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楼霁华所愿，黎羽拂袖而去，整整一个正月再没有进过倚云居的门。
新进门的那两位“夫人”倒是常来，但楼霁华至多隔着窗子说几句话，从不请她们到房里来坐。
二位夫人新近得宠，正在得意的时候。受过几次冷遇之后，对楼霁华的怨怼不免更深了几分。
派过去服侍的小丫鬟常回来嚼舌头，说是二位夫人心怀不满，常在王爷面前编排王妃的不是。
楼霁华正巴不得她们多给黎羽吹点枕头风，于是非但不肯放下身段向二人示好，反而愈发尖酸刻薄，言语之间再不肯留半分情面。
这二位夫人都是伶俐的，进府没几天就拉拢了萤儿，腰杆子顿时硬了起来，大有后来居上之势。
好在凝素还肯用心，仗着大权在握，把她们三个治得死死的。
再后来，两位夫人开始旁敲侧击地探凝素的底，无非是劝她硬气一些，不能被一个女人欺压一辈子云云。
如是几次之后，凝素终于有些受不住，便悄悄地找到了楼霁华：“你到底是要怎样？她们三个已经把府里闹得鸡飞狗跳了，你还在煽风点火？你就不怕她们把咱们给灭了！”
楼霁华嗑着瓜子，优哉游哉地往软榻上一躺：“两个比侍妾略强一点的‘夫人’、一个连通房丫鬟都还不是的小丫头，能把咱们给灭了？于侧妃，你的战斗力下降得那么厉害么？”
凝素气得脸都黑了：“你自己什么也不管，躲在这里过神仙日子，也不看看我一天到晚忙成什么样！再这样下去，你就不怕我跟她们抱团？”
楼霁华抚掌：“哟，那你快去！最好你们几个联手把我从这府里挤出去，我回头给你立个长生牌位，早晚三炷香！”
“你想得美！”凝素嗤笑一声，抓了把瓜子挤到了楼霁华的榻上坐着。
楼霁华拧紧眉头，坐了起来：“你这是要抢位子的意思？”
凝素嗑着瓜子笑道：“我累死累活的，可不能让你一个人舒服！”
“你干了什么？”楼霁华黑脸。
凝素笑道：“我已经跟管事婆子们说了：以后府里的大事要先问过你，在你这里拿了对牌，才能去找我要人要东西要银子。凡是你不知道的事，我和账房上都不肯办。”
“你这不是故意折腾人吗？”楼霁华气得险些没跳起来。
凝素摊了摊手，笑得无辜：“怎么能算折腾人呢？这样一来，账上的进出更加清晰明了，也杜绝了有人投机取巧从中揩油。更重要的是——你是王妃，手里若没点实权，岂不是要被人欺负了去？”
楼霁华闷头想了一阵，嗤笑道：“黎羽不会答应的。我是楼家人，他岂肯让我插手府里的事？”
“他若不答应，我敢来跟你说吗？”凝素笑了一声。
楼霁华的心里，莫名地有些烦躁。
她自然知道凝素是为她好。这样一来，至少在表面上，两位夫人不敢再对她不敬。
可是，她的心不在王府，敬与不敬，她何曾放在心上？
凝素知她心烦，便笑道：“人在戏中，咱们总得把咱们的戏份唱好。如今她们两个唱念做打一片热闹，你独个儿在一旁唱苦情戏是不成的。咱们要做，就做那戏台中央光华夺目的主角，才不枉了这些年头的忍辱负重！”
“你的歪理是越来越多了。”楼霁华弹弹凝素的脑门，笑了起来。
凝素凑了过来，低声道：“朝中的局势越来越紧张了，已经陆续开始有人弹劾蜀王有不臣之心，还有说胡人和蜀王联手了的。这会儿宫里虽然没有动作，但已经草木皆兵。今年，必定是个多事之秋。”
楼霁华皱眉思忖半天，叹道：“照这个局势，黎羽多半会在蜀王起兵之后，扛起‘勤王’大旗名正言顺地掌控局势。对他而言，这是个好机会，前提是他的实力不要弱到不堪一击。”
“他一定会不堪一击的。”凝素笑得很神秘。
楼霁华看着她得意洋洋的神情，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凝素又笑道：“素月走后，明月楼的彩月姑娘成了头牌，生意倒也没受大影响。这两天一个原本不怎么起眼的小丫头叫潋月的忽然大放异彩，着实为咱们明月楼争了一口气。迟管事说，素月那丫头心里的小算盘太多，她走了，对咱们不是坏事。”
楼霁华沉吟道：“叫迟管事再费些心思，把姑娘们的来历用心查一查。毕竟咱们做的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营生，若有心思不正的人混进来，风险太大。”
凝素点头笑道：“巧了，迟管事恰好刚查过！只因潋月的胡舞跳得太好，细查下去果然是北边来的人。迟管事一直小心盯着她，不会让她闯出什么祸来。”
