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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鸿门宴”

1

晚报报社。

一株参天的古银杏树挺立。树根的草坪上,坠满星星点点的落叶,叶片很小,宛若铺着一层碎金。

编辑部大楼与银杏树相邻。这是一栋新建八层白楼,红屋顶。楼内装修大方凝重,厅廊,扶梯,均采用丹赭色水磨石,色调明快,富有现代感。

陆雯推开总编辑办公室,笑吟吟地走进去。

她穿着牛仔裤,戴一顶黑色棒球帽,脖子上挂着一支胖头圆珠笔,显得很随意。

“庄总编,是您找我?”

“坐吧。”庄总编中等个子,戴副玳瑁框眼镜,示意她坐下。

总编办公室在白楼的最高一层,房间宽大明亮。大写字台上摞着稿件、信函和报纸。背后是书橱。周围一圈硬木扶手沙发。屋角立着一盆绿意盎然的巴西铁。

陆雯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坐下。

“最近工作怎么样?”庄总编和蔼地问,一副长者风度。

“挺好的,我采写的几篇专访都见报了!”

“唔,那些文章我见了,还像回事。”庄总编说。

庄对手下要求很严,平常不轻易赞赏人的。他也从来不亲自写稿,但却是一位修改文章的高手。凡经他手斧正的稿子,不是锦上添花,便是点石成金。

“谢谢老总的夸奖。”陆雯俏皮地说。

事实上,庄总编叫她来并不是为了夸奖,而是给她打招呼的。他眯缝着眼,瞅着她一笑。

背后的窗户,映着银杏树的枝丫,线条曲折遒劲。

“老总还有话要说?”陆雯蓦然反应过来。

“小雯呀,最好在外面不要介入文联的事情。你是一个很能干的记者,可以多写点其他战线的报道嘛,至于文联的是非你不要卷进去……”

陆雯没有吭声,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庄总编继续告诫她说:

“文艺圈子复杂得很,你去掺和没有什么好处的。”他是以领导和长辈双重身份说这话的,说很诚恳,带着一种威严。

“这是您的意思,还是我爸的意思?”

陆雯抬起眸子问,眼底透出倔强。陆雯的父亲在市政协任副主席,同庄总编是老战友。

“是我的意思。当然你父亲也很关心这个事情。”

“那我谢谢老总的提醒了!”

陆雯说完,起身走出了总编办公室。

枫园市府宿舍楼。陆宅。

陆雯下班后,专程回到家里。

“小雯今天回来啦,怎么气色不太好?”陆母觉察到女儿情绪有点不对。

陆雯没好气地把提包往沙发上一扔。

“老爸在不在?”她问母亲。

“在书房里看报嘞。”

陆父的书房不大不小,三壁皆书。临窗是写字台,外加落地台灯、藤沙和一个转椅。墙上挂着一帧褪色的照片,是他和陆母年轻时在延水河边的留影。

陆雯推开书房的门。陆父从报纸上探出脸来。

“老爸,我的事情,你都干涉到我的单位去了!”

陆雯向父亲提出抗议。

陆父穿着皮马甲坐在转椅上,一头漂亮的银发,颇有学者风范。见到女儿的失态,只一笑。

“你的什么事情哟,这么大的火?”

“你给庄总编讲了些什么嘛!”陆雯往藤沙上一坐。

“哦,我只随便问过老庄几句,没说什么呀?”

“随便问过?”陆雯学着父亲的腔调,“老总今天正式向我提出警告了。”

“他也是为你好嘛,一个晚报记者,文联内部的矛盾同你有什么关系?”父亲批评她。

“怎么没有关系?任何事情都有个是非吧!文联内部也应该有个是非吧!”陆雯反驳道。

陆母闻声进来,腰间围着下厨的围裙。

“小雯,别同你爸争啦,今天是星期六,大家高高兴兴吃顿晚饭。”

陆父放下手中的报纸,呵呵笑道:

“没关系,我是不怕造反的,让小雯把话说完。”

陆雯把脸一扬,说:

“搞新闻要讲职业道德吧!要讲真话吧!要懂得惩恶扬善吧!”

“我在延安时就当记者,这点还不懂?”陆父开导女儿说,“但是小道理要归大道理管。新闻工作者首先要服从新闻纪律,要讲组织原则嘛。宣传部都没表态的事,你去推波助澜干什么?”

陆雯并不服气。

“什么都要等上面点头才能报道,那舆论的监督作用还有用吗?现在连点名批评一个渎职的区属医院的小院长,都要经有关方面同意,中国还有新闻吗?”

陆父表情严肃起来,正色道:

“小雯,看来我得给你补上一课有关新闻的党性原则……”

陆雯无心恋战,揶揄道:

“谢谢关照。我知道老爸是老党员、老新闻,和范长江还是同窗,值得敬仰,对了吧!”

“看你们父女俩,没大没小的!”陆母笑起来。

晚饭很丰盛。陆母特地烧了几个风味菜,有粉条烧肉、干煸鳝鱼、麻婆豆腐,还有一碟辣椒,圆桌上摆得满满的。

每个周末,陆石都要带着儿子石头回来团聚。今天他穿一件双排扣呢大衣,提了一瓶郎酒。小石头五岁,一身卡通片服装,胖嘟嘟的。

“姑姑,你的帽子好漂亮哦!”石头盯着陆雯头上的棒球帽。

“喜欢,下次姑姑叫厂家赞助一顶送你。”

“我要大红色的。”石头鼓掌。

“没问题。妈妈怎么没来?”

“去姥姥家啦!”

陆雯睨了陆石一眼:“咱嫂子真是个孝女呀!”

“你同你哥咋的?一见面就没好话。”陆母说。

陆石大度地笑了笑。

“我一向宽宏大量,好男不同女斗嘛。”

“去你的!”陆雯笑。

全家围着餐桌坐下,边吃边聊,气氛热闹。每个礼拜的这时,是陆母最高兴的时候。陆父酌着郎酒,两杯下肚,脸已酡颜。陆石陪着老人家豪饮,不一会儿也上了脸。

“这几天小雯在瞎忙什么?”陆石小酌一口,问道。

“没忙什么。”陆雯只顾吃自己的。

“没忙什么?韩波的死因弄得满城风雨,结果最后屁事都没得。你们究竟搞的啥名堂,太蠢了!”当哥哥的说得很直。

陆雯诧异地抬眼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的?”

陆石夹着一块鱼尾塞进嘴里,说:

“没有不透风的墙。市委大院都传遍了。你知不知道有人怎样议论雷鸣?说他争名争位,有野心,刚上台两天就要夺编辑部的权。”

陆雯涨红了脸。

“雷鸣是你的同班同学,你还不了解他吗?这分明是诽谤!”

陆石不以为然道:

“中国的事就是这样,人言可畏嘛!他太急功近利了。地皮子还没有踩热,就要闹改革……”

陆父瞅着陆雯,圆场说:

“话虽不能完全这么讲,但你哥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是呀,谁像我哥,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一心想往上爬。雷鸣可不是这种人。”陆雯讥讽道。

陆石并不介意。他注视着妹妹,坦诚地说:

“我一直不明白,你既然这么喜欢雷鸣,当初为什么不嫁给他呢?”

“你……”陆雯语塞,气愤而委屈地从嘴里迸出一个字。

眼泪在她的眼眶里转了转,没落下来。陆石的话无意中深深刺痛了她。

石头轻轻拽她的衣袖:

“姑姑不要气。”

陆雯用手帕擦了擦眼角。

陆母放下手中的筷子,瞪了陆石一眼。

“我就喜欢雷鸣那孩子,憨厚实在。”

陆石嘟囔了一句:

“妈,那是两码事。”

陆父望着女儿,语重心长地说:

“雷鸣是一块好材料,你们从小青梅竹马,难免会有感情。但他现在已经是有家有业、有孩子的人了,你同他交往要注意分寸。”

陆雯不语。

陆石动感情地说:

“小雯,我知道你喜欢雷鸣,但那已是过去的事了……”

陆雯起身,推开椅子,离席。

“这是我自己的事,谁也管不着!”

