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府衙大堂内，豪格、阿济格、鳌拜及严自敏正在商议入川之事。七天前，严自敏回到汉中，备述了广元的情况。豪格决定：以鳌拜为先锋，率万余人先行夺取朝天关，占领广元城；阿济格率众五万随后跟进，于六日后启程。昨天下午，成都的细作传来消息：张献忠五天前撤离成都，去了西充。豪格犹豫了——张的诡诈是出了名的，熊文灿、杨嗣昌、左良玉都吃过他的大亏。兵者，诡道也，不可轻举妄动。于是便召集驻守汉中的各部将领前来商议。议了一下午还没有结果，正在这时，衙役来报：
“西军刘进忠、吴之茂率部求见，现在门外等候。”
豪格大喜，连声道：
“请进，请进！”
刘、吴被严自敏引进了大堂，看到堂上高坐一人，知道是豪格，便慌忙上前，跪伏在地道：
“臣刘进忠参见肃亲王殿下。”
“二位辛苦了，看座。”豪格笑道。
他看了看刘进忠道：
“刘将军率众来归，甚好甚慰。家眷可好？”
“家破人亡，孑然一身，一无所有。殿下可要为我做主啊！”刘潸然泪下道。
“刘将军放心，本王正在商议进川之策，定当为你复仇。”豪格道。
“殿下，剿灭张献忠之策，小人已成竹在胸了。”吴之茂道。
“愿闻其详。”豪格道。
“献贼率众数十万蚁聚西充，必然连营数十里。平时他惯爱偷袭别人大营，我们何不偷袭他的大营！”
“千里偷袭，孤军深入且保密最难，稍有不慎，将致全军覆没。献贼非寻常之辈，对此定有防备。”
“不然。献贼确善用兵，然他刚愎自用，骄傲自负。他料定川中无有敢偷袭他者，更料不到殿下会千里奔袭。出其不意，定能成功。况川中冬季多有大雾，正好掩护我军前行。”
“大雾固能掩护我军，然迷雾之中方向难辨，我军何能快速到达西充？”
“殿下放心，紧要路口，我都有熟悉之人接应。”严自敏道。
“选派少量精骑射手，偷袭大营。灭掉献贼，群龙无首，众军必将溃乱。趁其混乱，我军便可全身而退。”吴之茂道。
“从广元到西充，沿途的苍溪、阆中、南部各城俱有兵驻守，少量兵马何能突破各处城防？”豪格道。
“我们可扮作大西军，刘都督并未被张献忠撤职，况他身揣张献忠命他去西充述职的圣旨，通过各处城防毫无问题。”吴道。
“鳌拜将军率五百精骑，明日一早起程。”豪格高兴道。
“把我帐下的雅布兰带上，那可是蒙古的神射手。”阿济格对鳌拜道。
西充县，东部丘陵，西部平原。在丘陵与平原的结合部有一座较高的山丘，这就是凤凰山。一条溪水东来，环凤凰山绕了个半圆后，转西流入了平原之中，它叫太阳溪。凤凰山顶地势平坦，四周树木杂陈，张献忠的大营就设在这里。大营坐北朝南，营门两侧，两根高高的旗杆上各挂一面杏黄色大旗。左旗上书“大西”，右旗上书“天与人归”。大营四周，方圆约二十里的平坝里或山丘上扎满了西军营帐，拱卫着这座大营。
朝天驿，刘进忠、吴之茂引领着鳌拜等五百余骑，正向朝天关急急行进。从朝天驿街上百姓口中得知，朝天关空无一人。刘暗想，曹昭林率骑撤走，朝天关无人值守，那广元也一定不会设防，这倒省却了很多麻烦。想到这里，他加快了骑速。转过黄粱拐，上了二道拐，前面道路全被柴草堵塞，人马不能进。刘看了看地形，马上想到“火攻”，急忙朝后大喊：“往后退！往后退！”这时，从三道拐顶端丢下数十只火把，火就着风势，“三道拐”成了一片火海。清军骑队，前面的急着后退，后面的不知情继续前拥。驿道狭窄，人马混杂，乱成一团。黄粱拐处，十多匹马被挤下陡坡，滚下嘉陵江。看着火势渐衰，唐家顺、秦大昌与十多个年轻人飞快地向铁耙山走去。两天前，秦大昌、唐家顺、余知贵在明月峡中找到了耿长锁和冯云聪的遗体，缠裹后由一干年轻人抬上了朝天关，又把熊耀南、陈世康、汪代云的尸体收敛安葬。他们料定刘进忠、吴之茂一定会回来，十多个人动手准备了充足的柴和干草，在三道拐布下了这道“火阵”。大火整整燃了一个时辰才熄灭。刘进忠、吴之茂命士兵下马，砍下周围的树枝铺在路面上让马匹通过，忙活了半个时辰，骑队终于上了朝天关。