楼霁华想了很久，仍是有些不放心：“既然是多事之秋，先压她一阵子也无妨。在弄清楚她的来路之前，无论如何不要让她跟朝中官员往来。”
凝素郑重地应了，又笑道：“咱们开了家青楼，不知道碍了多少人的眼呢！这阵子一直有人旁敲侧击地查探明月楼的主子是谁，得亏你不常去，不然多半瞒不住！迟管事的意思是，素月进了王府，咱们也算是有个靠山……”
“我看他是糊涂了！”楼霁华冷哼了一声。
凝素叹道：“他毕竟不知道咱们的事。能想到这一层，也算他煞费苦心了。素月虽然不是个有良心的，但至少在外人看来，明月楼能同王府扯上一点关系，总不是坏事。”
楼霁华想了一想，叹道：“也罢了。黎羽最近没什么动作？”
凝素嗤笑一声：“我还以为你当真打算不闻不问呢！近来朝中事多，他不常回府。我仿佛听见有传言说薛贵妃的胎不稳，太医说是多愁多思所致。皇帝有意召请世家命妇进宫陪伴，说是驱邪安神。”
楼霁华闻言不禁冷笑：“又不知是谁家的女人要倒霉了。皇帝临朝不到两年，这大周朝宗亲朝臣们头顶上的绿帽子都快顶着天了！这会儿有人要造反，真该一呼百应，方不辜负当今圣上这一番辛苦‘作为’！”
话一出口，凝素尚未接话，楼霁华自己先愣了一下。
她能想到的事，黎羽会不会想到？那个同样忙着造反的蜀王会不会想到？
据说黎羽回朝之后一直孤傲跋扈，并不曾与任何人交善。但——如果这些都是假象呢？
皇帝荒淫无道，大臣们的心里自然有数。那样的屈辱，纵然为人臣子，只怕也没那么容易心甘情愿地承受。戴了绿帽子的大臣们，难道就没想过换一个皇帝？
这件事暂时不好乱猜，楼霁华便说给凝素，叫她用心打听，又问：“储秀宫的差事，这次该不会派到咱们王府了吧？”
凝素迟疑了一下，皱眉道：“若是派不到咱们这里，这种话又怎么会传到咱们耳朵里来？”
楼霁华听了，心里骤然一紧，再没了闲谈的心思。
凝素还想再问别的，楼霁华忽然站了起来：“如果黎羽一定要造反，我希望他赢！”
“小姐？”凝素皱紧了眉头。
楼霁华沉吟半晌，忽然又摇了摇头：“我随口乱说的，你别当真。”
凝素跟着站起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当初的决定，是我们太草率了。现在……你心里是不是很为难？”
楼霁华苦笑：“现在回过头去再想想，咱们趟这趟浑水是为了什么？皇帝是昏君，黎羽也不是什么好人。黎羽把咱们害得挺惨，皇帝待咱们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不管是为公还是为私，咱们都没有站队的理由。”
凝素低下头，面有愧色：“确实……为了这件事，岳公子直到现在都愧悔不已。小姐，明家的产业，实在是被我们给坑惨了。”
楼霁华回过头来攥住了她的手：“这也没什么好愧悔的。从贡茶的事情开始，甚至更早，黎羽就已经盯上了咱们。即使咱们不主动示好，他也未必肯让咱们置身事外。说来说去，祸端还是出在‘树大招风’四个字上。如今咱们没有退路，也没有时间用来徘徊观望！凝素，既然于公于私都已经是一笔烂账，咱们眼下只能着眼在一个‘利’字上了！”
凝素在窗边坐了下来，沉吟许久。
楼霁华在她身旁坐下，随手敲击着桌面，缓缓说道：“岳之恒不愿意管明月楼的事，你叫程掌柜多盯着点。有关朝里的消息，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咱们不止要知道黎羽的底细，更要清楚皇帝的动向。这会儿不能再只盯着‘报仇’两个字，否则只怕等不到大仇得报，咱们自己先要给他们祭了旗！”
***
出了正月，彩云、素月二人忽然待楼霁华亲热起来，三天两头往倚云居跑，“姐姐”长“姐姐”短的，扰得楼霁华不胜其烦。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面人”。时日长了，楼霁华也不好次次将她们拒之门外。于是这一日风雨交加，楼霁华的屋子里倒是齐了人，团团围坐着，十分热闹。
凝素是伺候楼霁华惯了的，添茶递水，十分殷勤。两位夫人看见这样的场景，心里暗暗惊异。
楼霁华实在做不到跟黎羽的女人们谈笑风生。所以在例行寒暄之后，她便只管低下头去折腾手里那块绣得乱七八糟的帕子，只当旁人不存在。
