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年轻的女老师捏着那张票子,用一根指头弹了弹,再在耳朵边弹了弹,听听那声音,然后递给另外一个中年男老师,说王老师你给看看。
那位姓王的老师将那张票子举在眼前,对着室外的亮光,眯缝着眼睛仔细地看了会儿,说就是油墨有点模糊。
另一位老师也把脑袋探过去,看了看说,是有点模糊。
响声不对。那位年轻的女老师沉思了一下说,真钱的响声是嗤嗤的,不是扑扑的。
还有,真钱摸在手里,感觉很厚实,但是这张呢。赵老师拿过那钱,凑在王一木面前。你摸摸,你摸摸就知道了,这钱摸在手里滑滑的,有点像蛇。
王一木摸在手里,感觉是有点滑滑的。
是有点像蛇。王一木说。那这钱究竟是谁的呢?
四个老师彼此看看,微笑着摇摇头。
7
赵老师肯定不会偷梁换柱的。那是谁呢?
王一木一幕一幕地回想着早晨在王木通那里的场景,两腿不知不觉地又挪到了王木通的药店门口,正在犹豫是不是要进去的时候,王木通喊他了。
你去学校了?王木通问。
王一木点点头。
人家老师肯定不会这么缺德!你个鸟人啊,怕是逼疯了,你找人家老师干啥啊?
我找他们帮忙看看是不是假钱。王一木从口袋里摸出那张钱来,递给王木通。
你给我干啥啊?仿佛那钱是一块火炭似的,王木通把手缩在背后。
你给看看,究竟是不是假的。王一木努力把钱往王木通面前递着。王木通小心翼翼地接过那钱,端在手上,对着光亮细细地看着,再弹了弹,然后递给王一木,问老师怎么说。
老师说是假的。
肯定是假的。王木通说,你看有点滑滑的,还有点凉凉的,像摸着条蛇一样,真钱是不凉手的,还有,这油墨有点模糊,响声也不对,是扑扑的声响,不是嗤嗤的声响,真钱的声响是嗤嗤的。
那这钱究竟是谁的呢?王一木拿过那钱,揣进口袋里。
是谁的?你还不知道?王木通的嘴角一瘪,笑得有点高深莫测。你回家仔细问问你家白糖包子不就明白了么?
她晓得个屁啊,要是她晓得,还跟我闹死闹活的么。
你鸟人真的是个猪头狗脑啊,我就怕你不开窍,才叫住你的,要依我的气头,我十年也不会理你!王木通示意王一木把脑袋伸过来,他俯在王一木的耳朵边悄声说道。看着是本家,我还真怕你的皮给剥下来做了袍子,还不知道自己是当条狗给人家卖了……
王一木回了家,先是上了趟茅房,然后端了根板凳,坐在白大娜面前。白大娜依然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抹着眼泪。
王一木掏出那钱,在白大娜眼前晃了晃,说咱们今天暂时不说这假钱的事情,你先说说出去的这两月你都做啥了?
白大娜只是抹着眼泪,没有理会王一木。
你跟我说都出去做啥了?是不是做鸡了?你不要不承认,你回来那天晚上我就知道你是去做鸡了,你就像个鸡样!还一身的鸡味!王一木哆嗦起来,举手就打,拳头落在白大娜的身上扑扑直响。白大娜一回身,一伸手,王一木就像件破棉袄似的,给撂倒在了一边。
白大娜站起来,抹抹泪水,说我是去做鸡了,我就去做鸡了,你咋的!
快,快扶我起来,我要上茅房。王一木痛苦地叫唤道。
8
白大娜说她到了王二毛的工地上,才发现并不是秦村那些人传说的那样,其实啥活儿也没有,去的都闲着。王二毛说工程暂时还没下来,大家愿意在这里住就等几天,也算是玩儿呗。这一玩,就是一两个礼拜。白大娜可吃不住这么玩,就去找王二毛,让她帮助在爱城暂时找一个事情做。王二毛问要找啥事。白大娜说啥事都可以,只要不闲着,能挣钱就行。王二毛就把她带进了一家旅馆,开了个房间,放了一百元钱在床头上,对白大娜说,你知道怎么做了不?
白大娜摇着脑袋。
王二毛脱了白大娜的衣服,自己也脱了。完了事,王二毛把那一百块钱放在白大娜的手上,说这下知道了不?
白大娜点点头。王二毛说,那我就给你介绍一个歌舞厅吧。
才做了不到一个礼拜就染了病。白大娜悲伤地大哭起来,差点从死边过一遭呢!
白大娜说等病医好过后,想回来,但是又一想,做都已经做了,就继续再做吧,那东西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换俩钱呢。
王一木绝望地哀号一声。
我把治病的钱还干净,算算出来已经快两个月了,心想也应该回家看看娃娃了,但是那几天搞严打,生意很差,王二毛就说他女人出远门去了,让我陪陪他,每天五十元,我陪了他一周。
那这钱就是他给你的了?王一木从床上弹了起来。
白大娜点点头。
一周是七天,每天五十元,那就是四百五,哦,不对,三百五,你给了我两百,你身上不还有一百五?
