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家里接待十四叔夫妇俩住过一阵子，虽然好些年再没什么往来，情分总在。宏昕也略略觉得宏昇有些可怜，东北那边自老七去后，他能一展所长的地方变小了，如今又夹在皇帝和军权的中间，硬生生变成了“质子”。
自然“质子”两个字，谁也不会轻易说出口。
宏昇也知有些话对这位堂兄讲无用，只是苦笑：“也好，可以正大光明做一个尸位素餐的纨绔子弟。”
皇帝离去后，便在相约的地方等弥月，却直至夜色降临，才见弥月的车马匆匆赶来。
“还是哭了？”蜡烛罩在琉璃罩里，光线变得异常柔和，泓曦单手抬起弥月的下巴，笑意深浓地问，“朕瞧瞧，明儿还能不能赴宴，这核桃一样的眼睛能消下去么？”
离别时不知几时再能相见，母女免不了又垂泪，弥月此刻还没消去伤感，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哭噎，羞得她朝后退了退，嗫嚅着：“臣妾晚上用药敷一敷，明早就会好的。”
“已经那么可怜了，朕怎么还忍心欺负你。”泓曦笑着把她拢在怀里，轻轻挑起帘子看外头的夜色，温和道，“这一次太匆忙了，下一回朕多给你些时间，好好和你母亲相聚。”
弥月唔唔着答应，又问皇帝：“皇上等了很久吗？您去贤亲王府做什么，明日万一太妃问起来，臣妾好回答。”
“太妃们不会多事。”泓曦不屑，突然又道，“明日刘太妃会回宫，古太妃不太喜欢她，可都是旧时的事了，没什么大不了。但若无人亲近她，你多多照顾一些。至于其他有你弄不明白的，就找李从德，他什么都知道。该怎么做，他会告诉你。”
皇帝虽仅轻描淡写地嘱咐这几句，弥月却上了心，十五日一早送皇帝去上朝，转身便问语芙和听荷这位刘太妃从前有什么故事。两人却三缄其口，只道：“都是过去的事儿，如今还能做什么文章，只是古太妃不喜欢她罢了，武太妃还算客气，不过从前这位刘娘娘也是符望阁的常客，和诚徽皇贵妃关系挺好呢。”
“难怪皇上让我多照拂她一些，原是和皇贵妃有交情。”弥月也不深问，只是自己嘀咕着，“先帝妃嫔那样少，刘太妃膝下也没有子嗣，怎么就能得罪古太妃呢，和皇贵妃要好的人，总是好的吧。”
语芙急着要开口，听荷拦住，只笑盈盈对弥月说：“陈年旧事，不提也罢，刘太妃进宫来过节，兴许转眼就走的，她算半个出家人了，不会管宫里的闲事。而皇上不过嘱咐一句，您别往心上去，对谁都一样才最好不过。话说回来，您若对刘太妃特别眷顾，回头惹古太妃不高兴，可人家还长久地在宫里住着呢。”
弥月不知语芙要讲什么，但听荷这一席话，显然欲盖弥彰，她黠然一笑：“我知道了。”再不多语。
不时外头就热闹起来，中秋宴果然摆在御花园，开席前各种器皿桌椅陆陆续续搬进来，未免闲杂人等混入弥月寝殿，绛雪轩便将大门紧闭。
而咸福宫的册封仪式在上午，礼成后众妃嫔便随她前往承乾宫行礼，也不知是谁的旨意，长春宫里两位竟被放了出来，大抵是吃了亏不敢再嚣张，只见谨言慎行安安分分，不如往的张扬。
承乾宫里除了两位太妃，还有诸多宗室命妇，密密匝匝地聚在正殿里，古太妃搂着她的孙女坐在上首，见众人都落座，笑叹：“哀家的承乾宫好些日子没这么热闹了，只盼各宫早些给皇上诞育子嗣，明年这个时候更加热闹。”
如是应付场合的客套话，几位宗室王妃唏嘘附和几句，又纷纷看向袁沐琴，也不知开口说什么才合宜，袁氏却从容而笑，将目光转向弥月，自然地转了话题：“今日宴席开在御花园，打扰叶宝林清净了。”
本来弥月隐在人群里并不出挑，且她身份尴尬本是为宗室之人所不屑，那些王妃娘娘是不会提及她的，但此刻袁氏将她推到人前，多少有些唐突。
弥月还算镇定，淡淡一笑：“中秋佳节本就该热闹些，绛雪轩在园子里也算偏僻，并没什么打扰的。”
“那里如今倒住了位宝林了，从前在御花园开宴席，那里是我们女眷歇脚休息的地方。”一位王妃讪讪地笑，“进宫时一路走过来，瞧见好几间殿阁都在大修，听说皇上修好了，要随叶宝林挑选，喜欢住哪里就住在哪里？”
“何止随意喜欢住哪里，据说宫里的宫女也能随便挑，各房各司心里都有数呢。”另一人也揶揄起来，冷笑道，“当年先帝爷宠诚徽皇贵妃，也不至于如此。”
弥月心里很不高兴，她不喜欢这些女人拿皇帝的生母来说事儿，何况被几十双等着看笑话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只要自己稍稍表现出柔弱，就会让她们满意，反正怎么做自己都不开心，何苦叫她们满意？
