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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无风起絮历乱舞春烟 止水流花徘徊疑月影(2)

雪蓉一念及此,不由面红心跳,但不好不答理她,勉强定住心神,嗫嚅说道:“呦!你啊,你在这里?”小雏鸡也笑道:“我在这里才一个多月。离开月宫,先在寿阳春山西馆混了些日,就被邀到这里。”雪蓉听她提起月宫,面上似被火灼了一下,想要拦她不再说下去,急忙说道:“你可好啊,很忙吧?”雪蓉这末句话,直是暗示她快去忙自己的活儿,莫再絮聒。哪知小雏鸡并不能领略她的微意,反而认为是友谊的慰问,十分承情的道:“咳!好并不好,忙可够忙。你还不知道这里面的事么?你近来怎样?我看你养得雪白粉嫩,简直有点发福。本来么,现在是阔……”雪蓉在她说“你不知道”那句话,语意中仍把自己引为同类,已被刺疼了一下。及至听她谈到自己身上,眼看要给泄底,心中窘急。正不知如何设词拦阻,不料小雏鸡的颂语,已冲口而出。但到雪蓉耳中,直无异于下定罪的判词,知道她所说“阔”字底下,必是“太太”。这两字一出口,就算把自己终身断送了。当时急中生智,很快的一拍桌子,大声笑道:“阔?我阔啊!你真骂苦了我。”说着又向小雏鸡使个眼色。小雏鸡被她拍桌一惊,居然把“太太”两字给震回去了。方在一怔,就见雪蓉递过眼色,便知自己方才的话,说得犯忌,所以她给打岔拦回,就咽住不向下说。但寻思雪蓉所以如此,必是顾虑同座的人,她这才向吕、梁二人端详。这二人虽然曾在月宫吃过饭,但只因雪蓉、璞玉招待,她未曾上前,故而不能认识。只是小雏鸡眼光也很锐利,见这二人一是西装革履的青年;一是极度摩登的少女,坐在一处,气派很相调和。但雪蓉和他们便似有些不类,雪蓉虽然衣饰华丽,姿容美秀,但却是个姨太太的样儿。即使姨太太的本色,并不过分显露,但也近于温柔稳重的旧式闺中少妇一派,这种光景,常可以在各地方看见。例如一位正在学校读书的小姐,和她的一位青年美貌的庶母,同在一处。也许那庶母的年纪比小姐还年轻些,然而叫人看着,既不像是姐妹,也不像是同学,更不像是同一阶层的人。

小雏鸡看着意琴,觉得雪蓉不曾有这样朋友,只疑是她夫家的晚辈。对吕性扬却不大猜得出来,以为必不是雪蓉家中人,倒像是意琴的朋友。当时略一瞧看,方要改口向雪蓉搭讪,哪知雪蓉已不容她说了,先迎着开发她道:“你请忙吧,不要照顾了。”小雏鸡看着雪蓉的脸色,才醒悟她是不愿自己在房中麻烦。心想:原来雪蓉现在阔了,不愿意答理老朋友,我的招呼,丢了她的脸了,就很不快的退下去,再也不进来。

雪蓉见她走开,心里如释重负,但还有些不安。好在吕、梁二人并未向她说什么,好像并未瞧见小雏鸡一样。大家吃着,谈些闲话,雪蓉仍是很少插得进嘴。不过她既被小雏鸡扫了兴,不由便常常想起家中,心神不能安静,惦记着时候太晚。好容易等饭吃完,意琴会账,雪蓉还让了一阵,到底意琴付了,就一同出门。小雏鸡仍未见面,雪蓉也没理会。三人出到门外,雪蓉再也顾不得他们二人的行止,自己先说要回家了,又对意琴谢了一声,就叫住了一辆洋车,坐了上去。意琴叫道:“你不再陪我们玩一会儿了?那么改天见吧,可别忘了后天是星期二,我陪吕先生到你府上去。”雪蓉应了一声,已被车夫拉着走出老远。她回头看看,已不能瞧见他们,才寻味意琴的话,她说我不陪他们再玩一会儿,想必他们还不分手,仍得同玩些时,这未免有些令人胃中起化学作用,发生醋酸。再想到后二日的约会,虽然正所希望,却又不免发愁。一则约吕性扬到家中去,必须先对母亲说明,这种话实在不好出口。而且自己家中一切简陋,吕性扬去了,是否会看轻了我,而影响爱情的发生呢?二则自己今日出门迟归,回去已不好交代,以后每星期还有三天约会。今天扰了意琴,星期三我必得还东,到星期四吕性扬也没个不请客。如此轮流,便等于每次都要聚餐,耽误时间很大,在张家简直是办不到的事。何况我素日轻易不出大门,如今忽然常向外跑,不但旁人看着不像,我自己也没法说啊。雪蓉苦心展转,不特对以后的事未得计较,就连现时回家如何说谎遮饰,也没想出词儿。偏那车夫过于年轻力壮,好像要练习长跑,预备赴世界运动会夺马拉松锦标似的,没费十分钟,已到了地方。

