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风还很凉，但比深冬要好，刮在脸上不会刺痛，不会好像随时都能撕开一道口子，即便在风里站几个时辰，脚也不会冻僵，而且站着，比跪着要好。
“行了，回去吧。”一个中年宫女冷着脸出来，随随便便地吩咐一句，扭身又走了。
弥月无声地福一福身子，才发现自己有些僵硬，好吧，脚没有冻僵，可是麻了，站久了也会麻木啊。
回到屋子，其他宫女们都吃了饭洗了澡，窝在通铺上玩笑说话，瞧见弥月进来，都投来嘲笑的目光，更有人说：“你就不能勤快点麻利点？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自己挨罚就算了，要是连累我们，看我不揍你。”
“算了算了，人家可是千金大小姐出身，几时做过这些事。”
“就算千金大小姐，这都进宫三年了，怎么还那么笨。”
“有什么办法，被嬷嬷打个半死也学不乖的人，你就只能指望她笨死了。”
弥月静静地听着，默然走到自己的床位，一屁股坐下来，两条酸痛的腿和直不起来的腰终于解放了。
那些宫女见她木呆呆的不回应，也懒得再说什么，各自玩耍休息去，很快就没人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弥月正想盘腿坐起来给自己捏捏，边上一个与她同样瘦小的宫女凑过来，偷偷地塞了半块馒头，“是她们掰下来没吃的，干净的。”
“嗯。”弥月接过来，笑眯眯地说了声谢谢。
“弥月姐姐。”小宫女又问。
“怎么了？”
“别再让嬷嬷罚你了，改明儿她心情不好，又该打你了。”
“我知道。”弥月应着，也没急着吃那半块馒头，只是低头捏着自己酸痛的脚踝和小腿，漫不经心地说，“可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啊。”
“什么是更重要？”
“素然，等你长大就懂了。”弥月摸摸素然的脑袋，这个进来才半年的孩子，是这三年里对自己最好的人了，可惜她还是个孩子。
“弥月姐姐也不大嘛，而且人家十三岁了。”素然很纯真。
弥月笑笑，没有回答。
她知道，因为常年营养不良，自己的身量停留在素然这样十三岁的年龄就没怎么再长过，当年把她送进宫时，家里的嬷嬷说兴许能吃好些，可事实上这三年，她过得比宫外还要苦，于是十九岁的她看起来，和素然差不了多少。十三岁那年家道中落，到如今整整六年有余，她错过了身体最好的成长时期。
“熄灯了熄灯了！”外头大宫女的叫嚷声响起来，众人纷纷吹灭油灯蜡烛各自回床铺，方才还喧闹的屋子瞬间安宁，弥月也躺下去，手里还捏着那半块馒头。
宫女们每日劳作都很疲惫，很快就鼾声四起，弥月知道大家都睡熟了，侧头就着月光看看素然，她也睡得像个婴孩儿。
悄然起身，借着昏暗的月色摸黑走出来，房门静悄悄地被打开，谁也不知道她总偷偷把自己攒下来的灯油涂抹在门上，就为了半夜走出来时，不会因为吱呀声而惊醒别人。
浣衣局的夜晚很安静，所有人都因疲惫而睡得很沉，这里的宫女是最低贱的，不会有教习嬷嬷半夜来看你们的睡相是否优雅，又因到处都是水，连巡夜防火的羽林军也不会走到这里，到了夜晚，不出意外的话，完全可以当全院的人都死了。至少弥月就是这么认为的。
贴着宫墙，弥月走在熟悉的道路上，手里还捏着那半块馒头。
这条路，是当初进宫半年后，弥月被老宫女打得半死，绝望之余半夜想去投湖自尽时走过的，可是那天她没有死成，跌跌撞撞地回到浣衣局后，又被扔在院子里跪了一夜，可她却不再软弱，即便仍然做不好洗衣服这样简单的事常常挨打，即便依旧沉默寡言不讨人喜欢会被欺负，即便常常几天没饭吃饿得发晕，她还是坚强地活了下来。
