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子重当然不可能不给他这个顺水人情。可是，他千方百计说动楚庄王，以为这一次，夏姬必死无疑。结果，末了，楚庄王却又拿腔作调，下不了决心。
大王，这个决心，我会帮你下的！
他在门口四处巡视，直到确定所有一切都万无一失了，才摸了摸山羊胡子，苍老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屈巫啊屈巫，这次，任凭你再是巧言善变，说破天，我也要将你拉下马来。楚国的第一谋臣，终究是我子重，而绝不是你屈巫。
他得意洋洋，大摇大摆地笑着离去。
路过子反家门时，他一转念，还是走进去，非常殷切地问候自己的这位兄弟。
子反躺在榻上，面无人色，一见子重走进来，就垂着案几嘶吼：“大哥，你看我，你看我，眼睛瞎了，肋骨断了，现在……连男人都不是了……都是夏姬这妖孽害我……都是她……全是她害我……我一定要她死，一定要她死无葬身之地……”
子重急忙道：“兄弟别急。我会想办法的。”
他把今天和楚庄王会面的情景详细地说了一遍，子反听完，最初的狂喜变成了不解，愤怒，愤愤道：“大王就是被这个妖孽给迷惑了，我早知道他下不了手……这可怎么办？”
“夏姬区区一个女人，成不了气候。”
子反急了：“大哥，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是这个女人亲自下手把我害成这样。夏姬一天不死，我一天放不下心。这女人就是一个专门害人的妖孽，到处都有她的粉丝，大哥，你可要防止夜长梦多啊，最好今夜就派人将她结果了，否则，万一有人再来把她救走，我们岂不是功亏一篑？……”
“兄弟，你放心，派去监视的全是我们的人，她插翅也难以逃走。”
“你可别小觑，她多的是诡计，而且黑要还逃亡在外。我真怕那些侍卫们见了她，被她狐媚鼓动，如果再出什么意外，我这些罪可就白受了啊……”
“！”
“还有屈巫。正是他建议让夏姬回到郑国。谁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打算？？若不是我们兄弟出手，夏姬早就走得无影无踪了。夏姬那么漂亮，难道屈巫就不曾动心？”
他越想越是愤怒，越想越是害怕自从夏姬那一刀切了他的裤裆之后，他便因为受伤，痛苦，变得十分扭曲，变态：情知自己这一辈子都得不到这个女人了，既然如此，就不能让她活着让别的男人得到就算毁了，也不能再便宜别的男人。
所以，夏姬非死不可。
夏姬啊夏姬，你让我变成太监，我就让你变成死鬼。
走着瞧吧。
可是，子重当然考虑得比他成熟，因为，他已经六十岁了，是一个城府极深的老者，而且，他揣摩出了楚庄王的心思，为人臣子者，趁这个机会，不说讨好楚庄王，至少，不能触怒楚庄王。
“兄弟，你别急，我们再好好筹划筹划……”
子反叫起来：“大哥，不行，我等不及了，一定要马上处死她，以免夜长梦多。”
子重立即拉住他：“你别急，别急……”
“不行，你不知道它的厉害，她彻彻底底就是一个妖精，一个害人精……长成那样子，生来就是为了害人……为了防止万一，必须毁了她那张脸……”
子重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子反脸上露出一种极其癫狂的歇斯底里：“大王不肯杀她，就是因为她生得太漂亮，他于心不忍。可是，如果她不是那么漂亮呢？她变成了一个丑八怪呢？大王还会怜惜她？大王还会下不了手？大哥，没别的法子了，要想杀夏姬，必须先让夏姬毁容，否则，她绝对死不了……只要她不死，总有一天会报复我们，要斩草除根啊……”
子重原本以为子反发疯，但听得这话，忽然深深觉得有道理。
他点点头：“当年武王伐纣，捉住苏妲己。姜太公怕周武王被苏妲己迷惑，就下令赶紧处死她。结果，刽子手们看到她实在是太漂亮了，都不忍心下手。无奈之下，姜尚只好令人拿了一只破口袋蒙在她的脸上，又换了一批从未见过她的刽子手，这才把苏妲己给宰了……而这个夏姬，比起苏妲己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看来，要杀了她，真还得先毁掉她的容貌……”
“大哥，你也同意？”
子重咬紧牙关：“我们现在跟黑要为敌，也得罪了郑穆公，甚至连屈巫都一起得罪了，既然都这样了，又何妨做得更绝一点？加上大王现在的态度又很暧昧，夏姬不死，只怕永无宁日。”
子反双目放光，几乎手舞足蹈：“哈哈，毁容，毁容，毁掉狐狸精的容，看她还能如何……哈哈哈……”