雪蓉心慌意乱,看着车将到了张宅门口,忽然想起不能一直回去,还有要紧的事没办,忙叫向后退回。到街南院门口放下,给了车钱,下车进门,直入璞玉房中。见璞玉正在床上躺着,眼望屋顶,似有所思,闻得脚步声,突然坐起。看见雪蓉,就失声叫道:“呦!你上哪儿去了?怎么出门也不告诉个话儿,把你们张二爷给急坏了。你倒是上了哪儿?”雪蓉一听,立刻明白自己的临时失踪,早已被家中发现,并且已闹得天翻地覆了。不由心跳面赤,但仍竭力矜持着道:“怎么了?你说什么,我出去一会儿,就值得……”璞玉接道:“怎么只一会儿?从四点多钟,你们那就来了老妈,说二爷要取件衣料送人,请你回去开箱子。我说你没来。老妈说姨太太出门时,分明说是上街南院,没来可上哪里了呢,我听着也纳闷。老妈回去,不大工夫又来了。说二爷叫问一声,姨太太是根本没来,还是来过又走了,我告诉是根本没来。老妈走后,过了一会儿,我不放心,又叫这边的王妈,过去瞧看,她回来说你还没回去。二爷急得别提,正派人上各处去找呢。我听着也着急,只因不好贸然上那院去,只可叫王妈来回探听。从太阳老高,直到这时,王妈总跑了十个来回了。她说各处遍找,不见踪迹,二爷急得坐立不安,一家中像反了一样。现在你可回来了,倒是上了哪儿?可回过家没有?若还没回去,就赶快……要不然先叫王妈去告诉一声,叫他们放心。哦,王妈上那边去还没回来呢。”说着就推雪蓉道:“你快回去,叫你们二爷放心吧。咱们这话归明儿说,要不你回头再来也成。”

雪蓉心慌意乱,因听璞玉所言,既感柳塘对自己的关切,又担心回家对他不好遮说。正在迷茫失措,恰巧那女仆王妈由外面进来,一见雪蓉,她大叫:“姨太太可回来了!您上哪儿去,二爷都急坏了。”雪蓉被她一吵,更是头昏心乱,又被璞玉推着,叫王妈快送姨太太回去。雪蓉只可茫然地走出,王妈挽着一直出门。璞玉送到门外,还叫着:“今天你若没工夫,明天可一定来。”雪蓉含糊应着,随王妈向前走。由街南院到本宅,又只有数丈之遥,举步便到。雪蓉一上台阶,心里忽然想起柳塘叫自己告诉璞玉的话,还未给传过去,但这已不是切要问题,眼前最要的是如何说谎。既然柳塘知道我未到街南院,我就得说一出门便遇上了什么事故。当然说遇见朋友或是出去游散,是不成的。柳塘知道我没有女友,游散更不像话。必得寻个郑重的题目,这题目只有一条,就是以探母为由,最是妥当。只才听璞玉说柳塘曾派人各处寻觅,不知到母亲那里去过没有?倘然去过,岂不弄得驴唇不对马嘴。眼前又没法探听,想要回街南院去询问璞玉,无奈已进了家门。

那老仆张福迎着说了一套和王妈相同的话,雪蓉只得沉住气,强作笑容问道:“出去一会儿,就闹得这样儿,二爷叫你们各处找我,是么?你们都上哪儿去找了?”张福方才说话,猛然又由里面走出一人,看见雪蓉,跑过拉住,叫着:“你上哪里去了,可把我们急死!我到这时候还没吃饭,一直里出外进,这才想上门口看看,不料正遇着你回来,快进去吧。”雪蓉见来者是玉枝,不禁暗恨她打断张福的话头,但玉枝已不由分说,拉了她向里就跑。雪蓉心里更慌了起来,知道立刻便要见着柳塘,说什么是好,于是又想向玉枝询问。不料才进到院里,柳塘正立在房门口,见她回来,现出满面笑容。玉枝叫了声:“姐姐回来了!”就跑到柳塘面前。柳塘笑着道:“你上哪儿去了?好叫我不放心。”雪蓉知道这时已无可犹疑,只得说话了,但还装着被玉枝拽得发喘,不能开口。就向柳塘笑了笑,自进入房中。柳塘随了进来,玉枝却不知是另外有事,还是留了心眼儿,竟自走开了。

