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旁组成迷蒙背景的阴翳截然不同的是，那只手居然是实体的，纤美如玉又极为有力，重重地将人拉扯过去后，史画颐便如溺水的人沉入深海的漩涡，倏然翻卷无踪。光幕绰绰抖动，噗地轻绽开一条裂缝，如同沉睡在暗处的巨兽蛰伏着睁开眼瞳。
沈竹晞脸色一沉，颇为不愉地横了林青释一眼，似是责怪对方阻拦自己救人。但他心知，即使是自己及时出手全力相救，也无甚可能从那只手中抢下璇卿。他关切地侧眸瞅瞅云袖，想确认这位同样被束缚灵力、失去战力的同伴是否安好，却忽然发觉云袖嘴唇翕动，念念有词，袍袖无风自动，微微鼓荡而起，仿佛一尊敛眉垂首的神女正在施法。
云袖十指翻飞错落有致，指尖氤氲开的浅淡色泽交织成芒，汇聚一点，遥遥上指，沈竹晞那方向抬头看去，无声的惊呼止不住地从唇边滑落——这时结界撤去，原本该将外界的天河一览无余，但因为时空罅隙的动荡，漆黑的墨色铺陈开掩盖了所有的暗流涌动。然而此刻，有一束乍迸的天光穿透层云挥洒而下，几乎瞬息之间，四周便有熠熠光芒交相辉映，炫人夺目，宛如巨大的琉璃灯悬挂在天穹。然而除却这清透的光辉之外，四周仍是枯寂的深***仄而深远无边。
沈竹晞看清了，被光芒簇拥在正中的恰是休与白塔的尖顶，而周围琉璃灯般悬浮的天光星星点点，如同隔了玻璃罩子看不真切，可是这硕大的“灯罩”上有连绵起伏的花纹，放大千百倍镌刻在云上，竟像远山城池蜿蜒的轮廓。
好似一座云端的空城。
沈竹晞怔了半晌，直到林青释将他轻轻一推才回过神来：“撷霜君，集中精神，不要乱想，最后动手的时刻要到了。”
有些微的日光洒落在每个人衣上肩上，微弱如被叶隙筛过一遍，但多少冲淡了墨色压顶的沉郁感。何昱似是没料到这种情形，微露惊色，却并不慌张，只是当胸举起嫌弃剑，剑尖遥指帘幕中的那只手，似是伺机而动。
光幕如纱的外层渐渐褪色散去，灰烬簌簌地飞舞飘落，却因为并非实质，在落下的刹那就化为黑烟。全然阒寂无声，噼啪的火星迸裂声突兀响起，分外清晰，沈竹晞心蹦到了嗓子眼，屏息凝视着那只手平平举起，如拉开珠帘般哗啦将光幕破开——
电光火石之间，已落成空空荡荡，颓圮的篱墙间冷风幽幽，什么痕迹都不曾留下。殷景吾惊疑不定地维持着通光之术，然而，他掌心跃动的火光透过虚空，只有一片空无，那些舍身飞跃的亡灵，连同奔腾不绝的哭号低泣，都在一瞬间断绝殆尽，如同被无形的手攥住了封锁进柜，一丝一毫都没有流露出来。
那里只有一个女子，金色长裙垂落而下，如同一轮盛开的骄阳，长发如霜雪丝丝缕缕地缠住全身，使人分不清她是悬浮半空还是立足在地。她怀中抱着一把七弦琴，每根弦都是虚无如雾的，被用手轻微挑起却无声无息。
那个不知道是什么存在的“人”令殷景吾本能感觉到危险，指尖上的光也微微一抖，他与林青释对望一眼，醒悟到彼此眼眸中的深意——这太不对了。前夕备战的数个日月中，他翻阅细读过宫里所有孤本真籍，试图寻找出关于周府之下时空罅隙的线索。据《轶闻辑》载，当一位夺情者携荐寒果入梦的力量舍身而去，便能破开相隔人世和亡间的天堑之门。那么此刻，便该是亡灵倾巢而出的动荡时刻，为何却只有这孤零零一位先行者出现？
——她是先来探路的，还是此刻不净之城出了变故，只能暂且容忍她一人抵达人世呢？殷景吾不明所以，飞速在脑海中拟着相应的对策，却觉得没有一种能立即生效。他微感焦急，浑身发冷，手足冰凉地站在那里。
“别多想。”林青释淡然的语声如清风过耳，殷景吾感觉到友人的手微微使力，抓紧了自己肩头，似是在无声鼓舞。他侧身涩然地回以一笑，心中百味杂陈，一时觉得就此不管输赢，和望安一同捐躯也是不错的归宿，一时又是对苍生万民的责任占了上风，揣度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日后的中州变为云萝木石的所谓“太平长安”。
他内心这样纠结辗转，虽然面上冷冷的不动声色，但眼眸里却流露出深彻的挣扎痛楚意味。林青释一看即明，附耳过去，近乎无声地说：“尽人事，知天命，不必苛求，你很好。”
殷景吾一震，心绪复杂地颔首，手指平稳地横举起祈宁剑，冷定而不偏不倚地指着那金衣人。在他们二人身侧不远处，沈竹晞将这对挚友的互动尽收眼底，他眨眨眼，惊觉眼底心底竟有些微涩意翻涌，似歆羡似迷惘，说不清道不明。
