上天的礼物,你并不是一无所有,你这一生,还带着父母最后的希望,带着对我的回忆,你还能看到太阳升起,看到明月落下……说到底,世人皆不明白活着是为了什么。你若是迷茫,便去寻找吧!你想要知道,不是吗?那就用你的一生来为自己寻找一个答案!”
那人的身影猛然破碎了,随着翻涌的雾气而消失殆尽。
徐安琪轻声细语:“任何人的一生都在不断失去,如果你不相信未来,还要相信什么?若你全部的过去都已经谢幕,那你可以选择重新开始;若前路已断,再去寻找和开辟一条新的路就是了。顺着它往前走,终有一天,你会看到更美妙的风景。”
看着她淡淡的影子,白正疆眼中的希望之火又一点一点燃烧起来。
徐安琪走到他面前蹲下,轻柔地抚着他的脸颊,微笑着说:“即使要选择退场,也要用一个绚丽的画面来当作你的背景;即使要选择死亡,也要让一个美好的镜头来当作你的坟墓——而不是此时此刻,倒在这种地方。”
徐安琪大喝一声:“正疆,不要倒下!站起来,站起来!”
白正疆仿佛又有了一些力气,虽然他的腿仍不住地抖着,但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
“任它暴风涌动,任它洪水滔天,那些苦难的确曾伤害了你,但你要做的,唯有竭尽全力地努力生存罢了。也许有一天,世界不再疯狂;也许有一天,世界不再冷漠。花田会重新从干枯的沙漠中傲然盛放,希望也会在破碎的废墟中冉冉升起。”
伴着徐安琪如细雨微风般的声音,无数道烈阳洒下的金色光芒穿云破雾,那不再剧烈颤动着的执念和恐惧被驱散得一干二净。
天地变得清明,脚下是浅浅的水滩,泛起的白沫拍打着他的脚掌,将血迹洗净,将悲伤化去。水面倒映着一尘不染的蓝天,这天空之镜已然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而那水天相接的尽头,无数条道路通到未知的方向。这如诗一般的画面里,成群轻盈的白色飞鸟鸣叫着,点着水面的涟漪向天空排云而上。
白正疆再回过头来,双眼前是一面镜子,仿佛将世界隔成两半。在绵延到远方的镜中,怒号的阴风瞬间散尽,万钧的雷霆骤然平息,密布的乌云不再翻滚,咆哮的浊浪渐渐消弭。
镜子里,徐安琪的长发仍像从前那样美丽,脸上的笑容也清新单纯。
镜子里,父母站在他的身后,眼中带着希望拍拍他的肩膀,微笑着化为春风。
镜子里,他脸上的黑色雾气被那轻盈的春风吹散了。
“去吧,不要停下,不要回头——我的爱人呐!我会在你人生的尽头等你。到那一天,请告诉我,你为自己找到了什么答案。”
徐安琪对他笑了一下,那是白正疆曾见过的世间最美的笑容。
她又说:“请记得,我爱你。”徐安琪轻轻吻上了他的唇,“请你带着我的爱一起,活下去。”说完,她便笑着,在风中消散了。
那温柔的触感还在唇上停留着。白正疆的脸上不再迷茫,他鼓起勇气,把手伸向那面镜子。在碰到镜子的同时,他也碰到了自己。
刹那间,这个世界化作飞灰,随着那春风散尽。
……
“滴、滴、滴——”
似乎是什么仪器的声音在耳边响着。
“桌上那本叫《白雾之镇》的书是什么?”
“不知道,听图书馆的人说,他昏迷前正在看这本书。”
黑暗中,好像还有人在窃窃私语。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都昏迷好几个月了。”
“再这样昏迷下去,他的自主呼吸就要停止了。喏,你看,他的脑电图越来越平直。其实他的身体状况良好,只是自己不愿意醒来,若病人再昏迷下去,可能就得判定脑死亡了。”
那些谈话声又渐渐远去了。
……
我在哪儿?
我回来了吗?
白正疆的意识慢慢复苏了,他动动手指,然后缓缓睁开眼睛。
这是一间病房。
白正疆摘下脸上的呼吸面罩和身上的针管,他想要下床,却摔倒在地。长期的昏迷让他有些肌肉萎缩,浑身无力。他用输液架撑着自己,用尽了力气,一点一点艰难地往病房外走去。
“医生!医生!19床的病人醒了!”一个护士在远处惊呼道。
白正疆没有理会这些,他乘电梯下了一楼,来到了医院门口。
春天降临了,时间与命运之轮重新开始转动。
天空中密布的乌云消失无踪,转眼变得清澈透亮。此时正值日出,朝阳带着万道金光从地平线上升起,将世界点亮。
宁静的街道变得热闹,红色的泥土中,露水在新生的嫩芽上凝结,枯败的树枝上长出了交错的绿叶。
没有漫天飞舞聒噪着的乌鸦盘旋于城市上空,黑色的羽毛随风飘散。那些曾经崩碎的大厦又伫立在他眼前,被虚无淹没的道路也重新出现。
路上那些行走的白色骷髅们开始血肉重生,曾经腐烂消散了的面容再次复苏。
灰白相间的世界又焕发新的色彩。金腰燕拍打蓝色的翅膀对着朝阳歌唱,他朦胧中似乎还听到了海浪拍打在沙滩上的声响。
白正疆想起了一首诗。
“风起,唯有努力生存!
天边的气流翻开又阖上了我的书,
波涛敢于从巉岩口溅沫飞迸!
飞去吧,令人眼花缭乱的书页!
迸裂吧,波浪!用漫天狂澜来打裂
这片有白帆啄食的平静房顶。”
白正疆坐到地上,看着初升的太阳,开始纵情大笑,越笑越是大声。
他知道,家中的水仙一定已经开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