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没事，就是有点儿累。”妇人双眼滞重无力，语调却十分温柔。
周麽麽倒了些水来：“大娘子，喝些水吧。”
“周妈，辛苦你了。”林菀娘微微一笑，接过碗来，哪知水还没喝完就径直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就大口吐起血来，染红了这一碗清水。
周麽麽收过碗递给林菀，赶紧拿了帕子替林菀娘遮住口中血，却只见一方素净的帕子很快也被染红了不说，这光景当头林菀娘又再次背过气去，折腾一顿下来，自然是连靠都靠不住了，周麽麽只得将她扶住，又是一顿掐人中，林菀娘这才又悠悠醒过来。
早已吓得脸色惨白的林菀见此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帮着扶着娘，哭了几声便想起来道：“周麽麽你看着我娘，我这就去给我娘找医生。”
“莞儿，来不及了……”妇人悠悠一声，拉住了林菀，林菀擦了一把伤心泪，一心仍往前走去：“今日师父给了钱，我这就去给你请医生。”
“不要去！”林菀娘有些着急起来，想使出更多的劲儿来，却抓不住林菀的衣角，眼看林菀就要夺门而去请医生，林菀娘激动得浑身颤抖起来。
周麽麽长叹一声，忍下心中之痛，叫住林菀，告诉林菀残酷的事实：“小娘子，来不及了，且听……你娘有话要叮嘱你呢！”
林菀看一眼周麽麽，周麽麽用麻布粗衣擦擦老泪，端的是一幅伤心沉痛模样，不见有半点哄瞒林菀的意思，林菀虽然年幼，也知道娘就要不行了。可是教她如何能够接受得了这样的事实，她六岁模样便失去了爹爹，如今刚满十二岁便要死了娘，教她如何活下去啊？
“娘……”林菀跪倒在床边，握住娘的手：“求你了，不要离开我好吗？”
“莞儿，娘自然是比谁都舍不得离开你，可娘的病已经这样了，你要坚强一些啊。”林菀娘说着便冲周麽麽点点头，周麽麽从林菀娘的枕头下面摸出一封信来，递给林菀，林菀娘又接着道：“娘要你带着这封信去西都投靠娘的父家人，你的外祖父，他住在西都的夏侯府，你到了城里一打听便知了，咳咳……娘要你听话，不管在夏侯府过得如何艰辛，一定要想办法留下去，待到你有能力独立的一天方可离去。如此这般总强过被卖掉去做老头儿的小妾强。”
“不……我哪儿也不去，我便是要陪着娘一辈子。”
“娘也希望能够陪着你一辈子，只是……娘的情形你也见到了，你要原谅娘，娘不是要故意丢下你的。”林菀娘流下泪来，“好了，孩子，时间来不及了，你赶快走吧。等会你阿婆过来，你就再也走不掉了。”
“不……”
“听话。”
林菀娘用最后的力气推开林菀，林菀差点跌掉，周麽麽扶起她，递给她一个包袱，“快走吧，孩子，天马上就黑了，黑了就再也出不了城了。”
“娘……”
林菀痛苦得浑身颤抖，根本迈不动步子。
“送她走！”
年轻的绝症妇人再次出声，周麽麽拖起林菀的手就向门外走去，林菀喊娘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更加凄凉，周麽麽老泪纵横，而病床上的人，再次呕出一口鲜血，竟生生的晕死了过去，当真可悲可叹。
周麽麽架着林菀离开，林菀却扒着门口死活不愿意离开，回头又趁周麽麽不注意重新跑回到娘的病床前，为娘擦干嘴角鲜血，含泪抱着娘不肯松手。
“小娘子，你今天是诚心不想走么？那好，我便告诉你你娘这些年究竟为了你隐忍了多少，你再来思忖思忖你此刻的做法对不对吧。”周麽麽说着起身自去倒了一杯水，开始追忆起往事来。
“老奴清楚的记得那是刚过新年的第七天，天地间来了场倒春寒，天刚蒙蒙亮便下起了小雨，直冷得人骨头缝疼。
你娘正是在这湿冷的午后开始阵痛，我见此便烧了热水，守在你娘床边，不敢离开你娘半步。那一日，你娘足足忍受了三个时辰的阵痛，方才将你生出，当我将还带着温血的你抱给你爹看时，你那做饭的婆婆却也到场了，谁知道她在听闻你是个女孩之时，竟然顺手将刚做好的粥一把倒去了墙角，说生女之人不配喝她亲手熬制的粥。
我见她如此做法很是生气，便和她理论了几句，谁知道她竟一把将手中铁锅扔掉，逼着你爹将我赶出门去，不允许我这个‘刁嘴恶奴’再进林家的门不说，还要将你这个赔钱货送给别人去养，如若你爹不同意，她便要当场撞墙而死。你也知道你爹一向性子软弱，见着你婆婆装样去撞墙，生怕担上不孝的骂名，便狠心将还抱着你的我赶出家门，说是要等你婆婆气消才让我们进门。
