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哪，可以不要名不要利，甚至可以不要命，没法不要的是父母给的本性。真到了那一步，明知遍地是刺，你也会一脚踩下去，只要有口气，你还会往下走。
1.
下雪了，北风呼呼的，像把巨大的刷子，一层雪，一层月光，给整个世界上了厚厚的乳白胶，封住了鸟儿的口，封住了小溪的脚步。天上的星星也不再眨巴。只有情感没有封住，仍在血液中流淌。喜怒哀乐仍在人们脸上演绎人生。
刘强半边脸是怨，半边脸是恨。空调散发的热量与心中的热量对撞，大冬天他感到闷热。关过空调。关一次，秘书来过问一次，是不是机器坏了？不好说下雪天发热，只能又让开上。他好想出去站站，让北风给刷一层苍白再回来，始终没去开门，担心让保卫发觉失态。那叫个女人来吧，索性再来点发热发烧的事，待持续不下去的时候，温度自会降下来，燥热总比闷热好。掏出手机点了几下，又停下来。白晃晃的雪夜里，淫荡哪怕是个念头经过，也会留下污浊的痕迹。刘强用冷水搓了搓脸，把怨恨搓成一团烦恼，用两手攥着，坐回沙发上，慢慢地清理。
烦恼来自普九结果。经再三催问，省上答复没通过。市委袁书记点着名说：“刘强也不强呀！一个普九检查弄得人灰头土脸的，我都不好意思向省上交代。”市委书记难堪之后，再提到刘强二字就没了笑容，不是严肃批评，就是意味深长地说，刘强不争名争利，见荣誉就“让”。普九安排第一批，偏要等到第二批共同过关。
刘强在常委会上说，对普九验收失误者，必须严肃处理，惩前毖后。在袁书记批评的当天晚上，常委会调整了教育局领导班子。不须研究，常委们都知道谁下谁上。令狐阳和曹达的事，刘强已闹了多年，终于名正言顺办了。谁也没有阻拦，只是对令狐阳的处分，谁也没有赞成。宋书记冷冷地说：“给令狐阳什么处分都行，只是这个处分理由安个什么名？还请刘县长明示。”跟着又补一句，“奖赏点火的，处罚救火的，下面会认为我们是喝醉了开的会。”
从不多言的田智忍不住附和说：“我在想，我如何给下面的校长老师们解释？”
事情终于定下来，不给令狐阳处分，就地免职，听候处理。
2.
还在那次常委会前，宦丹丹就在刘强眼里消失了。人见不着，电话也打不通。刘强见不着她的面很迷茫。什么叫迷茫，漆黑一团与亮得晃眼，一望无涯与举步维艰，淹没与突兀，获得与抛弃，看见了是迷茫，看不见也是迷茫。
幸好刘强没与宦丹丹见面，她的脸上更迷茫。她与刘强搭上，绕不开一个“官”字，先是为曹达的官位转正，后来直接看中刘强长势更盛的顶子。等曹达转正了，刘强的顶子发红时，宦丹丹眼前一黑，犯迷糊了。像人吃饱后，却忽然考虑起人为啥要吃饭一样。只为刘强身上太多的女人影子，晃悠得宦丹丹头晕，突然醒悟过来，原来这官帽上的辉煌绚丽，少不了女人的胭脂红。她开始回味刘强前妻的告诫。那是刘强离婚后，宦丹丹应约与刘强前妻见面。两个成熟女人很克制，不像两个情敌叫阵，倒像是办一个移交。移交的是从刘强身上得到的感受。刘强的前妻口述了一个清单，她坚信清单上的感受，刘强会一个不少地给予宦丹丹。
列在清单上的有冷漠。要不了多久，刘强的热情会“嗖”地一下掉进冰窖里。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会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不回家。他对你的记忆消失很快，你的生日、爱好、口味……都会忘个一干二净。最终，他会忘了你是他的老婆。
还有迷惑。他的形象会在你心中慢慢虚化成一个影子，在不同的灯光下变形，放大或缩小，彩色或黑白。会议上、电视中、舞厅里、餐座旁，你会看到不同的刘强。你开始迷惑，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你开始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要哪个？
恐惧也不会少。每当你独自换洗衣服时，你总是惦记他的穿着是否清洁得体？可当他一身新装出现在你面前，你会陡然心生恐惧。自己如同他身上的衣服，是否也到了该换的时候。