关上空无一人，几天前厮杀后留下的尸体已被人掩埋。关西侧不远处的山坡处，垒起了几座新坟。刘进忠前去一看，每座新坟前都插有木牌，上面依次写着熊耀南、耿长锁、陈世康、汪代云、冯云聪的名字。刘在冯的坟前站立良久，然后在熊的坟前深深鞠了一躬，转身默默离去。
广元县城，罗安邦正在城北门巡守。看见远处来了一队人马，连忙吩咐士兵关上城门，随即上了城楼。鳌拜率大队人马停留在原西军骑兵营地处，刘进忠、吴之茂带着雅布兰打马上前。看着城楼上的罗安邦，刘进忠道：
“罗安邦，你还认得我么？”
“在下认得，你是都督大人。”罗道。
“我走后，西王有旨来么？”
“回都督话，没有。”
“我去神宣驿、七盘关一带巡察，这几天广元城内有何情况？”
“这……听说朝天关丢失了。”
“这是谣言！朝天关丢失，我这个保宁府都督还能回来？快开城门，集合兵士，我有话要说。”
城门随即被打开，数百名士兵陆续出城，列队集结在城门外。
鳌拜率队冲了过去，迅速包围了众兵士。罗大惊，对刘道：
“请问都督大人，这是何意？”
“你还是问问他吧。”刘指着吴之茂道。
“将来一统天下的是大清，我和都督已归顺他们。”吴道。
“耿大人说得没错，你果然是奸细！”罗气愤道。
雅布兰上前一刀，罗倒地而亡。
“投降者脱下军服，不降者就地处死！”吴大声道。
众兵士忙着脱下衣裤。刘问鳌拜：
“众兵士怎么办？”
“封锁消息，不留一个活口！”
随即率队抽刀上前，数百士兵顷刻死于乱刀之下。
凭着西王命刘进忠回西充述职的圣旨，清军骑队顺利通过了苍溪县城和阆中县城。在严自敏事先安排于烽烟楼和土地关的眼线引领下，骑队绕过了南部县城，到了西充县境内。
“再往南前行一百二十里便到了凤凰山，西军大营就设在那里。那里的地形我不熟悉，我就不去了。”眼线道。
正说着，一队西军巡逻哨到来。严自敏道：
“怎么办？”
“灭了他们，一个不留！”吴之茂道。
一阵乱箭，西军巡逻哨队多数被杀，只有少数几个逃走。
“这几个一定回去报信，紧跟上他们，就可以找到西军大营。”吴道。
“闯入营地倘被西军包围，怎么办？”严道。
“严兄有所不知，张献忠连营数十里，他的大营设在中心，营门口两根高大的旗杆就是标志，各营只听大营号令，彼此间互不制约。我们身着西军服装，没有人认识我们，进入营区很安全。”吴道。
曹昭林率骑队到了西充，仍归在抚南王帐下。西军各路人马均已到达西充，抚南王对其安置也已近尾声，曹不时前去帮忙。吃过午饭，曹又前去帮忙。他策马出了营帐，信步向前走去。突然，一支西军骑队冲了过去，曹心中纳闷：营地内，骑队何以如此急猛？正想着，一个熟悉的面孔从眼前闪过——“吴之茂！”他立刻想到：这是清军，大营有危险！他顾不上回去召集人马，径直朝大营奔去。
未时将尽，午睡刚起的张献忠仰靠在大营内的龙椅上，与陪侍一侧的大将马元利喝着刚端上来的香茶。他身穿绛色夹衣，脚蹬软靴。卸下的铠甲和头盔放在不远处的条桌上，大红蟒袍挂在龙椅靠背一侧。他边品茶边问马元利：
“刘进忠有消息么？”
“没有。”
“他不回来，朝天关肯定出事了。”
“那怎么办？”
“快，传旨：命张化龙率三百骑急驰广元，守护朝天关。即刻启程。”
马元利正欲离去，忽见一西军骑兵跪伏营门外道：
“报大人，有敌军进犯西营！”
“什么情况？翔实道来。”马出帐问道。
“小人率二十余骑的游动哨，在距此三十多里的土地岭突遇一支骑队向营地冲来。正要上前询问，一阵乱箭射死我十多个兄弟，小人连忙回来禀报。”
“他们有多少人？”
“没看清，估计有几百人。”
听完马元利的禀报，张悠闲地喝着茶道：
“近期各路西军汇聚西充，秩序混乱是常有的事，没准是几个骄兵悍将在发酒疯，不值得大惊小怪。”
马起身告辞，向大营外走去。他要派人传唤张化龙，传达西王旨意。没走几步，又一骑兵飞马而至，滚鞍下马道：