你的药不要钱?给娃娃买玩具不要钱么……我又不会偷,我身上就还有五十块钱了,这是我给自己留着去爱城的车费,万一去了没有生意,也好支持两天生活。
你还去爱城?——做、做那事情?王一木像过了电似的,身子绷得笔直,恐惧地瞪着白大娜。
我不去,你去?白大娜抽泣起来。
我去,你把那五十块钱给我,我把这一百块钱找回来,等我把病检查出来,几下子治好了,我去打工挣钱!王一木说着下了床,气咻咻地说,我马上去把那一百块真钱要回来!
你去哪里要?
找你的买主!王一木狠狠地摔上门。
王一木的家在秦村上村,而王二毛住在下村,抄近路也得翻两个山头。这一路,王一木屙了三次,到了王二毛家的时候,又在人家门口屙了一次,完了才去敲门。王一木的敲门声很大,远远近近的狗都被惊动了,汪汪地向这边叫着。
王二毛问谁呀。
王一木说是王一木。
王二毛问啥事啊。
王一木说要紧事。
门开了,王二毛挡在门口,说啥要紧事啊?
进去说。王一木硬把自己从王二毛身边挤了过去。在灯下,王一木拿出了那张一百元的票子,在王二毛眼前晃了晃。这是你给白大娜的?
咋的啦?你不要?王二毛伸手要拿。
假的!王一木重重地把那钱拍在旁边的桌子上。你给的是假钱!
假钱?王二毛拿起那张钱,对着灯光看了看,又弹了弹,然后一语不发地递给王一木。
你有没有良心,你说带我家白大娜去爱城找钱,却不安好心让她去做、做鸡,她把啥都给你了,你倒好,给她张假钱!
没良心?王二毛嗤地笑起来,我没良心?要不是我,她早死了,她得病要用钱还是我先给她垫着呢,你问问她,哪一次我白用她的了,就她那货色,我还是给的最高价钱呢!
那你咋给她假钱了?王一木哆嗦着。
我给假钱?我的钱都是银行里一捆捆提出来的,我会有假钱?王二毛像是听了一个荒唐滑稽的笑话,再也忍不住了,哈哈笑起来。就她白糖包子,就是白吃了她也是乐意的,一个毫子不花,哪里还用得着去给假钱?王二毛止住笑,拍拍王一木的肩膀,叹息说。我也是看见你们一家困难,但是我总不能白给钱啊,这世道,讲究的就是个公平交易啊,是不是?
那你为啥给她假钱?
我说了没给假钱!王二毛愤怒的声音把头顶的电灯泡震得都摇晃起来,就像电影里黑社会老大的模样,他用一根指头戳着王一木的胸口,一字一句地说:王一木,你想钱也用不着坏我的名声啊,出这么下三烂的主意!你要是穷得慌了,叫你家白糖包子继续来陪我,反正我的女人要过年才回来,叫她来陪我,每天还是五十块!
王一木是被王二毛推出门去的。
你个王二毛挨飞子儿的,你为啥给她假钱?你买得起,就该给得起!王一木恶狠狠地叫骂道。
给就给了,你敢把老子怎么样?王二毛靠在门框上回骂着。你个王八蛋要是想钱想疯了,就叫你家白糖包子来陪我,每天还给五十,养着你个王八!
你明天要是不给真钱,看我不要了你的命!王一木肚子汩汩一阵响动,慌忙扒下裤子,边屙边骂。
我等着,就看你能够咋的!王二毛轰地关上大门。
野外一片狗叫。
9
六月秦村的早晨,因为地处大山腹地,不仅没有夏天的感觉,反而有些清寒。
王一木早早就坐在王木通的药店门前了,打扫清洁的王木通还差点把一盆洗脸水泼到他头上。
你咋的啦?王木通问。怎么这么早,找到钱了,去爱城检查去啦?
等人。王一木闷声说道。这时候王木通突然看见他的怀里抱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
你拿着把刀干啥?
杀人!王一木头也没回。
杀人?你那样子,路都走不稳了,还杀人。王木通哧哧地笑着进了屋。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王木通探出脑袋问王一木,我今天咋没有打喷嚏呐?
过了一会儿,王木通听见一阵突突的摩托车声音由远渐近,在药店门口停了下来。
你给不给?王一木的声音。
啥给不给?王二毛的声音。
钱,真钱!王一木的声音。
什么真的假的?王二毛在笑。
你为啥给她假钱,她把啥都给你了,你为啥给她假钱?王一木的声音开始歇斯底里了。
你想钱想疯了……王二毛的笑声像突然被什么击中了似的,戛然而止。
王木通慌忙跑出屋去,看见王二毛歪倒在摩托车旁,王一木正弯腰从地上拾起那张百元的票子,弹了弹,然后对着早晨的阳光看了看,揣进口袋里,慢慢地在王二毛身边坐了下来。
王木通开始一声接一声地打起了喷嚏。
公安局是下午到的。
王一木很奇怪,今天怎么还没有去一次茅房呢?