2

白果林。夕照。满地红尘。

落日的方向,低低横着一抹血红的晚霞,像一道裂开的伤口悬挂在天际。

雷鸣踩着落叶走来。

他家住在白果林旁的平安巷,宿舍楼与一座天主教堂相邻。雷鸣的步子显得有点沉重,他穿着黑皮夹克、粗毛线衣,眉宇间露着疲惫之色。

一群在空中盘旋的鸽子,徐徐落在对面一幢高楼的屋顶上。

雷鸣朝教堂的尖屋顶瞥了一眼,不知为什么心头有一种背负十字架的感觉。同是住在这小巷,过去伏案写作的时光好自在,好愉快啊!

走进院子,上楼。

推开家门,祝若雅迎出来,脸上挂着欣喜之色。

“今天有好消息告诉你!”她腰际围着蓝地白花厨裙,挽着两袖。

“有什么好消息?”

“你猜猜看。”祝若雅故作神秘。

雷鸣耸耸鼻子,闻到一股炖肉的香气从厨房里飘出来。

“晚上吃红烧肉!”

“馋鬼!不对。”妻笑起来。

“爸爸回来啦!”这时倩倩活蹦乱跳地扑过来,一下抱住雷鸣的腿。

“爸爸,你给我买的小狗狗呢?”

“倩倩乖,”雷鸣抱起女儿,亲了亲她的脸蛋,“这两天爸爸实在没得时间……”

“又是没得时间!”倩倩不满地噘起小嘴。

“对啦,准是咱们倩倩在幼儿园戴小红花啦!”雷鸣逗她。

“不对。”祝若雅忍俊不禁。

“那……究竟有什么好消息呀?”

雷鸣纳闷起来。他刚把女儿放下,祝若雅已从里屋捧出一件牛皮纸邮包来。

“你的长篇小说出版啦!这是下午刚寄到的样书……”

祝若雅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这邮包意味着,丈夫整整一年深夜伏案的辛苦没有白费;也意味着老公的事业成功,还有一笔丰厚的稿酬收入。

“啊!真没想到这么快……”

雷鸣接过邮包,又惊又喜,像捧着一个用襁褓裹着的初生婴儿。他把邮包外层的牛皮纸拆开,里面一共六本样书。他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本,脸上露出大孩子般天真的笑容。

终于见到自己的心血和追求变成了公开发行的图书,有什么语言能表达此刻一个作者的欣喜、快慰和激动呢!

书的装帧很漂亮。

洁白的布纹纸封面,印着一片紫蓝色的勿忘我,花繁似锦,蓝若宝石。一只变形的鸽子在天际振翮欲飞。书名“青春祭”三个深红色手书体字跃入眼帘,像雪地上三簇熊熊燃烧的火焰。

整本书显得庄重大气,有一种浓郁的青春气息和文学品味。雷鸣抚摸着封面,爱不释手。

这是他的第二部长篇,写得很艰苦。十月怀胎,三易其稿。个中的甘苦曲折,只有妻子若雅最清楚。在那张临窗的写字台前,他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啊……

他在木扶手沙发坐下,掀开书页。

读着手中散发着石墨香气的铅字,失去的韶华,那场影响了整整一代人的风暴,当年的梦想和追求,都在眼前复活了……雷鸣抑制着内心的激动,一页页翻下去,那非常年代的气息和音响,躁动的青春热血,燃烧的生命,又重新回到眼前。透过字里行间,他还看见一个少女的倩影,她头上插满狗尾巴花,眸子里流动着惆怅的秋波……

《青春祭》只是雷鸣“青春三部曲”的第一部,小说画了个句号,故事却并没有结束。

“这次稿费该多少呀?”妻的喜悦声打断他的思绪。

雷鸣站起来,用手给祝若雅比了比。

“按标准,每千字二十元。三十万字连印数稿酬大约有六七千元吧!”

“嘿嘿,我只关心稿费!”

祝若雅半真半谑地说,口气有些得意。

作为一位能干的主妇,祝若雅承包了所有的内政。雷鸣的每一笔稿费,都是全额上交夫人的金库。这一点祝若雅最满意。在家里说话最管用的,第一是祝若雅,第二是女儿倩倩,雷鸣永远是第三把手。

晚饭时,祝若雅特地开了一瓶金奖干红葡萄酒。

雷鸣端起殷红的酒杯,同妻碰杯,一饮而尽。

倩倩也举起一只玻璃小酒杯,凑热闹道:

“为爸爸和小狗狗干杯!”

“傻丫头,应该为爸爸的新书干杯!”雷鸣纠正女儿。

“你明天得为我买小狗狗啰!”

“好,这次爸爸一定给你买。”

倩倩快活地笑起来,把小酒杯高举过头。

“为好爸爸的书干杯!”

“看你把孩子惯的,买来小狗,打理卫生还不是我的事!”祝若雅不悦地嘟哝道。

雷鸣是很宠女儿的。第二天,不顾妻子的反对,他真的骑车到沙湾集市上,给倩倩买回来一条白色小叭狗。小黑鼻头,卷毛下露出两只黑眼睛,惹人怜爱。那狗也很有灵性,进屋第一天就会自己跑进卫生间拉屎。倩倩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雪儿”。这是后话。

祝若雅晚饭时兴致很高,一连喝了三杯干红葡萄酒,脸庞绯红。她望着雷鸣,情绪很兴奋。

“这下你可以站稳脚跟了。你有作品,他们谁也把你拱不倒!”

雷鸣放下酒杯,态度憨直,若有所思地说:

“其实我本应该接着写下一部长篇的,素材都已经收集好了,但是需要整块的时间……说到底,作家的生命还是作品,其余的东西最终都是过眼烟云。”

“你不要打退堂鼓。过了这一村,就没有那个店!”妻抬起漂亮的脸庞瞅着他,嗔怪道,“现在正是提拔年轻干部的时候,文联副主席你是当定了,谁也拱不脱。写作以后再接着搞也不迟……”

夫人从来就坚决反对他脱产去搞创作。她认为专业写作既辛苦又淡泊,远不如走仕途有出息。这个看法很现实,也许不无道理。但雷鸣把写作视为生命,因此多次徘徊在文学的山脊上,难以下决心。事实上没有夫人的支持和认可,他很难迈出这一步。这是横在雷鸣和祝若雅心灵深处的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雷鸣无奈地摇头笑了,笑得有些苦涩。只有他清楚,这个文联副主席当得好憋屈,好窝囊。他也知道,如今已是骑上虎背,身不由己了。

这时,有人敲门。

雷鸣打开门,见是晚报一位熟识的副刊记者造访。

“听说你的大作问世了。特来贺喜!”记者很年轻,戴副秀朗镜,坐下,即开门见山。

雷鸣与祝若雅相互望了一下。

“你的消息真快呀!”他有点诧异。

记者解释说:

“《青年文摘报》上有条书讯,评价蛮高的!我今天来,是想约雷鸣老师写篇创作谈。”

“没得什么好谈的。”雷鸣推辞说。

他不善于应酬,话听起来有点生硬。

“我们副刊最近准备辟个专栏,发表本市作家的创作体会。希望雷鸣老师带头赐稿。”青年记者并不介意,锲而不舍道。

“的确没得什么好谈的。”雷鸣答了一句,就沉默不语了。弄得小记者有点难堪。

祝若雅见状,打圆场道:

“你不能让别人空手而回嘛,考虑一下。”

她的话说得柔和动听,语气中流露出一种作家夫人的自豪和优越感。

“对,对,还是雷老师的贤内助想得周到。”眼镜如获救星。

雷鸣仍然犹豫着。

他从来不愿意写“创作谈”一类的东西,他觉得一个作者所要说的一切,都蕴含在作品中了。无须另外再多言。

“你就干脆一点吧!”妻在一旁敦促道。

雷鸣想了一下,勉强答应了。

“行吧。”

“那太好啦。我安排在专栏第一期见报,雷鸣老师能不能开个夜车,本周内交稿?”记者得寸进尺。

“也太急了,下个星期吧?”雷鸣挠挠头说。

“好,那就一言为定啰。”

眼镜连连点头起身告辞,临出门,又回过身来,问道:

“下星期岚县的文艺联谊会邀请了很多人,雷鸣老师去不去?”