“敌军已进营区，正向大营逼近。”
听到马的报告，张献忠想：“还真有人来了。是曹勋，还是杨展？这些龟儿早叫老子整怕了，谅他们没这个胆。是清军？也不可能。重兵入川，带上粮草辎重最快也得十多天才能到达广元。若小股骑兵长途奔袭，就不怕我几十万大军吃掉他们？”他笑道：
“元利放心，不会有事的。”
话刚落音，又一骑飞至，边跑边喊道：
“报老万岁，敌军已到山下。”
“扰乱军心者斩！”张献忠大怒道。
报信的骑兵被绑了起来，卫兵举起了大刀。正在这时，曹昭林飞马而至，见状，滚鞍下马道：
“老万岁刀下留人！清军确已到山下。”
“你是谁？”马元利道。
“我是广元守备耿长锁的部下曹昭林。”曹道。
张听后大怒，披着蟒袍，上马提枪向山下走去。曹趁此飞马下山，回到营地。
山下，刘进忠一行站在太阳溪边，正在向山上张望。张也看见了刘进忠，心中大怒，暗骂道：“长锁说得没错，这杂种果然投降了清军。”
看见张献忠下山来，刘对身边的雅布兰道：
“穿红蟒袍的便是张献忠。”
“看清楚了？”雅布兰道。
“绝不会错。”刘道。
雅挽弓一箭射中张的左胸，张当即倒地。
“箭头有毒，见血而亡。咱们撤吧。”雅布兰道。
一声呼哨，清军骑队趁乱匆匆离去。
清军骑队刚要冲出西军营区，数十名西军骑兵挡在前面，为首的是韩建。一阵乱箭，十多名清军中箭落马。清军杀散了这股西军，继续北行。又一支西军大队骑兵尾追而来，为首的是曹昭林。慌乱之中，清军走错了方向。没多久来到了一条大河边，河边没船，后面追兵越来越近。众人大惊失色，鳌拜道：
“大清铁骑，天下无敌！今日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上马，杀回去！”
一阵强攻，西军骑队被冲散。乱箭之下，清军伤亡惨重。鳌拜率仅有的一百五十余骑向北撤去。
刘进忠身负重伤，胸部、腰部和腿部均受箭伤，疼痛不止。大家都在逃命，没有谁关照他，到了广元南河边，终于从马上跌落下来。他仰卧在地上，看了看周围，除了吴之茂，全是清军，一股酸楚之情涌上心头，他感到无限孤独。因为朝天关，清军才策反我，现在朝天关已到手，我还有什么价值？在人间，人们最敬畏的是“天地君亲师”。天地为虚，君亲师为实。西王为君，娘和云聪为亲，熊耀南为师。而今君、亲、师都离我而去，连最亲密的兄弟吴之茂都在疏远我而和新主子靠拢，唯一剩下的只有娘亲了。听人说，人死后灵魂是会升天的，他仰望着苍天，天空灰蒙蒙的，仿佛上苍阴沉的脸。娘的灵魂一定在天上瞧着我啊！他绝望地大叫道：“娘！我来了！”一股鲜血喷出口腔，随即闭上了眼睛。
气若游丝的张献忠被抬到大营内的龙床上。众侍卫环侍，马元利跪在床前哭道：
“西王，你醒醒，醒醒啊！”
半晌，张睁开了眼，轻声道：
“兆麟呢？”
“我已派人传令去了。”马道。
“可望、定国、文秀、能奇，告诉他们……大西……不能倒，要……挺住……”喘息片刻又喊道，“锁儿！我对不住你呀！”
言毕闭上了双眼。营内一片哭声。大雾还未散尽，天气阴沉沉的。凤凰山的上空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雾，仿佛是上苍哀愁的脸，在为这个人间英雄猝然离去而惋惜。正在这时，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来到大营。问明情况后，孙可望道：
“此次乃小股清兵偷袭，随后将有大部清军入川，川北将成为主战场。我大西前者缺粮，现又丧失主上，军心不稳，不宜决战。秘密安葬西王，封锁一切有关消息，各部统兵退往重庆，依托云贵另图发展，伺机再和清军决战。”
“愿效死命。”众将齐应。
由几十万大军组成的铁流，汹汹向南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