看着楼霁华这手不敢恭维的绣功，两位夫人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辛苦。
彩云咳了一声，笑道：“进府之前，咱们因听了旁人的言语，只当王爷是个冷心冷面的人。不想入府以后才知道，世间传言，多半是信不得的。王爷待咱们着实体贴得很，不知尚书府的那位楼小姐，年前是怎么惹恼了王爷，竟落得那样的下场？”
素月用帕子掩住口，优雅地笑了笑：“楼小姐是名门千金，即使见弃于王府，回去之后依然少不得锦衣玉食，哪里用得着咱们怜悯她？”
彩云闻言，嗤笑出声：“锦衣玉食又怎样？王府丢出门去的女人，还有谁肯要？听说楼尚书厚着老脸央求了媒人替她说亲，满城的王孙公子没有一家肯应呢！前儿听说一乘小轿送到左相府上去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左相府？你说的是左丞相顾大人的府上？”凝素听得新鲜，忍不住追问了一声。
彩云立刻来了精神，笑眯眯地道：“可不就是他家？顾丞相都快七十岁了，论年纪做楼小姐的爷爷都绰绰有余！堂堂一个尚书府千金，居然要去给一个老头子做侍妾，啧啧……咱们戏班子里演使唤丫头的小角儿都不稀罕那样的去处，亏她楼大小姐还有脸上赶着！”
楼霁华放下绷子，淡淡地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哪怕是价值千金的琉璃盏，掉在地上跌碎了也就分文不值了。她今日的下场，也算是咎由自取。只是可怜了楼老头子，这回怕是要哭死了。”
凝素嗤笑一声：“哭死他才好呢！谁叫他有眼无珠，现放着凤凰不管，却把一只野鸡捧上了梧桐枝！”
楼霁华皱了皱眉头：“我还是有些不信。楼尚书毕竟是正三品大员，楼霁雨又是名动京城的美人，怎会当真无人肯娶？何况王府又把她当初带来的陪嫁还了回去，她纵然名声不太好，到官家子弟府中做个偏房、或者屈就一个寻常些的门户为正室也未尝不可，哪里就落到给一个老头子做侍妾的地步了？”
彩云晃了晃脖子，得意地道：“就是前两天的事，千真万确！王妃姐姐若不信，只管叫人去打听就是了！”
素月喝了口水，优雅地开了口：“丞相是百官之首，官居一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岂是寻常官家子弟能比的？楼小姐此举看似自轻自贱，其中只怕也未必没有自己的考量，只是咱们外人不得而知罢了！”
静影忽然在旁插言道：“不错。与其嫁予寻常人家，苦苦企盼着夫君平步青云，倒不如嫁到相府，只要能在府里站稳脚跟，转眼就是人上之人了！”
“静影姑娘好算计！”彩云捂着嘴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道。
静影听了这话，吓得脸都僵了。
凝素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皱眉向楼霁华道：“我记得，左丞相的独子，是被咱们王爷失手打死的……”
楼霁华也忽然想起了这件事，不由得愣住了。
这件事，若说是巧合，那也未免太过于“巧合”了！
楼霁雨那个蠢女人，该不会是在打什么坏主意吧？
想了半晌不得其道，她只得无奈地放弃：“那女人的心思一向跟旁人不一样，谁也不知道她会玩出些什么花招来。咱们拭目以待就是了。”
彩云忽然惊呼了一声：“呀！只顾说得高兴，我竟忘了王妃姐姐也是尚书府的人，实在该死！”
“不必在意这些。你说的话很有意思，我爱听。”楼霁华重新捡起了绷子，不咸不淡地道。
素月在旁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王妃胸怀大度，实在令人钦佩。先前听说楼大小姐被王府驱逐，妾身还想着，王妃出身尚书府，难免也要跟着面上无光，伤心难过。不料见了王妃才知道，竟是我们太小家子气了。”
这番话明褒暗贬，楼霁华听得明白，却不点破，只淡淡地道：“面上无光倒是真的，幸好我不靠脸吃饭，‘无光’也就‘无光’了。至于伤心难过么……人生在世，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命里有的躲也躲不过；命里没有的，即使费尽心机争到了手，要不了多久也还是要失去的。世上千般悲苦，论其缘由说到底无非也就是‘贪心不足’四个字而已。心放宽了，也就没什么可伤心的了。”