“我接到请柬了。”雷鸣答道。

“听说是文学界的群英会,企业家做东。”记者开着玩笑说,“雷鸣老师身为文坛的少帅,不可不去哟。”

雷鸣一笑:“不会是‘鸿门宴’吧?”

3

岚县。桃园度假村。

这里与岚山毗邻,距岚山市60公里,是著名的风景区。

桃园度假村依山傍水,建筑不算豪华,却造得精美别致。一律的金色琉璃瓦屋顶,回廊水榭。尤其三四月间这里桃花盛开时,满园春色,更是别有一番天地。据说著名男高音歌唱家蒋大为,曾在这里拍过《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的外景,度假村因此名声远播。联谊会的地点选在这里,也许不是巧合。

陆雯是搭乘报社的车子来参加联谊会的,同车来的还有报社副刊部的几位同仁。

联谊会由岚县金利达兔业有限公司做东道主,董事长是该县有名的专业户养兔大王。他居然请来了县长和一位副书记捧场。岚山市文艺和新闻界的知名人士请了不少。

联谊会内容,据请柬介绍:一是座谈,二是聚餐,三是舞会。陆雯到会后才感觉到,这次活动名义上是文艺联谊会,实际上是带有广告性质的招待会。金利达兔业有限公司的宣传意识很强,希望通过舆论界扩大影响,提高知名度。场面辉煌而有些俗气,不过眼下这种活动很多。

养兔大王是个瘦长个子,穿一身有些走形的西服,花领带,口齿伶俐,殷勤备至。他站在麦克风前,首先一一介绍来宾。

“这位是我们岚县的父母官吴县长。”

厚道的吴县长起身致意。全场鼓掌。

“这位是我们岚县的县委李书记。”

李书记起身颔首。掌声。

“这位是全国闻名的杂志《金蔷薇》的主编白演达老师。”

白演达穿一身蓝华达呢中山服,从贵宾席上站起来,矜持地含笑点头。掌声。

“这位是著名小说家、《金蔷薇》杂志副主编钱诚老师。”养兔大王提高嗓门唱道。

坐在白演达身旁的钱诚欠身,向左右颔首示意。他身着中式对襟外套,头戴一顶呢帽,脸上带着微笑。

掌声热烈。

陆雯冷眼看着白、钱二人的亮相。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觅。移过一张张陌生和熟悉的面孔,在麦克风后面的席上,发现了雷鸣的身影。

雷鸣正同一位县上的同志小声谈着什么。他今天穿一身铁灰色西服,系着领带,显得英俊而稳重。车夫坐在他旁边,穿着风衣,戴一顶鸭舌帽。

今天的场合,文联领导应是主宾之一。令陆雯奇怪的是,联谊会主人似乎有意忽略了这一点。

只见养兔大王手扶着话筒,继续大声武气地唱道:

“今天到会的来宾领导,还有《经济时报》副主编金季老师。”金季两字的发音,听起来和经济一样。场内爆发出笑声。

一位身着皮夹克的胖子站起来,向大家挥手致意。

“这位是晚报的主任编辑、著名评论家马峰老师。”养兔大王把所有的来宾都称为老师。

马峰是晚报的副刊编辑,五短身材,报社有名的秃顶快手。正同李书记耳语,听见叫他,笑容可掬地站起来。

陆雯目睹这个场面,有种参加蹩脚新闻发布会的错觉。而登场的角色,却又像是精心挑选或花重金聘请来的。她觉得又好笑又好气。

养兔大王夸张的介绍声,继续在耳边回响着。

在一阵接一阵富有喜剧性的掌声中,雷鸣觉察到从对面投来奚落的目光。那边坐着谈笑风生的白演达和钱诚。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和车夫受到冷遇。

这挑衅的视线,闹哄哄的场面,以及主人无意中的冷淡,使雷鸣意识到今天的联谊会有点不同寻常。

也许他的一句戏言不幸言中了,他早该有这种思想准备的。《金蔷薇》在上期曾发过一篇养兔大王的报告文学,篇幅很显要。据说传主慷慨解囊,为刊物赞助了一笔费用,作为回报。

介绍来宾的程序接近尾声,县文化馆馆长趋前同养兔大王耳语了一句。养兔大王回过头,向雷鸣这边瞄了一眼。

他转过去,手扶话筒,殷勤地宣布:“各位,今天到会的客人,还有市文联领导、分管作协的副主席雷鸣老师和创评部主任车夫老师。”

这时会场的气氛已经松弛,人们的兴趣似乎转移到下一个节目。场内掌声寥寥。

白演达和钱诚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胜者姿态,目睹着这一幕。那眼神分明在说:我们才是真神。

坐在贵宾席上的马峰晃了晃脑袋,友善地向雷鸣和车夫打招呼。雷鸣点头微笑。车夫神态自若,平静如常,偶尔与邻座的记者交谈几句。他有一种万军之中履险如夷的本领。

轮到吴县长致辞。这位父母官操一口浓重的乡土音,声音洪亮,气度豪爽。对到会的新闻记者和文化人表示热烈欢迎,并将岚县的旅游资源、农副业发展做了一番介绍。

“我们不要求到会的作家记者们每人都写文章,但自古道:‘江山还需文人捧’,如果各位有兴趣宣传一下,那将是我们岚县的最大荣幸。”

一片掌声。

“今天我们县的业余作者也都到场了,希望我们在座的作家和编辑老师们,多多给予指导。”县长说完,又是一阵鼓掌。

雷鸣注意到,场内坐着许多岚县的青年业余作者,一张张朴实的面孔,带着对文学的憧憬。其中有些人在他做编辑时,曾给《金蔷薇》投过稿,这时都向他投来亲切的笑容。雷鸣心头一热,感觉到一种信任和一股暖流。这个会的真正价值是在他们身上。也许岚山市文学创作的生力军,会从这里闯出来。

来宾发言的第一位,是白演达。

他站在花篮侧,一张刀条脸含着笑,清了清嗓子,然后用沙哑的声音侃侃地谈起来:

“今天是一次难得的盛会,首先我代表《金蔷薇》编辑部的全体同仁,祝金利达兔业有限公司事业兴隆,多多发财!”

白演达很善于发挥自己的口才。一句戏谑的祝词,使会场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我们《金蔷薇》杂志自班子改组以后,励精图治,以崭新的面貌同读者见面,备受大家爱护和青睐,我借此机会向大家表示感谢!”

接着他的话锋一转,绵里藏针地说:

“尽管有人暗中放冷箭,说我们办刊方针不对,‘处在危机的边缘’,挖苦我们是‘县班子水平’,但《金蔷薇》却越办越好,越来越受欢迎!在全国文学刊物如林,竞相下滑的情况下,我们现在的发行量仍然雄居全省第一,并且被公认为西部文学四小龙之一。这是大家无私支持的结果。”

白演达的演说,再一次被掌声打断。

陆雯感觉到这位权谋家的话中冷战味很浓,她很关注地向雷鸣和车夫那边望了望。

事实上,白演达话中恶意的机锋和影射,只有雷鸣和车夫听得最明白。其余大部分听众都被蒙在鼓里。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车夫在雷鸣的耳畔说了句什么。雷鸣双手抱臂,微微点头,继续听着,一副大树临风的威仪。

无意之间,雷鸣觉察到会场的一个方向,有一双殷切的目光在注视自己。他转过脸,看见是陆雯正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那是一种心有灵犀的理解和支持。他会心地朝她点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白演达清了清喉咙,继续鼓吹道:

“《金蔷薇》的今天离不开广大作者的厚爱和支持。我们欢迎在座的诸君踊跃投稿。从下一期起,我们特为本地作者辟一个专栏,凡是岚县的作者来稿,我刊优先发表,稿费从优!”