符望阁，一座小巧的殿阁，在皇宫很偏僻的地方，却是很重要的所在，而当初求死不成迷路来到这里，又仿佛是冥冥中注定。
这里，是先皇贵妃宁嗣音住了一辈子的殿阁，而她也是先皇最爱的女人，因为这里太重要，平时几乎不会有人来，而符望阁每年也只开启两次。可事实上殿阁的门一直都虚掩着，她不明白这么重要的地方为何不上锁，可状况就是如此，从没变过。
“喵……”再有能自由出入符望阁的，便是一只白皙如雪的猫，两年半前第一次来，它就温柔地为弥月****伤口，让绝望痛苦的弥月感觉到一丝温暖，所以这些年来弥月就算自己饿着，也要把食物留给它。
自然弥月她从不吃其他宫女剩下的食物，自己分内的食物若被瓜分或糟蹋，就情愿饿着，等饿得两眼发昏要死过去，大宫女或嬷嬷自然会强迫她进食，之后的日子会好过一些，但很快又会被欺负，可她的倔强，在这三年里任凭打骂饥饿，都没有磨去半分。
她不喜欢把双手浸泡在水里洗怎么也洗不完的衣服，她不喜欢为宫女嬷嬷倒夜香把自己弄得臭烘烘，她不喜欢拖着疲惫的身体却要伺候那些大宫女，她是千金小姐，有尊贵的身体，宁愿挨打挨饿被羞辱欺负，也绝不要干这些低贱的活。
可她坚持的一切，在众宫女嘴里，却仅是一句：“罪臣之女，你以为自己还能变回凤凰？”
会的，她一定会变回凤凰，爹爹还在边境流放，母亲还在为奴为婢，哥哥不知道在哪个军队里做苦力，现在接近皇权最近的，只有她。
“不会来了吧。”又一夜，她仍旧没等到要等的人，不得不在天亮前赶回去，纵然如此她还是坚信，这里既然是他母亲生前所住的地方，那皇帝总有一天会来，哪怕等一辈子也要等下去。
春风越来越暖，被毒日暴晒的日子也越来越近，可弥月的棱角，似乎依旧尖锐。
是年，熙延三年四月，朝廷颁布禁婚令，着全国各地推选适龄女子入京选秀，新帝登基三年来，终于又开始充裕后宫，随着幸运女子被选入宫廷为妃为嫔，她们背后的家族也势必将改变其于朝堂上的位置，一朝皇帝一朝臣，某种意义上而言，熙延帝的时代真正开始了。
三年来，内庭空虚，当年潜龙邸王妃难产病逝后，当今不曾再娶，两位侍妾亦是从前王妃的陪嫁侍女，入宫后虽被封了婉仪，与当今感情不过尔尔，皇室朝野非议新帝不近女色，在几位太妃的极力要求下，当今终于答应选秀充裕后庭。
年轻的皇帝没有妃嫔，又如何能有子嗣，这是皇室头等大事，纵然几位太妃并非弄权之人，也不得不为江山社稷考虑。故此一番，不管皇帝多不情愿，折腾到六月，还是勉强选入十名秀女封为贵人美人，只是太妃们也左右不了的，便是那空悬的中宫之位。
“皇帝心里，是解不开姐姐的结吧。”承乾宫里，武太妃看着十位新人姗姗离去，对上座的古太妃轻声叹道，“他始终无法释怀先帝不许他追封姐姐为皇后的事，当初王妃死后姐姐和先帝怕他难过不提续弦之事，谁知竟这样拖延下来，弄得如今六宫无后，真真叫人着急。本想让谨亲王劝一劝，可偏偏……”
古太妃无奈地一笑：“可偏偏我家那个，也固执得要命，你我就是操心的命。”
“两位婉仪都是姿色平平的人，皇帝念旧才把她们留在身边，前途终是有限的，如今进来十位如花美眷，家世背景也各有不同，之后的日子恐怕要不太平。”武太妃起身松一松筋骨，托腰望着外头蔚蓝的天空，“但愿姐姐在天有灵，赐一个好皇后给我们的皇帝。”
古太妃不语，两人都静静的，好久古太妃才想起来说，“近日有太监向我禀报，说符望阁夜里有异动，你说咱们是不是改天去瞧瞧，那些人怕，你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那就今晚吧，别叫事情闹大了，让十位新人作了伐子去。我心里很不踏实，方才瞧着，皇帝选的那几个，眼眉里都容不得人。”武太妃笑着，合十道，“顺道给姐姐上香，让她保佑自己的儿子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