疯狂的叫嚣直透云霄，九重天一声霹雳，有人笑了，有人不安了，有人如释重负了……
小屋干净，整齐，陈设还算得上相当的雅致。送来的饭菜也还算干净可口，有茶有水，甚至门口还有两名宫女守着，这也是楚庄王的礼仪之道。
他是个男人，知道男人的心思，生怕再有人从中渔猎，所以防范得非常严格。
这一次，纵然是生了翅膀，夏姬也飞不走了。
但是，他心里却出奇的心慌意乱：因为第一次，这个美丽的女人距离自己这么近同在一个宫廷里面。
他这个心思，也是很久很久了，只是他比子反等人要正人君子一点，不敢太过下作。可是，今夜再也忍不住了，大步就走出去。
月色慢慢地从窗户投射进来，没有点灯，四周显得很朦胧。
夏姬盘腿坐在地上，大理石的地面很冰冷，她却感觉不到刺骨，只是非常茫然。门无声无息地开了，有人进来。
她没抬头，因为进来的人无声，并未直接猛兽一般飞奔过来。
“公主……”
很少有人这么称呼她。所以，她抬起头，茫然地看了一眼便衣人，认出，那是楚庄王。
楚庄王也看着她，但见她的下巴轻轻放在膝盖上，乌黑的长发垂下来，整个人就像三月里开到最后的桃花经历了风吹雨打，经历了六月飞雪，再也没有焕发生命力的机会了。
“郑国的公主，陈国的王后，楚国大臣之妻……夏姬，寡人只想问你一句：黑要为何会杀尽楚国使者？”
她沉默，半晌，才淡淡的：“大王，如果我说我亲眼目睹，是子反的人马杀了使节团全部成员，然后诬陷我和黑要，你相不相信？”
楚庄王顿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有什么证据？”
“子反身上有我留下的伤口！他抓住我，欲行非礼，被我一刀刺在了命根子上。大王可以派人去查看，便知道真伪。”
楚庄王真的愣了一下。也许是这样的月色，也许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特别纯洁，特别温存，特别孩子气的真诚他无法认为她在撒谎。
这女人，根本不像一个会撒谎的人。也不屑。
近距离下，她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高贵。
这一点，如他早前所预料的：只要她点点头，要什么样的男人就有什么样的男人甚至，包括他楚庄王自己
她有什么必要跟一个黑要私通？？而且，彼此相识不久，谈不上有什么深情厚谊。一个是继母，一个是继子……她闭着眼睛挑一个，也会比黑要更好。
他忽然很踌躇。
很怜悯。
模模糊糊的，觉得有一大盆脏水泼在这个女人身上，这背后，也许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夏姬，你认为子反为什么会加害你？”
她不答。
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就像陈灵公，就像子蛮，就像孔宁，仪行父……她怎么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加害自己？？？
人和人之间，无冤无仇，甚至素昧平生，可是，依旧会结下仇怨，彼此生死不宁。
楚庄王长叹一声：“唉，寡人会派人去调查。如果证明你所说属实，寡人自然会还你一个公道。夏姬，你还是祈祷苍天保佑吧。”
她微笑起来：“祈祷没用的。”
楚庄王奇道：”为什么？？“
她淡淡的看着窗外的天空：”“你知道，老天总是很忙碌，所有诸神，诸仙，他们的寿命与天地等身，肆意享受人类的烟火供奉。越是兴旺的香火，他们越是知道人类的需求：因为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痛苦，冤屈，不公，灾难，绝望……人类显得越是渺小，才越是热衷于将希望寄托在神仙们的身上……如果世界变得太平，安宁，任何人都幸福，欢乐，永远没有忧患，那么，谁还肯花钱去祭拜神仙？？？”
楚庄王第一次听得这奇谈怪论，不由得怔了一下。
“呵，神仙们的岁月那么寂寞。他们当然巴不得天天享受人类的供奉祭祀。所以，为了永远享受这些，就必须保持人类的灾难不断，痛苦不断……想要他们开眼，昭示公平……呵呵，这是没有的事情……”
楚庄王呆了，许久许久，才长长嘘一口气，十分勉强：“夏姬……你，不认为自己很大逆不道？”
“是吗？可是，这是事实！”
“你怎么知道这是事实？？”
“如果神仙真的想管人间的不平事，让弱小的人们求仁得仁，那么，凭借他们的神通广大，随便动一动小指头也能让恶棍覆灭，坏人遭殃。如果真的这样，这世界上哪里还有坏人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