钱诚不露声色地听着。

白演达的话听起来像是鼓励本地的创作,实际上却是在拉拢作者。这是他们事先研究的策略。

他们深知文联下一个回合是成立作协,争取基本作者队伍的工作至关重要。而这一点正是刊物的优势。白演达廉价的许诺,赢得一阵喝彩。尤其一些业余作者,个个面露兴奋之色。

白演达在掌声中落座。主持者欠身请钱诚讲话。

钱诚颇有风度地用手指了指雷鸣这边,示意让雷鸣先讲。

“那请市文联副主席雷鸣老师先讲吧?”

养兔大王把脸探过来,礼仪性地征询道。

雷鸣没料到钱诚的这一手。他稍有些窘,但也并不愚蠢,很客气地答道:

“请老钱先讲吧!”

钱诚又推辞了一下,才站起来,在众目倾注之下开口说道:

“市文联蒋书记今天没有来,如果来了我要当面给他提意见。文联新班子成立快半年了,有人说雷声大,雨点小,尽在唱空城计。文坛领袖是这么好当的嗦!我是没有这个资格。如果文联主席、副主席可以登报招聘的话,就是高薪重奖我都不会应聘。为什么?我不想当氢气球。我是写小说的,这几年写得少了,办刊物是勉为其难,为人作嫁衣裳,但我心甘情愿。我衷心斗胆地希望多发现几个作者,多推几篇佳作……”

话说得冠冕堂皇。幽默之中不失机智,语带热嘲冷讽。听似彬彬有礼的恭维,实则句句都含着对文联新班子的贬低,都在影射雷鸣。这是一种段位很高的说话艺术,微笑中含着杀机。

雷鸣脸上的表情淡如清水。

临来前他曾想得很好,在联谊会上谈谈如何发展全市的文学创作,以及作者队伍的建立。此刻,原先准备讲的东西已烟消云散。处在这种场合,他感觉到只要有白演达、钱诚的存在,就有一种深刻的敌意。文联党组分工时,原想做一种妥协,退出刊物,负责作协,双方互不干扰。现在他才意识到,失去刊物,没有园地,要抓创作,相当艰难。

面对今天的这个场面,面对这么多的作者,雷鸣觉得自己不应该再缄默。于是,在许多双期待的目光中,他站了起来。

“参加今天的联谊会,见到不少搞创作的新老朋友,很高兴。这位是文联创评部主任车夫同志。”雷鸣把自己的同伴介绍给大家,很诚恳地说,“老车和我都曾经是《金蔷薇》的编辑成员。刊物的每一个成绩,都浸透了大家的心血。我们衷心地祝福《金蔷薇》越办越好。”

这是一个友善的姿态。

“文联新班子并没有唱空城计。”雷鸣为文联正名道,语调平和而态度鲜明,“大家关心的成立作协的事,市上很重视,正在酝酿筹备中。作协成立起来后,主要将抓两件事:一是出作品,二是出人才。岚县的创作队伍潜力很大,相信会有更多的新人新作涌现出来。我们愿意为大家铺路搭桥!另外,我想借此机会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市上已同意成立文学院,为有创作计划的业余作者提供写作条件。这项工作具体由文联创评部来办……”

雷鸣的讲话被一片掌声打断。

没有哗众取宠的言辞,也没有过火的表态。雷鸣凭着自己的诚恳和稳重,赢得了许多与会作者的好感。

联谊会还没有结束,已有几个业余作者围过来,向他和车夫打听作协和文学院的具体细节。从他们的言谈中,雷鸣体会到一种渴望和信赖。能为这些年轻的朋友做些铺路的工作,雷鸣觉得欣慰,就算自己真是骑上虎背也值得。

午间的冷餐会,主人极尽盛情款待。来宾们品尝了以烧烤兔肉挂头牌的名味佳肴。

陆雯端着一杯橙汁,满面春风地过来,同雷鸣碰杯。她穿一件宽松的乳白色套头毛衣,黑发随意地绾在脑后,显得俊秀飘逸。

“你的话恰到好处。”她赞赏道。

“其实我是赶鸭子上架,”雷鸣憨厚地摇摇头,坦白道,“我最不适合这种场合。”

“我觉得这个场面有些可笑。”陆雯环视端着盘碟大嚼豪饮的人群说。

“为什么喃?”雷鸣不解。

“像不像一群被兔大王招来的食客?”陆雯戏谑道。

雷鸣大笑。

“你的嘴真刻薄!”

陆雯忍不住也笑起来。

这时,几个热情的青年作者过来向雷鸣敬酒。其中有个皮肤黝黑、两眼有神的后生,名叫秦晓志,是岚县的业余作者。雷鸣曾在《金蔷薇》上发过他的一个中篇,创作上很有前途。

“祝贺雷鸣老师的《青春祭》出版了!”他憨厚地咧嘴笑道。

“谢谢大家!”雷鸣点头致意。

“听说晚报还要发专访呢。”另一个小伙子说。

“老实告诉大家,我是一个慢手。”雷鸣像同朋友聊天似的说。

一位圆头活脑的文友也过来凑热闹。

“现在雷兄是我们的一面旗帜,中青年作者就是应该崛起……”

“不要这样说。大家信得过把我当朋友就是了!”

雷鸣掉过头去,看见白演达、钱诚在人丛中谈笑风生,频频举杯。

他隐隐感觉到,后面也许会有一场恶战。

4

从桃园度假村回来的路上。

车沿着蜿蜒的公路绕山而行。路的一侧,不时掠过排列整齐的白色护路石桩。前一天岚山下过一场小雨,路面有些潮湿。空气清新宜人。

车行至山腰时,从树隙间依稀可见薄霭中的白衣江,宛若沉睡在青纱帐下,身姿绰约。车再往下行,路过上次经过的岔路口。雷鸣叫司机小刘拐进去,把车刹在路旁。

“走,去山后瞧瞧。”

雷鸣记起上次听见的敲石声。

他们舍下车,沿着裸露红土的岔路信步走去。车夫留在岚县与业余作者们交流,没有和他们同行。

山坡上开着紫红色的三角梅。这是一种矮丛系花,花瓣呈三角形,三角梅的名字大约由此而得。记得一次省作协组织作家去攀钢体验生活,由省上著名作家徐盟带队。在渡口市的车站,他们也见过这种花。以写农村题材闻名的徐盟当即说出花名,并言在访问缅甸时曾经见过,这种花在东南亚很多。没想到这些南国的佳丽,会在内陆的深山野岭落脚。

雷鸣攀上一个四方的小亭子。亭子以杉木为柱,杉树皮为顶,亭顶上青苔斑斑,落满褐色的陈叶。四周绿树掩映。从亭子上可以远跳白衣江的朦胧倩影,凭栏鸟瞰山间的秀色,心中呈现出一片宁静。雷鸣很久没有过这种心情。

雷鸣出生在川北苍溪县的农村里,四周青山环抱,风景如画。儿时他常爱在嘉陵江边捡石头,捉螃蟹玩。他是家里唯一的小子,三个姐姐很宠着他。从小他就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打滚,家乡的青山绿水陶冶了这个农家子的性情。苍溪的乡村民风极为淳朴,厚道。小学毕业他考上县城的中学,离开了乡间,后来又进城里读了大学。但他爱青山,爱大自然的情愫从未改变。每当他回到大自然,都有一种返璞归真的感觉。