雪蓉进房坐在床上,心里跳得好像擂鼓,见柳塘随入坐在对面,觉得不好等他再问,只可先迎头儿说了。就装作疲乏的样儿道:“差点儿把我急死,真是想不到。白天我一出门,正遇见一个人给我送信儿来,敢情我娘病了。”柳塘接着,好似一怔,听着说道:“你娘病了,给送信儿来?”雪蓉道:“可不是,她一个人儿住着,害了病没人照顾,就托……”说着,想不起托谁。忽然心中一转,想到了小雏鸡,就道:“那个小雏鸡,以前在月宫跟我同事的,你也认得,她是我娘的干女儿,常去看望。我娘托她前来,没进大门,就遇见了我,说得风雷火暴,就一时着急,也没得回家告诉句话儿,就跟了去。赶到那里,见我娘病得还是不轻,可不知是什么病。我只得托人去请个医生瞧看,偏那医生又耽误了很大工夫才到。我知道家里不放心,想给送个信儿,无奈小雏鸡已经上班去了。我又想见着医生问个明白,只可等着,所以耗到这当儿。等医生来到开了方子,说只是感冒发烧,并非大病,我才安了心。医生走后,小雏鸡也从饭馆回来了,我就烦她去打了药,替我照应,才赶回家来。”说着还装出十分愁烦之态。

柳塘听着声色不动,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又问请的哪位大夫。雪蓉随口说了个人名,以为把柳塘蒙过去了,心中方稍安稳,却不料她的破绽已完全显露了。因为当她失踪之时,柳塘派人寻找,第一处就是她母亲家,去时正当雪蓉才离开不久。她母亲一见张宅的人来寻,就料到她出门时未给家中留话,并且连带想到雪蓉和那梁小姐的约会,并未对家中公开,只得答说雪蓉来过一趟,没坐很大工夫就去了,她说还要到外面买点东西,大约也就快回去了。她母亲这样说法,把梁小姐一字不提,而且给雪蓉留了地步。但仆人回去回答柳塘,柳塘料着她必然很快回来,不想许久仍无消息,才又着急起来。这种情形,雪蓉并非没有料到,只为一时想不出更好的谎话,又加时间迫促,不容思量,不及询问,而璞玉也因忙于催她回家,未及相告,以致雪蓉不得不冒险说出这没把握的谎话。柳塘从她一开口,已知内中大有蹊跷:雪蓉是不是在外面做什不可告人的事了?但他终是涵养极深的人,当时并没露出声色,只随口应答了几句,就倒在床上吸烟,并且说着闲话,神情态度,都和平日一样。

雪蓉看着暗自放心,以为柳塘必没派人到自己母家去,现在算把他瞒过去了。其实她是当局者迷,竟没有体察柳塘的性情。以柳塘素日待人的诚厚,若是知道她母亲害病,一定要代请名医调治。不但会叫雪蓉回去看护,还得派两个女仆随去伺候。如今只淡淡的慰问几语,当然是他已深知情伪,但又不愿揭破,才这样态度呢。雪蓉懵然不察,尚自以为得计,觉得眼前这一道关口,算已过去,又愁着后日如何去赴吕性扬习画之约了。就一面替柳塘烧烟,一面心中打算。

柳塘自然也暗自思量,吸了两口,忽然坐起,说要到书房去取一本朋友送的诗集,就走了出去。先溜到玉枝房中,悄悄叮嘱她不要对雪蓉说曾派人到她母家去找的话。玉枝很诧异的问什么原故?柳塘说:“你先不必问,等有工夫再说。”又叮嘱她去吩咐男女仆人,对雪蓉隐瞒这件事,玉枝答应了。柳塘走出,到书房拿了本诗集,方才回去,陪着雪蓉,照平常一样度过了这一夜。

次日午间起床,梳洗用饭之后,柳塘提起璞玉的事,就向雪蓉说:“你昨天出门,就被小雏鸡拉了回家,想必没到南院去。璞玉的事,已经就要实行了,必得赶快去告诉一声。若再耽误,到了临近,她见日期太紧,就许犯了疑心。本来她托我寻庙出家,我给耽误了许多日,一直没信儿,如今忽然风雷火暴,才告诉寻着庙,立时就叫她走,那不是太离奇了么?我只为想先安置了她,好跟着给玉枝办事,才把日期定得很近,不好推延,只可去说吧。”雪蓉听了,正要回答我这就去,柳塘已又接着道:“你换件衣服,咱俩一块儿去。我跟她说,还稳当些。你一个人去,万一说不利落,露出马脚,又惹麻烦。”雪蓉本想去和璞玉谈谈,希望能从她身上或者想出明天赴约的法儿,听柳塘要同着去,暗自失望,但也只得应着,换了件旗袍。柳塘戴上帽子,二人就一同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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