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
作家的种类有千万种，最简单的分类可以搞成会讲故事的和不怎么会讲故事的两种，这么划分与肯定否定无关（局限于肯定否定是投资商和经理的做事习惯）。作为读者，我这么说是想告诉你，谢自生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作家。
多年前我就读过谢自生的作品，无论大故事小故事，从谢自生笔下出来，便显出各种姿态、各类起伏、各色滋味，如同一首千回百折的曲子，让你吃了药似的跟着婉转，跟着升高降低，犹如进到一个陌生的景区，不断带出你的联想和回忆；又如一个善于并且敢于骂人的嫂子，大声抖出一串串书上电视上报纸上不曾有过的词句（当然是骂别人），让你听得五彩缤纷，不时期待能否再听到一点什么新创意……还可以列举出N种感受，只是，世上所有的比喻都难以和事实本身贴切。之所以知道难以匹配还坚持如此，是想强调一句话：如果想看故事性强的小说，读读谢自生，你不会有亏损的感觉。
谢自生的《大糖坊》沿袭了文学艺术界都喜欢的路子，这个路子，说花哨点是在家族的田野上培育万紫千红，说实在点就是拿家族的龙门阵换稿费。《大糖坊》讲的就是谢氏和曾氏家族三代人的风风雨雨。谢自生拿自己讲故事的特长做本钱，借助史实提炼组合，依靠经历虚构夸张，像雕刻一样剔除多余的材料，工笔画似的勾勒他认为需要突出的部位，把谢氏和曾氏门中这三代人被近百年种种历史波澜的冲刷讲述得惊心动魄，将一个个鲜活生命的生生死死、喜怒哀乐、七情六欲粗犷展现，不粉饰，不褒贬，就让你读那个现象和过程。历经几个年头的增删修改，个中酸甜苦辣，连谢自生本人也无法说清楚。终于向读者奉上这部记载谢氏家族，也记载“甜城”内江两百多年地方糖业发展史的《大糖坊》。
地方史与大家族的关系，近乎于鸡和蛋谁在先的学问，那不是作家研究的范畴。清醒的作家都知趣。但作家要写好家族故事，至少不能离开社会和时代，这也是清醒作家必须掌握的课题。假如我们把社会和时代看作是参天古树，再大的家族，也只能是这棵古树上的一束枝叶，要表现这束枝叶，无论谁，都无法也不应该忽略古树本身。当然，这是现实主义的观点和理论。其他写作方法的主义也霸道，只是，谢自生是讲故事的作家，他认定中国最大的读者群是读现实主义的，他坚持向这个最大的阅读群致敬。所以，《大糖坊》努力描述这棵参天古树上的这束枝叶，也通过这束枝叶尽可能地展示这棵参天古树。如果你翻阅《大糖坊》，不仅可以看到谢二爷和曾吉朋及儿孙们一个个近乎传奇的故事，还会不知不觉顺着辛亥革命、北伐讨袁、抗击日寇、清匪反霸等历史长河中的波涛溜一趟，让你重新领略那个时代的滋味和那时候的人，也由此让你掂量到《大糖坊》的厚重和价值。
人称谢二爷的谢继善，是这束枝叶上最突出的点，强劲支撑着这束枝叶。谢二爷身为大糖坊的当家人，按时下流行说法属于土豪，却没有今天土豪的爱好。谢二爷不纳小妾，不找小三，不抽鸦片，不打麻将（活在今天可能很难合群），他突出的喜好是川戏票友，兴致浓时还涂脂插花反串女角。鉴于谢二爷没长罗汉肚，身材扮相颇具迷惑性，居然引得袍哥大爷上台调戏，结果好色的袍哥挨了谢二爷一顿拳脚（练武是谢二爷另一喜好）。谢二爷还会一点医术，救过命悬一线的打胎女；崇拜并模仿诸葛亮，帮助苏知事智斗“三九”恶势力，扮阎罗王审团总陈海清；还像个技术型的糖厂厂长搞技术创新，改造榨甘蔗的工具……真正的精髓是谢二爷流血不流泪的气概，这个气质传给了他的儿子守雄、守信、守义、守智、守本等守字辈的谢氏五男又再演绎各自的人生，书写自己的悲壮和精彩。有了谢家父子六人在种种波折前以自己的方式抗争，故事自然不缺少曲折与波澜，这束枝叶也就更显出独特的外形和色调，生机勃勃，想不鲜活都难。
由于谢二爷和他的儿子大部分时间都生存在动荡的岁月，围绕他们编织的桥段也就多了不少乱世风情，和谢家父子纠葛的人际关系也因为时代和社会的原因，不仅复杂、揪心，还多出许多动辄与生死有关的凶险。人的生存及命运与社会环境始终息息相关，企图超脱在时代和社会之外生活的人，估计很难如愿。谢氏家族和他们身边的人所经历的各种遭遇，实际上无不挂着一个个历史阶段的痕迹。这些痕迹，像草原上的一棵草，大江大海里的一滴水，我们在浏览谢氏家族个体命运的同时，也对那个时代，那个社会环境，多了一个形象直观的印象。
《大糖坊》的男人故事很精彩，无论是谢氏家族的人，还是与谢氏家族紧紧纠葛的人群，几乎每个人都有或机智或彪悍的作为，这些触及生死命运的作为与谢家人紧密交织，构筑成一个故事套故事的厚重体系，在一连串呼啸风云的情节中，又组合进一群女子的凄婉命运。评论家未弋就被打动，很有感触地谈到，一个个“美好女子的爱情悲剧和不幸命运，令读者深深同情、唏嘘和扼腕”。看来，谢自生写女人命运有一手绝活。
守雄的女人娟凤，美丽利索，还跟守雄习过简单拳脚，仍然没能逃脱被军阀戴司令强奸，并由此滑向命运深渊；守智的恋人玲玉，聪慧而又充满理想，却被迷奸，骗婚，又被卖给日本人，日本人再落井下石，让她沾毒；最令人纠结的当数美玉，年仅15岁就和母亲一同被团总陈海清强奸，然后转让给麻相九，麻相九又拿她和军阀旅长换了一把二十四响驳壳枪。旅长年纪虽大却不是脸谱化的恶人，遗憾的是早早丧命，美玉落到土匪肖可臣手上。1949年以后是土匪消亡的时代，比改革开放后的煤油灯更消失得快，肖土匪的死是水到渠成的事。美玉如果有机会读到谢自生这部《大糖坊》，或许她会想想时代对人的命运的左右有多大，人与社会的互动有多密切，可惜没有如果，最终，美丽的美玉只能被陈土匪残忍杀害。把美好毁掉是写悲剧的重要手法之一，谢自生在彪悍阳刚的情节中加进一系列“美好女子”（未弋语）的凄婉故事，不单是丰富情节的层次，更主要的是以更多各具特色的树叶来折射来映衬参天古树。
谢自生干得不错。
尽管《大糖坊》还有可以商榷的地方，比如，没头没尾地塞进一些历史名人，比如后面部分有“拉洋片”似的草率等，但这个世界上似乎就难以见到百分之百完美的小说。《大糖坊》有自身的鲜明特点，是一部值得读的长篇小说。
2014年12月2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