那个疤脸警察给他戴手铐的时候,王一木努力挣了挣肚子,肚子里很稳妥,丝毫没有要上茅房的感觉。
临上车的时候,疤脸警察把王一木身上的东西挨着搜了一遍,什么钥匙草纸,全放进了从王木通那里要来的一个纸盒子里,那张百元的大票,也放在里面,十分扎眼。疤脸警察问,你说的那张假钞呢?王一木说在这里呢,把眼睛投在那张百元大票上。
这是假的?疤脸警察将那张票子拿起来,看了看,又放进那个纸盒子里。你把那张假钞究竟放在了什么地方?
就是那张啊。王一木说,你刚才拿的那张。
我搞了三十几年刑侦工作,我会连一张假票都认不出来?疤脸警察斜了王一木一眼,说,究竟在什么地方?
死亡反击
看样子老丘要对我们下手了,麻袋瞥了一眼麻三。刚才我做了个噩梦,梦见和你在巷道里正走着,眼前亮光一闪,给炮炸翻在地上,然后被人拖着,丢进了一个废矿坑里,那个坑漆黑,咱们怎么掉也掉不到底,心里一晃悠,就醒了。
你看见咱们是被谁拖着丢矿坑里的?麻三问。
老丘。麻袋说着一跃下了床,猴儿似的,蹦跳到墙角边。墙角边是一大堆酒瓶,醉汉般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在柔弱的灯光下,反射着清冷的光亮。麻袋已经断了好几天的酒了,每天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他都要跳下床,蹲在那堆酒瓶里去找酒喝。他不厌其烦地拿起一个又一个酒瓶,在耳朵边晃晃,没有动静,却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再拿到眼睛前面瞄瞄,仿佛能够瞄出点希望来,然而里面确实是空空的,这才嘟嘟囔囔地扔一边……尽管如此,麻袋总还是能够在这堆酒瓶里寻找到一点残留的酒水。麻袋得意地咯咯笑着,声音很怪异,像山峁上的夜鸟叫唤,他先把鼻子凑上去,深深地吸一口,眯缝着眼睛陶醉了似的摇晃着脑袋,然后仰脖儿把酒瓶里的东西一口灌下去,喉咙里发出呵呵的声响,像门外北风刮过树丫的声音。
麻三披着衣服,下了床,给炉子里添了些煤块,再坐上一壶水,水滴进炉子里,冒着嗤嗤的白烟。屋子里依然很冷,蹲在酒瓶堆边的麻袋已经哆嗦不停了,他还没有找到那残留在瓶中的酒。麻三乜斜了他一眼,爬上床,拥着黑乎乎的被盖卷,靠在墙上,听着麻袋翻动酒瓶的哐当声响。
这堆酒瓶,不知道是从哪年开始喝的,但这喝酒的人,肯定是和麻袋他们一样,都是挖煤的,来自五湖四海的挖煤的。这间小屋子,肯定也和当初麻六活着的时候一样,曾经充满了欢声笑语,大家大碗地喝着酒,盘算着一天下来的收入,嘴边挂着张家女人李家女人,喝吧喝吧,完了,瓶往那酒瓶堆里一撂,再开一瓶……
这地名儿叫大同南郊区鱼儿嘴,麻袋他们挖煤的矿叫老丘井,矿长叫老丘。
麻袋和麻六是去年开春来的,麻三在被窝里扳着指头算了算,自己也干了一年多了,去年中秋来的,现在已经是腊月二十四了,就要过年了。
麻袋咯咯笑起来,外面那山峁上的夜鸟也叫唤起来。可能是冻急了,麻袋举起瓶就往嘴里灌,刚灌了一口,就跳起来,把酒瓶扔得老远,钻进墙角,“哇哇”地呕吐起来。屋子里一股刺鼻的臊臭味。那酒瓶里不知是谁灌的尿。
先下手为强,咱们杀了他!麻三说。
麻袋不呕了,回头看着麻三。
咱们杀了他!麻三面露杀气。
手里攥着麻三给的十块钱,麻袋行走在雪地上,脚下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是在不断重复刚才麻三的那句话:杀了他!杀了他!
麻三说,他就剩下这十块钱了,原本是要上街去照一张照片,寄回老家去,给他那对象。但是现在不用了。麻三把十元钱拍到麻袋手里,有些悲壮地说。这钱在麻三身上不知揣了多长时间,麻袋感觉到手里像是攥着一把汗水,湿漉漉地冒着酸气。
月亮刚爬上山峁,把雪地映成灰蒙蒙一片,四周十分寂静,空落落的。这里先前还是很热闹的,矿井口灯火通明,下班的一出了井口,连澡都顾不上洗,就聚在小卖部门口,抄着不同的方言,喝酒,和女老板胡闹。小卖部的女老板是下面村子里一个长得像油饼似的姓张的寡妇,卖烟酒、花生米和盐大豆,也卖自己的身子。张寡妇成天一张笑脸,两只小狐狸眼睛崩着火星子瞄瞄这个,看看那个,浪里浪气的笑声让每天的日子都觉得是热燥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