这倏然的停滞间，那女子一振衣衫，掩面的长发如水波分海波荡而开，最先露出眉心鲜红的朱砂如血，太过明亮，映着她手中空无的琴弦都蕴含了凛凛杀意。
嫌弃直指她的眉心，天光倾洒在剑刃上，过于闪耀刺目，旋即倏然一抖。在看清那人真容的一霎，何昱居然倒转剑柄，将剑尖指向了自己！凝碧楼主微微躬身，双手抓着剑刃，一任鲜血洇染指节袖口，做出全然低伏信任的姿态——
“金楼主。”他行了一礼，低声揭露了亡灵的身份，说话时的神色因为弯下腰的动作被掩饰在晦暗中，看不真切。
“金夜寒！”几乎同时，沈竹晞目眦欲裂地脱口而出。
他无论如何也不曾料到，在时空罅隙打开时，第一个重现人世的亡魂，居然是凝碧楼前任楼主金夜寒！他还记得，七年前在南离的落幕时分，金夜寒以身为饲，决然投入不净之城殉葬十万亡灵；而数月前在敦与神像下，他们曾爆发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激战，那是云袖在疗伤，而他被送到神像的手掌中，再度踉跄地持刀冲了下去，最后终于不支倒地，再醒来时，人烟荒疏，一切如故。
而此刻金夜寒再度现世，是否便代表着不净之城的势力？倘若七年前在南离的落幕之战也是金夜寒有意设计，那么整场夺朱之战如今回看，不仅远未结束，甚至还如一个笑话般荒谬。沈竹晞的眼神在凝碧楼两代楼主身上来回逡巡，暗自揣度，是否何昱的云萝计划也是出于金夜寒的授意。他不知道何昱七年前便是谋划害死金夜寒的主谋，而这两人的关系远非盟友，甚至势如水火。
“是你！”金夜寒没理会何昱倒转剑柄的示好，只是将空无的视线钉在沈竹晞身上，动了动唇，无声地说。
阴阳殊途，虽然她因为力量强大，成为了不净之城中的一个能够重见天日的亡灵，可是却不能以完全的形态展现于人世间，她的身姿、样貌、以至声音，都不能被活着的生灵所完全洞彻，所以她的声音也不能被人听见——
可沈竹晞紧盯着她的嘴唇移动，只觉得一字一句如惊雷砸在耳畔，他全身寒冷，如入冰窖，知道金夜寒在说：“你身侧那个吹笛的小子呢？”
金夜寒眼神空无，却凝聚成刀锋般的雪亮光芒刺在他心上。沈竹晞的呼吸滞在心口，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闷痛攫取了他的心神，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茫然：“你说什么？怎么会这样？你为什么这么说？”
他艰涩而急速地翻阅所有回忆，却一无所获，只让胸口几近窒息的闷痛越发加剧。他分不清心底是茫然更多，还是无力更多——数月前护送云袖去南离，他明明由始至终都是一个人独战，身侧并没有吹笛子的人并肩共赴杀局，可金夜寒也并没有立场和动机来欺瞒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金夜寒虽是亡灵，但思绪敏捷不逊生前，一看便知沈竹晞和陆栖淮二人之间有裂痕，又发觉陆栖淮居然不在场，眉头倏地舒展开。她觉得，沈竹晞的刀法虽然精妙过人，毕竟是纯武学，有太多克制之法，但陆栖淮诡妙莫测的笛曲《兰因》更令人难以招架。
然而，在真正动手之前，她必须要先同何昱短暂达成共识：“何楼主”，她无声飘过去，将冰冷空无的手指安放在青年人的掌心，如同长辈给予宽慰那样温和平淡，“凝碧楼这七年来在你手中发展得很好，浣烟也过得不错，我很感激你。”
她顿了顿，屈起手指轻微地在对方手心写道：“各行各事，互不相干。”
何昱敛了眉眼，沉默良久，终于微微点头。亡灵松了口气，正欲再说，忽然心口一痛，她难以置信地盯着身前站得笔直的何昱——这竟是她成为亡灵以来，第一次感到痛楚！这种痛感先是轻微的，如针扎破指尖，随即便泛滥如一江春水，痛不可挡。
她低头凝望心口，居然有一截剑尖从心口伸出，没有鲜血流出来，可是她整个身躯却波荡到几近破碎崩裂：“这不可能！我是亡灵，普通刀剑伤不了我！”
“这当然不是普通刀剑。”何昱冷着脸说。他方才以极为迅捷的手段，在金夜寒略微放松戒心的刹那施以一击，果然奏效，“嫌弃剑刃上每一寸都涂了无底海水——”
在亡灵惨白的脸色中，他扭转剑刃缓缓抽剑，亡灵尖啸着扭曲着缠上来，剑刃竟重如千钧。但何昱手指竟无一丝颤抖，极缓极缓地慢慢使力，用力一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