素月静静地听着，面上一派恭谨小心。
凝素将楼霁雨的事前前后后思量一番，叹道：“她若不兴风作浪便罢了，否则——咱们当初还是待她太仁慈了！”
楼霁华沉吟不语，窗外已响起了一声朗朗的笑：“如今你倒是颇有当家主母的气派了！”
“王爷这话可就错了。您说我是‘当家主母’，置我家小姐于何处？”凝素站起身来，口中分毫不让。
黎羽推门进来，向楼霁华笑道：“你的丫头，是半分颜面也不肯给本王留的。”
楼霁华抬了抬眼皮，慢吞吞地道：“王爷抬举她管府里的事，她若是今儿给这个留颜面、明儿给那个行方便，这家还怎么管？”
“得，凝素嘴上不饶人，都是你教的！”黎羽讪讪地笑着，坐了下来。
彩云素月二人跪地迎着。见黎羽坐下了，二人才敢起身，脸上笑容如春华初绽。
楼霁华依旧头也不抬：“人多了，这屋子有点儿坐不下。王爷若有兴致，这便带了两位夫人到别处去玩吧。”
“怎么坐不下？本王这不是坐下了么？”黎羽面带微笑，仿佛根本没听懂楼霁华的逐客令。
楼霁华干脆不再开口，漫不经心地看着两位夫人对黎羽大献殷勤。
此时距离黎羽上次来倚云居，时间已隔了一月有余。
他倒肯谈笑风生，仿佛上次的不愉快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楼霁华看着他的笑容，只觉得十分刺眼。
同两位美妾热热闹闹地说了好一会子话之后，黎羽仿佛突然记起了楼霁华这号人，轻抚额角将目光移到了她的身上：“这段时日，你可安好？”
“好得很。”楼霁华回答得很真诚。
她确实好得很。难得清闲，日子要多美好有多美好。
黎羽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后又若无其事地道：“今日本王过来，是有一件事要同你……同你们说。”
“王爷请讲。”楼霁华惜字如金，摆出一副端庄冷淡的模样。
黎羽看看楼霁华，又看向两位夫人，沉吟道：“宫里太监刚传来口谕，二月初六轮到咱们府上女眷到储秀宫陪伴薛贵妃安胎。按照惯例，进宫陪伴三日后便可回府。”
楼霁华手中的绣针一偏，刺到了指尖上。
随后她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来，语气淡淡：“是吗？那是好事啊！”
“依你看，让谁去的好？”黎羽穷追不舍。
这时两位夫人已经雀跃起来。素月尚可自持，彩云却早已站起身，几次张口欲言又止。
楼霁华转头向二人看了一眼，目光最后落到了黎羽的身上：“这件事不该问我吧？”
“本王若是偏要问你呢？”黎羽没有跟她讲道理，反而难得地用上了耍赖的语气。
楼霁华心中着恼，正要发怒，忽然心念一转，抬起胳膊搭在了黎羽的肩上。
连黎羽在内，一屋子人都愣住了。
这姿势是……哥俩好？
王妃该不是疯了吧？
楼霁华偏过头，压低了声音在黎羽的耳边笑道：“你的绿帽子已经戴了那么多，这一次至多不过再多一顶罢了！虱子多了不咬人，你也该看开了——谁去都一样，犯得着在这件事上费心么？”
黎羽一把将楼霁华推到一旁，霍然站起，脸色已经阴沉下来。
楼霁华倒在软榻上，依然淡淡地笑着：“怎么，这就恼羞成怒了？人尽皆知的事，不许说么？”
“既然你这么看得开，不如就你去如何？”黎羽沉着脸，硬邦邦地问。
楼霁华抬头看了他一眼，笑得淡漠：“好啊。”
“你！”黎羽气得险些暴走。
楼霁华斜挑眉梢，挑衅地看着他。
僵持许久，黎羽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楼霁华摊了摊手，无奈道：“这人的度量实在有限。每次说两句话就生气，生气就只会跑，真无趣！”
彩云慌忙站起身，追了出去：“我去看看！”
素月没有动，只是显然已经心不在焉。
楼霁华向她笑了笑：“快去吧。彩云的性子浮躁了些，不比你沉静稳重。这会儿王爷心里头正乱着，说不定更愿意见到你呢。”
素月闻言再不迟疑，起身告了个罪，忙忙地退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