这时,从山谷传来布谷鸟的叫声。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声音清新悦耳。

“摩天崖还远吗?”他问小刘。

“不远了。就在这山的背后。”

小刘陪客人来过几次,俨然一名导游。

他们沿着一条丹赭色石梯,拾级而上。两侧是参天的古柏,笔直挺拔,枝条繁密,一簇簇针叶宛如远古勇士披肩的长发,遮住了青天。阳光透过树隙,星星点点地洒在石梯上。转过山垭,他们发现一座荒芜的古刹。庙宇很有点规模。破败的门楣,倒塌的经堂,看不出是什么年代的建筑。

寺廊下,两三个穿灰衲衣的和尚在闲坐。

穿过寺廊,在西侧伙房木条窗下,立着三只巨大的铜锅。锅身已旧,锈色斑驳。小刘用手指敲敲铜锅,锅身发出几声“嗡嗡”的闷响。

“听和尚讲,这三只大锅可供三千僧人吃饭。”小刘饶有兴味地向雷鸣介绍说。

当年寺中的盛况可想而知。

雷鸣用手摸了摸锅沿,有种特殊的感觉。中国人吃惯了大锅饭,连庙里的和尚也如此。可是潮起潮落,星移斗转,如今这三千僧人何在?

过了山垭,石级开始变陡。两人顺着丹梯继续向后面攀登,山势渐显俊秀。右旁二三十米远,是一堵起伏的山峦。苍郁的树木映着阳光,树影深邃,极有层次。

走到尽头,群峰环抱中,一堵绝壁拔地而起,如刀削斧砍,气势磅礴。岩壁上隐隐现出三个石刻的大字:“摩天崖”。字体挺拔雄奇。

雷鸣暗暗叹道:好一个摩天崖!果然名不虚传。

在错落有致的石壁上,镌刻着许多拙朴动人的岩雕。一个接着一个,有驰骋峭壁的石虎,卧在月中的玉兔,还有各种古朴奇谲的图案,大若巨犀,小如掌影,真是美不胜收。石壁上还刻有许多古人的题字。由于年久风化,有的字痕已经模糊,有的还依稀可辨。诸如“山水知音”“天趣”等。

雷鸣不禁为这巧夺天工的石刻所惊叹。

丹梯尽头,有条石板小路直通山脊。一股清泉从山涧汩汩流出,清澈透明,潺潺而响。

雷鸣似有所动,他侧耳倾听。

除了泉水声以外,仿佛还有另一种音响从山脊方向传来。那绝对不是啄木鸟的声音,而是清脆的敲石声。

“叮——当!”

那声音带着悠悠的回音,在山谷萦绕一周,又戛然而止。

雷鸣停住脚步,异常兴奋。这正是他上次听到的那种声音,就像是从上天飘来的,带有几分神秘,几分苍凉。这种铁钎撞击石头的铿锵声,他不止一次听到,每一次都令他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是创造之神的声音,来自很远的地方,一种神奇的感应,一种呼唤。

“叮当!叮当!……”

敲石的声音又传来,不是一声,而是两声、三声……连绵不绝,在山间回荡,每一声都那样凝重,悠扬。

雷鸣沿着石板路循声寻去。小刘紧随其后。

前面古木葱茏,参天蔽日,大有原始森林的风貌。他登上一道山梁,只见漫山遍野,尽是杜鹃林,绵延数里长。交错的枝丫盛开着白色、粉红色的野杜鹃花,灿若云霞。

在这片杜鹃林中,一脉山垅自谷底微微隆起,巍然直上,逶迤千米,在海拔两千多米的断层上,形成一条由赭红花岗岩组成的山峦。远远望去,气势巍峨,甚为壮观!

他站住了。

伴随一声长声吆吆雄壮的吆喝,雷鸣看见,峭岩下一个身穿对襟土布衫的老石匠,正手握钢钎,作半蹲状。他对面站定一个平头年轻后生,双臂抡起大锤,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铁锤落下击在钢钎上,老汉双手微微一震,石下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山谷回应。

雷鸣目睹眼前这一幕,兴奋得说不出话来。

虽是料峭春寒,那后生赤着膊,露出一身腱子肉。每一锤挥下去,老石匠握着钢钎的手一震,钢钎尖端处石屑飞溅,岩石上只留下一处浅浅的白点。汗珠顺着老人黧黑、精瘦的脸颊流下,年轻后生的脊背冒着热气。

雷鸣径直走到峭岩下,同老人攀谈起来。

老石匠已经年过花甲,一张被山风雕就的脸布满皱纹,坚韧而朴实。那后生是他的儿子,他家祖祖辈辈都是石匠。在这片土地上,一代又一代生息繁衍。乡亲父老们同石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开山劈石,造屋修房,铺路建桥,都离不开石头。石匠活儿干得地不地道,是衡量男子汉的一个重要标准。

“老人家,加工这些石头做什么用?”雷鸣问。

“雕龙嘞!”

“哦,雕龙?”雷鸣半信半疑。

“是嘞。”

老汉说得很平淡。他扬起脸,出神地凝望着那逶迤起伏的赭红色山岩。雷鸣仰视山脊,巨大的花岗岩在头顶横亘耸立,悬崖峭壁,高不可攀。同这巨石相比,人显得十分渺小。要在这花岗壁上雕出一条龙来,谈何容易!

雷鸣对老人蓦地产生一种肃然的敬意。老人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很像罗立中油画里的“父亲”,朴实、粗犷而又透露着一种庄严。他那双像树根一样布满筋络的手,不知用钢钎征服过多少顽石。

老汉小憩,掏出旱烟袋,蹲在一条方石上。

雷鸣递过一支香烟,老汉笑纳。雷鸣给他点燃,老汉悠然地抽起来。雷鸣平常很少抽烟,自己也点燃一支。老人同雷鸣聊了一会儿家常,谈起他家是祖传的石匠,祖上曾在光绪年间开凿千佛岩,并为后山引来龙泉,造福一方。从老人的身上,雷鸣看到了一种山民的淳厚、中国劳动人民的知足常乐和敬业精神。

雷鸣回眸南望,远山近壑,林海莽莽。山麓下,江水如玉色腰带,蜿蜒西去,像是白衣江,在天光之下闪着波光。在一刹那,他的心中产生了一刻难得的平和与恬静。

“我们该回去了,雷副主席。”

司机的提醒,打断了雷鸣的遐思。

5

银座沙龙。色彩斑斓的霓虹灯。

这里地处繁华的商业场,环境气氛闹热,装修典雅,是岚山市文化艺术界人士常来聚会之地。银座设在商场的底楼,里面有酒吧、画廊、音响一流的舞厅,还有颇具情调的露天茶座。

雷鸣走进银座时,不知道司马宏约自己来有何意思。但他感到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会面。对方阵营的主帅亲自出马,肯定不会是简单的寒暄吧。不过他胸怀磊落,在约定时间坦然而至。

一位身穿旗袍的小姐引雷鸣走进沙龙。他像平常一样穿着夹克衫,眉宇间透着一股男子汉的英气。

司马宏已在一间雅座里等他。

“不好意思,让司马部长等了。”雷鸣入座,致歉道。

“没什么,是我早到了几分钟。”司马宏坐在乳白藤背椅上点点头,态度友善。

小姐端上两杯咖啡,轻轻搁在钢化玻璃桌上,然后退去。咖啡冒着热气,香气浓郁。

“加糖吗?”司马宏露出微笑。

“不加,谢谢。”雷鸣憨厚地说。他很少喝咖啡。

司马宏揭开桌上的小陶罐,夹了两块方糖在自己杯里,用一个漂亮的小勺搅动着。

“最近还写东西吗?”谈话从创作切入,显得很自然。

“好几个月没有动笔了。”雷鸣坦白说。

“这就是做文艺领导的苦恼哦,”司马宏啜了一口咖啡,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说,“身不由己。”

他示意雷鸣喝咖啡,接着说道:

“你的《青春祭》写得不错嘛,听说出版后在读者中有点影响……”

司马宏说话的口气仍像宣传部长,不过态度似乎是真诚的。雷鸣不大善于言辞,客气了两句。

“您过奖了。小说是去年写的。”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有点烫。

“听说你花了一年的时间,很难得!”