她含笑看向众人，眼眉间却难匿傲然之气，简简单单道：“皇上隆恩，是臣妾的福气。”
“可不是，皇上有恩，叶宝林承受便是。”突然一把陌生的声音自门前传来，众人目光转过，但见一华丽妇人姗姗而来，入目言行举止竟让弥月有些发呆，早晨听语芙说刘太妃年轻时人如其名貌若天仙，此刻瞧见如此美人，必当是太妃刘氏。弥月心里暗叹，竟从未见过半百之人保养得宛若三十年华。
众女眷纷纷起身，座上两位太妃面色也各有不同，武太妃已起身，独有古太妃端坐不动，自然她们之间本有地位差别，但见刘氏朝上座福了福身子，便坐到了武太妃原先的位置，之后就有宫女又搬来座椅放到一侧让武氏来坐。
女眷们行礼后重新落座，唯有弥月还立在那里。听荷早就告诉她，先帝后宫如今只留下这三位太妃，以古太妃被皇帝尊为皇考贵妃为最尊，平素众人则习惯以姓氏称呼。
“哀家在宫外常伴青灯，本该清心寡欲不闻窗外事，可是皇上对叶宝林圣眷隆重，早传得街知巷闻，哀家这半个世外人都不得不知道。”刘太妃笑盈盈将弥月细细看了看，回身对古太妃笑，“好些年没见过这般容貌的人，难怪皇帝喜欢，孩子你坐吧，不必拘谨。”
古太妃却道：“先帝爷那会儿，虽然诚徽皇贵妃最受宠，可谁不知道论姿色容貌，唯独你能和她比肩？如今你再瞧瞧我和舒宁妹妹满脸褶子的老态，再瞧瞧你自己，脸上一道褶子也看不见。”
刘太妃笑道：“在这些年轻孩子面前说这话，姐姐是怕人不嘲笑我？”她转眸又看了看众人，附耳身边人，似在问座下哪一个才是袁沐琴，当目光确定细细打量后，不禁道，“姐姐家里出来的孩子，就是出色。”
“我们家的孩子不过尔尔，虽然呆笨些，却是干干净净守本分的人，皇上看重袁淑媛，大概也是觉得她老实。”古太妃这番话，酸酸涩涩，知道的人知她有所指，不知道的人便云里雾里听不懂，还以为太妃在指摘叶弥月狐媚圣心。
武太妃清咳一声，边上小满嬷嬷旋即会意，笑盈盈说：“这都大中午了，各位主子娘娘都饿了吧，偏殿里已摆了席，大家赶紧过去喝一杯，恭喜淑媛娘娘。”
如此一说，本有些尴尬的气氛缓和过来，几位老嬷嬷来领路，三位太妃走在前头，大部队往偏殿去，唯独弥月起来后一直立在原地，但她位份高过储秀宫诸位，她不走她们也不敢动，一时都滞在那里。
“怎么了？”武太妃被宫女提点后，转身来瞧见这光景，见弥月有些不知所措，但问，“你有事？”
“皇上说中午要在绛雪轩用膳，臣妾要赶回去侍驾，不能陪诸位娘娘用膳了。”弥月怯怯地应一句。
“早说就是了，这有什么可犹豫的？去吧，伺候皇上用膳要紧。夜里我们到御花园，就先去你那里坐坐，你下午就别过来了，等着我们过去就是了。”武太妃这般说罢，满不在乎地离开。
储秀宫诸位便朝弥月福了福身子，脸色各异地从她面前走过，弥月只等人都散了，才离开承乾宫。
赶回绛雪轩，皇帝果然已经到了，知道弥月在承乾宫应付并不怪她晚归，等弥月洗了手换了衣服，便拉到身边坐着，腻腻歪歪地说：“怎么朕今天特别想见你。”
弥月嗔笑，推开皇帝说：“皇上遇到什么高兴的事，也别拿臣妾开玩笑。”
泓曦大笑，又问弥月在承乾宫见了哪些人，弥月掰着手指也数不清，竟恼道：“这可怎么办，语芙说这会儿才来了一小部分人，晚上的宴席才是大场面。夜里要是闹出笑话，皇上别怪我。”
“没事，若有人嫌弃你笨，朕就告诉他们‘朕宠的，不行么？’”泓曦显然心情特别好，一席话叫弥月得意又害羞，少时午膳准备妥当，两人挪到桌前，弥月挽袖子给皇帝盛汤，顺口道，“刘太妃真美，臣妾到太妃这个年纪也能保养得这么好就好了。”
泓曦却淡淡一句，“你是没见过朕的母妃。”
“臣妾只见过画像，但画像已经很美，也不知道自己几时才能有那份神韵气质。”弥月欣然，为泓曦布菜时又笑，“皇上下午在这里歇息吗？太妃娘娘们夜里过来，要先在臣妾这里歇脚，皇上下午还是回涵心殿吧。”
“你都这么说了，朕自然要让开。”泓曦显得有些不高兴，嘀咕着，“朕还想多和你腻歪一会儿。”
弥月赧然，怪皇帝：“大白天的，人都在身边呢。”
泓曦却不以为然，两人有说有笑吃了午饭，饭后在院子里散会儿步，皇帝便要回涵心殿去，临走时嘱咐弥月不必太紧张，太妃们不过是来坐坐，但夜里园子里难免有闲杂人等乱晃，要她小心门户。
弥月一一都答应着，送走皇帝后着众人将屋子打扫一番，皇帝平素留在这里的东西都小心收拾好，自己再沐浴更衣，忙忙碌碌间时辰一晃而过，黄昏时分弥月穿戴齐整，立在穿衣镜前，听荷将水烟蚕纱的披帛为她挽在臂上，语芙在一旁歪着脑袋说：“主子这一身是不是太素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