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庄同人已预备好了,一听车声,就涌出站班。老绅董得意洋洋的走进里面,见柳塘已在雅座门外迎候,就向他招手叫道:“二兄弟,你好呀?这得罚你,我在信里早跟你说不叫这么举动了,请我顿家常饭就满好哇。”说着到了近前,就把柳塘拉住,先问“我弟妹好,小弟妹好,家里都好”,最后询以赵官儿好。柳塘只得应声都好,但不知她说的小弟妹是谁,继而明白,是指姨太太而言,但把赵警予给归入家人之外,并且放在小弟妹后头,却是有些欠妥。就笑着让她入室,老绅董这回绝不似上次那样局促客气了,大有宾至如归之概,并且竟以老姐自居。进门就坐在榻上,把扇子手绢放在一旁,接过堂倌送上的热手巾,揩了揩脸。柳塘这才看见这位老姐姐,居然老成多了,这次竟没擦脂抹粉,现出青水的鸡皮脸,倒觉顺眼得多。她这样不自刷色,就是给老弟留脸了,不由更感到她一片纯恳之心。就此联想她信上所说力绝交游,每日接一客的话,虽然可笑,但在她却是把结识自己这件事看得万分郑重,直因此改变了人生观念和生活习惯,这并非自己有什么潜移默化之功,却是她勇于迁善,令人可敬。倘然自己能早几十年认识她,这花街柳巷之中,就许没有老绅董了。想着就径直的称呼她道:“老大姐,我真对不起你,这些日子未得跟你见面,莫怪惹你生气。只是今天我接着信,却没敢耽误,跟着就去接你。两封信是中午一同送到的,大约你寄信是隔了一天。”老绅董道:“我方才已经听你那小当差的说过,一听没有气了。可是昨儿直气了我一天,头封信是前儿晚上寄的,昨天一过晌午,我就像傻老婆等呆汉子似的等着,哪知越等越不见影儿,气得我直骂张老二,说完了不算,不认我这姐姐了,就叫王先生再给写封信,狠狠的骂你……”柳塘心想老大姐好大脾气,不由吸了口气道:“姐姐可错怪了我。”老绅董道:“是呀,幸亏王先生劝我,他说送信的有个送得到送不到,人家张二爷也有个有工夫没工夫,你别这么莽撞。我想想也对,可是心里忍不住火儿,仍叫他写信,问你还认我这老大姐不认?赶早说实话,我也不知他怎么写的。”说着忽然立起,向柳塘福了一福道:“我错怪了你,说话到不到的,你多担待,谁叫姐姐老悖悔了。”柳塘忙道:“没说的,咱们谁跟谁?你这样才是真把我当兄弟。”老绅董笑着,挽住柳塘低声道:“二兄弟,你不会笑话我,我才跟你说,实在不怨我生气,从前儿发了信,我就买了一付加料槟榔四消丸,把肚里东西全打干净了,等着装你的好酒好菜。再加从那时一直没敢吃饭,只偶尔垫个烧饼,喝口热水,所以这两天一阵犯头晕,还是每天一过晌午,就穿好衣服,坐在屋里望着外面,热得我一阵阵出白毛汗,你说能怨我着急么?”柳塘听着要笑不敢笑,只得连说“不怨,不怨”。又说:“大姐饿了,先来些儿点心垫垫,好不好?”老绅董摆手道:“不,不,不吃闲白儿。”柳塘明白她是怕被点心占了容纳鸭子鱼翅的地位,就叫进堂倌,吩咐快摆。立有数人走入,一阵张罗,把席面摆好。柳塘因恐老大姐挑过节儿,说自己礼意有差,早吩咐好仍按着上回的样儿。
二人入座,送上酒来,柳塘斟上道:“老大姐,今儿可得多喝几杯,咱们一个多月不见了,我若不是穷忙,早就接你去了。”老绅董道:“我馋了好些日子,自然要喝。醉了有汽车送,怕什么?可是你也得喝呀。哦,今儿还短一个人,你怎不让赵官儿,他跟那璞玉成亲了么?没成亲这年头也不在乎,你叫车去接他们来多好,这大桌酒席咱俩也吃不完。”柳塘摇头道:“他们都不能来,赵秘书长不在天津,璞玉又正给她男人守灵。咳,我这些日子被他们闹得天昏地暗了。”老绅董听着,忽然眼珠突出,身体向前一探,撞得桌子摇动,叫道:“你说什么?璞玉给男人守灵,怎么又出来男人,她男人不是赵官儿吗?”柳塘摇头道:“自从你帮忙把璞玉救出来以后,这一两个月里,出的岔儿多了,到如今只人命就出了两条,开小差的也有一个,并且往上牵到本地督军,往下拉扯包月车夫,你想乱到什么份儿?这件事恰恰正正,把我挤在中间,没法可办,这两天真要愁白了头发。今儿若不是老大姐,我简直不能出门。”老绅董张嘴朝里吸气,接着向外一呼,才把话呼出来,夹着鼻音叫道:“怎么?怎么?你没喝醉呀?”柳塘道:“你听着离奇么?我本来也梦想不到。”老绅董双手扳着桌沿,身体向后一挺,道:“真的呀?那你快说说。”柳塘道:“你慢慢喝着,听我慢慢的说,我今天头脑昏乱,你一打岔,我就更摸不着头绪了。”老绅董点头无言,把酒杯端到嘴边,表示堵住了嘴,绝不出声,请他放心演说。柳塘就把接取璞玉到家发生的事,源源本本的说出来。