“我写东西和说话一样,其实很笨。”雷鸣说。

“哈哈,笨鸟先飞入林嘛!”

司马宏笑起来,笑声有点夸张。他穿一件暗褐色皮西服,领口露出银灰套头毛衣。脸膛红润,眼睑下面现出眼袋和细纹,但气色仍佳。

这是一副老练,成熟,精明强悍的面孔。

雷鸣品着咖啡,注视着这张面孔。心想,他专门约自己到这里来,不会只是谈谈《青春祭》吧。

司马宏向吧台招招手,一位紫衣小姐送来两碟精致的西点。

“我对你印象一直很好。”他示意雷鸣尝尝点心,接着说道,“也许你不知道,当初文联调你时,曾经费了好多周折……”

司马宏是在暗示,他一向很爱才,而且调雷鸣到市文联最终是他拍的板。事实上,当初省文联的商调函已经寄到雷鸣所在的单位。当时雷鸣在市上一家科技报负责,报纸办得有声有色,创作也卓有成绩。省文联拟调他到《西部文学》任职,兼搞创作。但是后来调动被市上卡住了。那时还在宣传部任上的司马宏,曾给雷鸣下过一道“最后通牒”:“要调,你只能到市文联来;要不,你就在原单位待一辈子!”雷鸣就是这样被拦截下来的。

这件事雷鸣至今记忆犹新。从跨进岚山市文联的第一天起,他就感受到了司马宏的霸气。也许与此有关,他到市文联后,对司马宏从来是敬而不亲,很少接近。

沙龙里荡起一曲轻音乐,是陈明唱的《快乐老家》。歌声欢快跳动,在沙龙里回荡。

雷鸣凝神聆听,似有所动。

司马宏继续往下说着。

“你在《金蔷薇》干得还是不错的,不过后来,”司马宏话锋一转说,“听说编辑部不少人对你有看法。作为一个年轻干部,要洁身自好,谦虚谨慎,尤其不要站错了队……”

这位文坛大帅要拉拢雷鸣,故给予礼遇,且很殷勤;但他软中带硬,又拉又压,想诱使雷鸣就范。

雷鸣坦诚言道:

“我其实只是想干点实事,不想成了矛盾的焦点。有时候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关键看你屁股坐在那一边啰!嘿嘿。”司马宏又是一句带笑的杀伐。

雷鸣起初觉得司马宏似在关照自己,而且态度也有诚意。但渐渐地,他从对方的话里觉察到,司马宏今天的用意不像是化解矛盾,而是想拉拢自己。对于司马宏的软硬皆施,他开始警惕起来。

司马宏见雷鸣不语,继续施加压力。他告诫雷鸣应识时务,不要强当出头鸟,创评部不要和编辑部唱对台戏。暗示雷鸣只要在作协的问题上合作,前途就会一帆风顺。

“我可以说服白演达、钱诚他们,让你兼《金蔷薇》的副主编。”

他向雷鸣许诺道。

“谢谢司马部长的关照!我对副主编已经没有兴趣了。”

雷鸣淡淡地说。

“是吗?你可是办刊物的一把好手哦!”

司马宏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失望。他的神情带着一点霸气和尴尬。这是一匹不甘落伍的狼王,虽然皮毛初现老态,但精力未衰,牙齿仍然尖利,而且随时准备扑出来夺回失去的宝座。连他的笑容都带着一种杀气。

“其实文联的事,我什么都知道。如果你要一意孤行,不同我们合作,恐怕只能在夹缝中当英雄啰!呵呵……”

雷鸣听出了这话的弦外之音。

有位作家说过,憨厚的人有时傻得可爱;但遇到欺人太甚,忍无可忍时,憨厚的人也会奋起反击。了解雷鸣的人都知道,在他的憨厚底下藏着一股天生的执拗和倔强。

因此他并未被司马宏的威迫所压服。而且司马宏最后一句带有明显威胁的话,激怒了他。

“谢谢司马部长的提醒。我只是一个平常人,当不了英雄。”雷鸣推开咖啡杯子,很礼貌而克制地起身告辞,“再见!”

对话不欢而散。

对雷鸣来说,也许失去了最后一次同对立势力妥协的机会。

望着他离去的厚重的背影,司马宏知道拉拢失败,心中陡然升起打击的决心。

6

银座沙龙。轻快的音乐回荡。

华灯初上。雷鸣在暮色中骑车赶来。他头上戴顶牛仔棒球帽,显得有几分潇洒,几分匆忙。满街的霓虹灯和车水马龙,更显出都市周末的繁华和喧囔。

白天雷鸣和车夫到岚县文化馆,商量合办《文苑报》和借调年轻编辑梁晓志的事。岚县文化馆有现成的刊号,文联创评部希望一起合作,办成全市的一个文学园地,双方谈得很好。

下午回到文联小院,雷鸣在办公桌上见到陆雯留的一张便条。那娟秀的字体,他很熟悉。过去在校同学时,陆雯给他递过好多字条。

雷鸣:

今晚七点在银座沙龙等你。

勿忘。

小雯 即日

雷鸣依约赶来。陆雯已在沙龙里等候。

她坐在临近乐池的一张乳白色圆桌旁。桌上一只矮玻杯里点着红蜡烛,很有情调。看见雷鸣穿过画廊进来,她招招手,脸上荡起欢愉的笑颜。

雷鸣落座。桌面前摆着一张暖棕色小餐巾,两只高脚杯里已斟上红樱桃酒。陆雯穿一袭宽松雅致的粗绒线长开衫,头发随意地绾在脑后,显得风姿绰约。

“真不好意思,周末约你出来。若雅不介意吧?”陆雯莞尔一笑。

陆雯同祝若雅曾是大学同班同学,也是最好的朋友。当年因为同时悄悄爱上一个人,两人之间曾经有过一段戏剧性的恩怨。后来祝若雅得到了爱,陆雯悄然离去。从那以后,她们没有再见过面。那个被爱的傻小子,就是雷鸣。

“若雅到深圳进修去了,环保系统的新闻班,要两个月。”雷鸣说。

“那倩倩谁照顾呢?”

“这几天上她姥姥家去了,带着雪儿一道。”

“雪儿是谁呀?”陆雯好奇地问。

“她的小狗狗,宝贝似的。”

“这丫头真有趣!”