你娘生完你便晕了过去，待到她醒来发现我和你都不见了，便询问你爹，这才知道你婆婆已经将我们两人赶出了家门，当下她便不顾刚生完你，拖着虚弱的身体，在你婆婆门口跪了整整一夜。那一夜，天下起了大雪，我抱着嗷嗷待哺的你在林家的后院柴房转了一夜，你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而你娘则拖着流血的身体在你那狠心婆婆的房门前跪了整整一夜，差点就把命交代了，最后你那恶婆婆害怕背负起害死你娘的恶名，利用你娘的护犊之心，打起了如意算盘，提出了如若要让你和我这个老婆子进门，须得你娘答应给你爹出钱纳妾生子。你娘迫不得已，只得答应，给了你婆婆一些嫁妆为你爹纳妾。
你娘眼睁睁见着你婆婆拿着自己的嫁妆为你爹张罗婚事，后来……”说说到此处周麽麽擦了一把伤心泪，“后来是因为你爹突然生了场大病，你婆婆这才放弃给你爹纳妾。可是你娘自从那次月子受寒以后，身子就不好了，一到月事便腹痛如绞，再生也是根本不可能了，为此你那婆婆变本加厉，对你娘进行精神上的折磨，到处与人说你娘是不中用的破烂货，给林家祖宗蒙羞，你娘被生生气跨了身体，加上后来她寒症爆发，身体就愈发不行了……即便如此，她也艰难操持家务，悉心照顾你婆婆一家人。而你那婆婆知道你娘病了，还不准她花自己的钱抓药，系数拿走你娘绣花赚来的钱不说，就连这几年你辛苦卖佛珠赚来的钱也被她拿走过几次，说是用来抵消这几年我们三人在林家的白吃白住。”
“太可恨了！我们三人哪有用她林家一分钱……可是我的娘呢，为什么这些委屈你都不曾告诉我？”林菀听到此处，心痛得几乎裂开，她想起之前每次询问娘喝过药没，娘总是微笑着对她说早已经喝过药了，她才想不到原来连娘的药钱也被那可恶婆婆抢了去，而娘是故意做样子隐瞒她来着，她忍不住流下眼泪，抱着娘喊道：“娘，是莞儿害了你啊，如若不是莞儿拖累了你，你早该重新嫁人了，也好过在这里经受如此折磨啊！”
“傻孩子，你娘正是因为有了你才有活下去的勇气，只是你那婆婆实在可恨，害了你娘也差点害了你。还记得你出生后不久，有一回连着几日在夜里哭闹不止。你娘和我轮流抱着你哄着你，过了几日才在某日夜间十分发现你耳朵里流出脓液，顿时心疼不止，商量过后便决定在天亮后就去给你请大夫。
谁知就在这天夜里，你婆婆却突然出现大闹说如果你再哭闹便要将你扔出去。你娘立刻告诉你婆婆你是生了病，马上就会好起来的。你婆婆却骂小娘子你也是个破烂货，让你娘带着你死到一边去。你娘忍气吞声，等到你婆婆离开后，给了首饰让我去典当给你抓药，而她则去厨房里给你熬些粥来，哪知道你那婆婆居然杀了个回马枪，原来她听了几日你的哭闹，料定你是活不成了，偷瞧着你娘给我首饰典当，生怕你娘多花了冤枉钱治你这没用的孩子，便趁着你娘熬粥而我摸黑去典当行的片刻将你抱走了。
天知道你娘当时找不到你时急成了什么样子，她一头黑发，一夜白了大半，跪在你爹面前死死恳求，你爹这才拖着病体去见了你婆婆。你那婆婆着实心狠，见到你爹吐血才道出实情，原来她居然将你趁夜扔去了城外坟场。想你几月的婴孩，在那样人烟罕至的地方只能活活饿死。你娘疯了一般，随我去找见了你，当时已过了一天一夜，你本就有病，加上又淋了雨，已经奄奄一息，眼看就活不成了。你娘急得吐出一口鲜血，我扶着你娘抱着你四处寻医，谁知道城中大夫个个表示束手无策，好在你娘最后终于想起了她一位故人在光岩禅院，这便和我一路赶去，苦苦哀求那大师施救于你，而你才因此得以存活下来……可怜你娘回来后大病一场，连着咳嗽几月，伤及肺腑，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悲惨经历，注定了你娘此生必定重病缠身，命不久矣……”
听到此处，林菀已经哭成泪人。她的眼泪洒落在娘的脸上，林菀娘悠悠醒了过来，捧着林菀的脸，叫她的名字：“莞儿，对不起，娘没有办法保护你了。以后要靠你自己保护你自己了……”
“娘……孩儿都明白了，明白了你这些年受的苦，孩儿一定会牢记于心，不敢忘记。以后孩儿即使受再多的苦，也会坚持下去，像娘你一样勇敢地活下去。”
见到林菀终于开悟，周麽麽一脸欣慰，接过话来：“好孩子，周麽麽告诉你这些也正是想让你坚强一些，你娘和老奴的心愿，也就是希望你能够好好活着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