老绅董的眼光随着柳塘的嘴乱动,却能守着约言,不来打岔,只在听见督军老太太要认璞玉做干女儿的时候,“咦”了一声;在听到璞玉到救济院寻孩子,反遇盲夫的时候,“呀”了一声;在听到赵警予留书远行的时候,忽然站起来,围着桌子转了一圈,重又坐下。举手狠搔她那梳得平板的花白头发,却因鬂角涂着黑色,竟弄了一手的黑,又染在颊上,成了个花脸儿。到柳塘说出璞玉的盲夫忽然失踪,她又立住变成石像;再听到宝山出去寻觅,发现那盲夫已被淹死,和丁二羊的死尸同在河岸陈列,她猛的跳起来,叫了声:“好!”遂又自己怔住,摇头说声“不好”,就向对面墙壁走去,撞在茶几上,才又翻身走回来,向柳塘直着眼说道:“我打句岔,这丁二羊可是把瞎子调出去,推到河里淹死的?”柳塘道:“我想是这样。丁二羊是个有肝胆的汉子,受过警予的恩。这次因为警予要娶璞玉,已经喜期临近了,偏巧瞎子露了面儿,璞玉仍得重归本夫,警予自然万分伤心,而且事情早已闹得通国皆知,他也没脸再在天津住下去了。丁二羊知道主人的心事和苦处,想把全局翻转过来,自己去把瞎子弄死,好叫璞玉还嫁给警予,所以干出这蠢事。”老绅董道:“哦,哦,他这样报主人的恩,真是英雄好汉!”柳塘接口道:“也是傻小子混蛋。”老绅董摇摇头又道:“可是把瞎子推进河里,也就算成功了,为什么把自己的命也饶上呢?”柳塘道:“他是什么念头,我也不能明白。不过就事猜想,他本和瞎子无冤无仇,凭空害死个人,自己良心太过不去,所以把命陪他;二则他陪着一死,叫人们猜疑他和瞎子有什么私仇,便可不去深究,而且替别人解释许多嫌疑。他若不死,日后被人查出是他所作,定疑是警予主使,现在他一同死了,人们就可以知道他是自动的了。”老绅董点点头道:“你再往下说。”柳塘道:“往下就是难题了。”老绅董道:“那瞎子一死,警予和璞玉的婚姻,不就顺理成章了么,你为什么又难了?”柳塘接着就把警予已经南行,璞玉又定要在伴灵发丧之后,去当尼姑,现在警予虽已在河南地方截获,不日押解回津,只是璞玉好像心意已决,不易转圜,自己曾和太太费了许多口舌劝她,并无效果的话,全都说了。
老绅董听着,“哦”了一声道:“你说的把我糊涂死了,璞玉为什么要当尼姑?”柳塘道:“她大约是自觉对不住丈夫,又因为经过许多反复波折,没脸儿再嫁警予……再说她也许因为这二年所经离奇的事情,所受种种的痛苦,看透了自己的命,所以要出家。她说过自己是不祥的人,挨上谁害谁,不愿……”老绅董听着摆手道:“这全是废话,不用听她。她出了家,人家赵官儿怎么好呢?人家为她还含糊么?我还不明白,她究竟爱赵官儿不爱?”柳塘道:“爱当然爱的。”老绅董道:“既然爱他,现在本夫死了,不是正好嫁他?为什么又拿糖?”柳塘道:“不是拿糖。”老绅董道:“不是拿糖是什么?痛痛快快,嫁过去不完了。”柳塘道:“她自然有难处。”老绅董道:“咳,有什么难处?本夫在着,才有难处,死了还有难处?”柳塘道:“咳,你不明白。她既然遇见本夫,抛开警予。如今本夫死了,立刻又转回嫁警予,实在不好意思呀!再说她还许有说不出的苦处。”老绅董咂着嘴儿道:“啧,啧,得了,什么苦处?什么不好意思?你们一说话,就是这么蝎蝎螫螫,弯弯转转,其实满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找麻烦。叫我看,这事再爽快没有了,就是她本夫在着,赵官儿不论用势力,用洋钱,都可以打发他走开,用不着那丁二羊玩命。”柳塘道:“你说的真容易,可是凭什么硬拆开人家夫妇?这种缺德事,不是我们办的。”老绅董道:“对了,你们是好人,你们不办缺德事,只做积德事,才积出两条人命。若是早想法打发瞎子,会逼到这份儿?”