沙龙里响起《雪绒花》的音乐,旋律优美轻柔。邻座有对情侣在喁喁细语。

“你还记得今天的日子吧?”陆雯温情脉脉地瞅着雷鸣。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没印象了……”雷鸣傻笑。

“你再想想,3月16日。”陆雯期待地审视着他。

雷鸣恍然,拍着脑门:

“哦,是你的生日!那应该我请你的。”

雷鸣端起盛满红樱桃酒的酒杯,向陆雯致意。

陆雯把酒杯举在眼前,两人轻轻碰杯。

“生日快乐!”雷鸣由衷地说。

“谢谢!”陆雯眼里闪着泪光。

她将酒杯端近唇际,啜了一口。

“想不到,我的生日你全忘了……”她似乎有些感触,话中含着爱和怨。

“不,那一天我永远记得。”雷鸣解释。

陆雯18岁生日那天的情景,此刻隐隐浮现在雷鸣眼前……

育才中学。薄日微曦的清晨。

早操之前。在淡淡的薄雾中,雷鸣用报纸包着一把刚采下来的鲜花,悄悄走进高二班教室,放在陆雯的课桌上。然后趁人未见,溜了出去。花是他从校园的花坛里偷摘的,蓝色的勿忘我,一共18支,花蕊里还沾着露水。

在走廊上,雷鸣同迎面走过来的陆雯正好撞上。陆雯扎着小辫,脸色红扑扑的,和几个同伴边说边笑朝教室走来。两人擦肩而过,雷鸣冲着她傻笑了一下。陆雯转过脸,望着他的背影。

在教室里。陆雯揭开报纸,发现了勿忘我。她邻座的同学叫了一声∶“哦,勿忘我!”整个教室都轰动了。男生的喝彩,女生的惊叹。在一片“勿忘我!”“勿忘我!”的呼声中,顷刻之间,18支蓝宝石般亮丽的勿忘我被女孩们瓜分殆尽。

大家正在忘情得意时,戴眼镜的老班主任走进教室,全场马上被镇住了。眼镜班主任是歪得全校闻名的,他站在黑板前,板着脸,一言未发。女生们一个个乖乖地走上来,把勿忘我搁在讲台上。班主任数了数,一共17朵。

他扫视了一下全场,问:

“这是谁的杰作?”

几十条视线一齐转向陆雯。

这下陆雯可惨了。半小时后教务主任接到校工报告,花坛里的花被人偷摘了,而且偷花人专摘勿忘我。

在教务主任办公室里,陆雯被勒令交代谁是罪魁祸首。陆雯猜到是雷鸣所为,但她咬定花是自天而降的。

“这就怪啰,这勿忘我花又莫得长翅膀!”

陆雯默然不语。

“不坦白,你就脱不到手。”教务主任晓以大义。

“我真的不晓得花是从哪里来的。”

“怎么偏偏会落在你的桌子上呢?”

“该我倒霉嘛!”陆雯装出一副哭丧脸。

审问进行了半个多小时,还是没有结果。

正在陆雯脱不到手时,雷鸣愣头愣脑地闯进来,一副英勇就义的大男子汉模样。

“勿忘我是我摘的!”雷鸣向教务主任坦白交代。那神态仿佛要杀要剐都心甘情愿似的。

围在窗外偷看的男女生们,都看见了这个精彩的镜头。

第二天,雷鸣的英雄形象就在全校传开了。雷鸣当时是高三的高才生,校足球队队长,全校的物理尖子。为此事,他被罚扫了十七天大操场。而陆雯呢,则得了“勿忘我校花”的美誉。

“为什么班主任只没收了17朵勿忘我花喃?”事后,雷鸣曾问陆雯。

陆雯诡谲地一笑:

“那个老癫东没看见,有一支勿忘我让我偷偷藏起来了!”

“是吗?”雷鸣也笑起来,“亏得你,让我少罚一天扫操场!”

那年夏天,雷鸣以总分618的优异成绩考上了华西大学。

7

往事历历如画。

雷鸣喝了一大口红樱桃酒,放下酒杯,凝视着脸颊微红的陆雯,有点感慨地说:“那时我们好年轻啊!学生时代确是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是呀,你没想到后来我也考上华西大学吧?”

陆雯调皮地问他。

“我原以为你会报复旦新闻系的。”雷鸣说。

雷鸣一直不知道,自从他接到华西大学录取通知书那一刻起,陆雯就下定决心也要报考华西大学。

“命运真是不可捉摸!”陆雯呷了一口红樱桃酒,喃喃地说。

“什么意思?”雷鸣殷殷地瞅着她。

“我俩总是有缘无分……”陆雯说。

“有缘无分,”雷鸣咀嚼着这话的意思,突然有点激动,愣头愣脑地:“我至今不明白,你当时为什么要拒绝我?为什么哦……”

“我只是把你当作一个大哥哥。”陆雯违心地说。

“那你……”雷鸣有点冲动,一把握住陆雯的手。

“你不用问了。”陆雯打断了他的话。

她默默地抽出自己的手。

两人沉默了片刻。

浮在矮玻杯里的红蜡烛,摇曳着暖黄色的光晕。陆雯的脸庞被辉映得像雕塑,洋溢着一种成熟的美。

雷鸣望着她,真诚地说:

“小雯,你也该有个归宿了。”

陆雯洒脱地一笑。

“我个人的事,不需要别人操心。”

雷鸣无奈地摇头。

“你哥哥也说你,还是那么任性。”

陆雯酒意来,脸庞泛红。

“他现在当市府副秘书长了,官气十足,比你会混!”

“这倒是,我本来不是当官的料。”雷鸣笑道。

“其实你就当一名作家还轻松些。”陆雯为雷鸣的杯里斟满酒,说道,“《青春祭》在许多年轻读者中反应不错,晚报副刊部组织了一篇评论,下周有可能发出来。”

“谢谢你的帮忙。”

“我并没有帮忙,只是听说而已。”陆雯说。

晚报编辑先后约雷鸣写过两篇文章,一篇是《青春祭》创作谈,另一篇是其他内容的文艺随笔,晚报均压住迟迟不发。这次居然要发《青春祭》的书评,雷鸣在意外的同时感到一点欣慰。尤其这个时候,他更需要理解和更多一点友善。

“《青春祭》我读了两遍,的确写得很棒。但我觉得故事好像没有结束。”陆雯抬起清澈的眸子,打量着雷鸣。

雷鸣沉思道:

“你是慧眼,在第二部《青春无悔》里,波澜才完全展开。”

“那你应该接着写下去,尽早完成第二部呀!”陆雯敦促他。

雷鸣苦笑。

“我现在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组织上信任我,总得先为大伙儿把作协成立起来吧,然后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雷主席是重任在肩啊!”陆雯打趣道。

温馨的音乐。舞池里,几对伴侣相拥着翩翩起舞。

一个穿牛仔裤的长发青年,穿过画廊,匆匆向楼上雅间走去。登上扶梯时,向这边投来奇怪的一瞥。陆雯向雷鸣示意。雷鸣认出此人是《金蔷薇》编辑部的小说编辑阿薪。

“我觉得这人的眼神怪怪的。”陆雯说。

雷鸣朝楼上雅间望了一眼,并未介意。

阿薪推开门,走进门楣上钉着鎏金“七星椒”三字的雅间。

雅间里有钱诚、白演达、殷浩和冷若冰等六七人,全是《金蔷薇》的核心成员,正围着一个嵌着火锅的粉红色圆桌,边吃边说,密谈着什么。屋里灯光炫目,墙上贴着彩花布纹饰,显得华丽大方。火锅里红黑色的油汤翻滚着,香气四溢。

大家给阿薪腾开一个位子。

“我来晚一步,刚把这期校样送到印刷厂。”阿薪落座道。

白演达用筷子夹起一段毛肚,在汤锅里涮着。

“司马宏说作协选举的事,不能掉以轻心。要比作品,我们有的人可能比不上雷鸣他们。”这位主编说着。

殷浩端起啤酒杯,豪饮了一大口,抹抹嘴说:

“我们编辑部有三名中国作协会员、两名省作协理事,雷鸣不就一两部长篇、几个中篇嘛,连中国作协会员都不是,有什么得意的!”