柳塘听着,不由悚然出了冷汗。心想:对呀,不然若是早依着太太的主意,花钱买瞎子避开,就可以不出凶案。可是在当时我万不肯做这不道德的事,警予也不肯的,如今才明白我和警予的见识,不但不如太太,还远落老绅董之下。由此看来,古今以来的国事、家事、天下事,以及大大小小的事,不知被我们这种自以为读书明礼的人,误了多少!明是很简单的问题,平常人一看便明,一做便成,到我们手里,要引经据典,大绕圈子,结果误尽苍生,还不自悟。可是由理上看,我们是对的,由势上说,太太和老绅董是对的。到底应该重理还是重势呢?这当然不易断定,本来自古便没有真假是非。不过现在想来,若依他们重势的办法,便可少出两条人命,这叫我们读书明理的人,不能不承认失败了。想着又听老绅董说道:“我也不知道你们怎这样想不开,总放着近路不走,偏要出南门上西沽。”柳塘道:“也许是我错了,过去不用再说,现在你看怎样好呢?”老绅董道:“现在怎样?”柳塘道:“现在我自然想成全警予跟璞玉。可是我知道警予回来以后,绝不会从他口里再说娶璞玉的话;璞玉也做定了尼姑,不肯再嫁警予。我有什么法儿改变她的心呢?”老绅董“哦”了一声道:“赵官儿为什么不再娶璞玉,可是恼了她么?”柳塘道:“你怎想象得这么粗浅?一说就是这个,警予怎么恼她?”老绅董笑道:“我想得粗,你想得细,才尽钻牛犄角。赵官儿既那样爱她,又没恼她,为什么又变卦不娶了?”柳塘道:“咳,咳,你又来了,不是变卦,是因为……咳,咳,我也说不出来,这是可以意会不可言传,大概其是因为璞玉有了旧夫,把他抛了,这时旧夫虽死,他急急忙忙要求补缺,未免太失身份,也不好意思。”老绅董道:“男女要好,怎还管失身份?还怕不好意思?难道他这官儿娶一个下过窑子的女招待,就不怕失身份?”柳塘道:“你这一问,我简直没法回答。警予做着官儿娶个女招待,在我们眼里看,不算失身份,而且很可佩服;若是在璞玉新丧丈夫的时候,并且不要嫁他的时候,再提娶她,就怪没趣儿的了。”老绅董道:“这叫做废话,我不明白。”柳塘道:“是啊,我也知道讲不明白。这种道理,对你更不好讲。”老绅董道:“本来你们糊涂蛮缠的想头,永远说不明白。我且问你,比如现在把璞玉送到赵官儿家里,给他当太太,赵官儿可还愿意?”柳塘道:“他自然愿意。”老绅董道:“愿意可不说愿意的话,装蒜呢?我不明白,怎么人一念书认字,就会装蒜?连守着你们的人,也学会了装蒜,叫我看着纳闷。就说璞玉,当初落在黑心疔手里,只为她害病,才没有接客。比如她没有病,或者黑心疔不听那一套,硬叫她接客,她有什么法儿?哭呀,闹呀,那叫没用。死呀,我见过多了,什么样的大家小姐,落到窑子里,一顿皮鞭子,叫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在里面混一辈子,看见有打死的,有病死的,就没见过一个自己死的,也没见过一个不听开窑子调动的。黑心疔叫她接个叫化子,她也得老老实实的伺候。如今逃了出去,有赵官儿的情义,你的恩德罩着,又叫她当太太享福儿,她倒端起来了,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像养骡养马,好草料喂出膘头,倒长了性子?还是守着你们,也学会装蒜了?”
柳塘从老绅董说出第一句装蒜,就觉脑中“轰”的一声,似乎受着绝大刺激,由这刺激激动脑筋,觉到忽然遇到一种新的道理,为自己向未想象过的,但这道理十分繁杂,不是一时想得通的。就怔怔望着老绅董,等她说完,就道:“老大姐,你说的有理,我得仔细想想。你先吃着,我上烟铺上躺躺儿。”老绅董道:“你累了么?”柳塘道:“不是,我是要想想你的话,你的话叫我心里犯了多大怙惙,不能立时就回答,你得容我安心背地寻思寻思。这就好比戏台上的人,一时拿不定主意,就得告便,打个背躬。”老绅董不懂“背躬”是什么意思,就道:“你要打个瞌睡啊?快躺会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