钱诚剔着牙。

“话不是这么说。他们几个人都有长篇作品。雷鸣有《远山》《青春祭》,车夫有《少年八路》,许一盟的《西部传奇》虽然未出书,但正在报纸上连载……长篇有分量,容易产生影响。许一盟提出在会员简表里附作品介绍,对他们很有利。”

“但是我们手里掌握着刊物,可以利用《金蔷薇》的招牌团结会员作者嘛。耶!这七星椒硬是辣得舒服喃……”冷若冰辣得满面红光,一边说着,一边擦头上的汗。

钱诚的头脑始终很清醒。

“《金蔷薇》当然是我们手里的王牌,不过大家也要看到负面因素。我也说不清什么原因,今年订数降了七八万。前景并不乐观。”他的话里流露出一丝不满。

殷浩用筷子穿起一大坨鸭血,用嘴吹了一下,塞进口里。

“哎呀,地道的麻辣烫!安逸。”他大叫一声说道,“早知今年全国刊物大滑坡,当初该让雷鸣背这个包袱的。”

白演达嘴里还嚼着毛肚,一面咬牙切齿,一面慷慨地说道:

“作为主编,刊物直线下跌我负主要责任。但是连《人民文学》都在下跌,市上也怪不到我们哪里去!再说,我们现在还是全省纯文学刊物中发行量最大的嘛。我们可以在横向比较上做文章,要理直气壮,讲点宣传技巧。”

殷浩附和道:“我赞成老白的观点。下一步可抓紧机会多做点作者的工作,拉点选票。”

“上回那个作家座谈会我们搞得很漂亮,影响很大。马峰那家伙立了一功。”白演达笑道。

“许一盟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说报道的事马峰事先没向他汇报。”阿薪同报社副刊编辑部很熟。

钱诚若有所思道:

“嗯,不只要争取会员,筹备组成员也非常重要!”

殷浩的筷子在汤锅里拨了几下,捞起一片黄喉,狠狠咬了一口,像是在咬仇人身上的肉。

“雷鸣那小子在会员里还是有些影响,他的《远山》不怎么样,《青春祭》运气好,没想到一炮打响,天时地利都占着了。为他的青年作家形象增色不少。”他心不甘地说。

阿薪此时压低嗓子,神秘兮兮地报告:

“我刚才来时,在楼下见到雷鸣喝酒,还有漂亮女伴相陪,一副走桃花运的模样。”

白演达停住正往口中送的一块冬瓜,抬起眼皮问道:

“和一位佳人约会?”

阿薪点头。

“正是,两人很热乎,就像一对情人。”

殷浩眼睛一亮。

“给他制造一点绯闻怎么样?”

“啥子绯闻?”阿薪还没有回过神来。

“桃色新闻呀!就是你说的桃花运嘛。”殷浩眉飞色舞道,“市作协筹备组组长与情人在酒吧幽会,双飞双栖,共度周末……”

钱诚表情冷淡。

“要斗就必须体面地战胜敌人。搞这些三流记者的手段,档次太低了嘛。”

殷浩转过皮球脸:

“老白,你说喃?”

白演达不语,只是默然一笑。

殷浩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傻瓜相机,起身出屋,口中戏言道:

“给他俩来个意外的留影,小小的曝光。”

钱诚讪笑着挥手:

“老殷,别无聊啦!”

殷浩并未停步,回头挤挤眼。

“开玩笑的,我上洗手间去。”

“七星椒”雅间里响起一阵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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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以为善?与人之所求?灭人之所恶?李清云不知道,不明白,也懒得思量。他只求这日月皎洁,求这世间清明,求一个无傲无贱,求一个善恶有报!天如不允,地若不许,那不如改天换地,还世间一个朗朗乾坤!
  • 位面安全专家

    位面安全专家

    空间装备就一定安全吗?在那些拥有穿越空间能力的堕落位面交易者面前这就是一个忘记关门的便利店而已。就算你这个主人实力超群,但你能发现的了这些穿来穿去的家伙们吗?难道你要一天到晚守在自己的空间装备里?一个位面交易者新丁偶然间发现了这里蕴含的强大商机,从此走上了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他被人称之为——位面安全专家。
  • 召唤神座

    召唤神座

    在一个召唤师为尊的世界里,杜磊思穿越过来之后,发现自己无法使用召唤术。直到有一天,一个自称“雷公”的小胖子来到他的房间里……从此,杜磊思彪悍起来了。连死人都能够医活、没事把灵丹妙药当饭吃的灵山十巫,只吃金属和晶石却能够生产神兵利器的雷神,易容术天下无双的青丘国主晏紫苏,扛着大刀满天下找人单挑的蚩尤大大。“召唤谁好呢?”杜磊思同学认真地考虑了一阵:“听说雨师妾姐姐刚养了两百条角龙,弄几条来烧烤应该不打紧吧!”人家是金银铜铁,咱是帝级、真神、真仙,这仗可怎么打哦。选择多了,杜磊思少爷也觉得很是烦恼!
  • 若陌

    若陌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沈天昊和沈江南,一对现实里没有一起的人,若陌把他们写在这里,当作江南的梦。于菲和方如歌、徐默然,亦是现实里他们的爱情没有好结果的人,若陌把他们写在这里,当作给于菲的礼物。徐思然(浅思),现实里没有的人物,若陌把她的故事写进来,当作给若陌自己的礼物。你现在看到的,是真实的人,真实的梦,但却是真实的情感。不求能打动你,只求能打动故事里的人。http://novel.hongxiu.com/a/621493/《须女之一方侠后》萧若陌“须女”故事第一部,欢迎品鉴!http://blog.sina.com.cn/lizhenhao0225萧若陌新浪博客地址http://weibo.com/lizhenhao0121萧若陌新浪微博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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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我恶魔

    恶魔与人类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几百年,从未间断。恶魔隐藏在黑暗中,磨利自己的獠牙,对着天神虎视眈眈,一场风暴正在悄悄酝酿。一个恶魔与人类的儿子,一个不应该存在的错误,一步一步踏入这场风暴。我们,都应该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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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七巧命硬,天命带克。嫁人新郎跨门跷了,一年后产一来历不明野种。没被沉塘据说是八字硬到一定境界,河神不收。但神婆说……阎王不是不收。三十岁以前天会收她,地会坑她,男人更会唾弃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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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救出被封印的哥哥,她穿越来到了三百年前的家族里,想要找出那个曾经消失的咒语,却不曾想到穿越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庶女身上。而且这个庶女还是一个废材,在家族之中根本就被看不起,让她不得不扛起了重任,为了得到最至高无上的咒语,只能够让身体的主人成为一个人上人。却不曾想到,一步步的变化,引来了更加多的麻烦。让她也变得炙手可热,无数人垂青。一个年龄只有十九岁的帝王,竟然想要娶她为后。“不要啊!老娘不吃嫩草。老娘今年二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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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硬把红杏拽出墙

    看多了穿越文,自己居然也来穿越爽一把!还穿到一篇小说里去了,还是王府某人的三小王妃!看到了某相公长滴还不错,话说到口的瘦肉不吃就是傻冒了!咱就一见钟情收下他吧。--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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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儿,你就这么恨我?”身为一代君王的他无论怎么努力,却始终擒获不了面前这个女子的心。“不,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我心里已经容不下别的感情了。只是我不明白,整个天下都在你的手里,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女子哀求的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若这天下能换得你的心,不要也罢!”女子沉默了:对不起,我的心已经送出去了,收不回来了!而他是战无不胜的护国大将军,奈何他是帝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心中的女子被送入宫中,却无能为力。这三人间的恩恩怨怨到底会是怎样一个结局呢?
  • 校园科普类活动指导手册

    校园科普类活动指导手册

    根据党和政府有关政策和部门的要求以及国内外最新校园文化艺术的发展方向,特别编撰了《五彩校园文化艺术活动》丛书,不仅包括校园文化艺术活动的组织管理、策划方案等指导性内容,还包括阅读、科普、歌咏、器乐、绘画、书法、美化、舞蹈、文学、口才、曲艺、戏剧、表演、游艺、游戏、智力、收藏、棋艺、牌技、旅游、健身等具体活动项目,还包括节庆、会展、行为、环保、场馆等不同情景的活动开展形式等,具有很强的系统性、娱乐性、指导性和实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