最终你会纠结，这个男人你跟还是不跟？若是有了孩子，纠结更多一层。当你还在纠结，他会给你一个直接。
……
刘强前妻最后说：“现在你该知道我为何平淡对你了，我相信有一天，你也会这样平淡对待下一个。”
对宦丹丹的神思恍惚，做父母的心里明白。两个老人开始在她面前念叨起令狐阳来，有意无意告诉女儿，令狐阳离婚了，令狐阳被曹达暗算了。绝不提刘强，知道女儿比他们更明白。
吕大姐也被请来，三个老人在电视机前摆令狐阳的龙门阵给宦丹丹听。宦丹丹听了一会儿，没像往常那样厌烦，只是回到卧室靠在床上，门却开着。三位老人见这事儿有门，谈兴更浓，川话加胶东话杂在一起，像剂强心针从宦丹丹耳朵往心里注射。
吕大姐说：“令狐阳这娃命苦，娶那么一个凶神恶煞的老婆，离婚了，盛琳还到俺家里来数落令狐阳半天。俺还只有听着，话都不好回一句。”
宦丹丹妈接过来说：“那个女人，也就仗着令狐阳的官位挣几个钱，令狐阳下了，没有了靠头，自然要跑一边儿去。只是苦了令狐阳，这下领导不当了，家也没了，一个人好凄凉。”
吕大姐说：“俺看他像没啥事儿一样，照样有说有笑的。宦大哥，他这处分重不重？以后还有机会起来不？”
宦德呵呵一笑：“没有处分，就刘强要凉他几天，说不定换个书记来，还会提拔他呢！”
吕大姐爱听这句话，说：“就是，老王以前也说过，令狐阳就是能干，放在哪儿都行，叫什么来着？”
宦丹丹心里笑这几个老人，说一句丢一句，真想递一句出去，是金子终究会放光……
话未出口，外面老年人想起来了，宦德提醒说：“人能，处处能。”
吕大姐一口接上来：“对！对！叫作人能，处处能；草能，处处生。说不定令狐阳离开教育局还要当大领导呢！”
宦丹丹起身把门关上，什么大领导小领导，她不想听。自不搭理刘强后，她厌恶提到官或领导之类的话语。她关上门，苦思瞑想自己托付安身的那一半在哪？
她得想清楚自己要什么，是职务？是金钱？是智慧的脑袋？还是踏实的双脚？宦丹丹眼前飘忽着几个男人的影像，曹达，刘强，令狐阳。曹达那里她很难回去了，他当了局长，那是交易的结果，曹达渴望这个结果，却憎恨交易的过程。刘强是交易的另一方，与曹达相反，刘强在乎交易过程，最好是没有结果的过程。有了结果，这个过程结束，刘强的另一项交易又开始了。宦丹丹只能参与一个过程，若下一次还要她参加，肯定是刘强前妻的角色。她不愿参与下一个过程，不等刘强动手，宦丹丹要趁早脱离这个情感的轮回。
宦丹丹想到了令狐阳，自当年认识令狐阳来，他的形象从来没有眼前这样清晰过。令狐阳仿佛朝自己走来，仍是一个大孩子的满脸坏笑。又仿佛他在台上讲话，拳头举起又砸下，张开五指又收回来，把台下的听众鼓捣得欠起屁股直拍巴巴掌。宦丹丹的心已飘起来了，向那一头飘去。可令狐阳的心在哪儿？还在吴媛身上吗？宦丹丹忽然起身，向门外正说得热闹的三位老人嚷了句：“吴媛调进城了！”
3.
吴媛调进城了，是在曹达当局长不久。外人说曹达采取了紧急措施，把她先弄到教育局做个副股长，搁在身边看着才放心。晓得令狐阳是个夜猫子，就怕他夜过巴州抢先动手。
进不进城？吴媛打电话征求令狐阳意见，令狐阳冷冷地说：“你自己拿主意。”吴媛晓得他心情不好，回了声：“我想进城照顾你，你不同意就算了。”令狐阳平白无故毛了一句：“我几时不同意，你要进城就进嘛！”吴媛轻轻地说：“曹达调我进城啥意思，你晓得的。”令狐阳又硬生生一句：“你要答应就答应嘛。”这话把吴媛气着了，带着哭腔说：“令狐阳，你还是个人吗？我在征求你的意见……”可话没说完，令狐阳已关机了。
吴媛感觉令狐阳对自己的态度变了，不再是犯了错的学生规规矩矩对老师那样恭敬，是地地道道一个山里汉子对笨婆娘一样蛮横，全没把她放在眼里。撤职了没告诉她，离婚了也没告诉她，这些全是听廖胖子说才知道。这次她进城，明知曹达不怀好意，吴媛也装糊涂，只想趁此进城照看令狐阳。看他饥一顿饱一顿，吴媛心都碎了。打电话征求意见，猜想他会惊喜，哪料却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隔了几天，她又打电话给令狐阳，说新校长都宣布了，不进城不行。问自己进城把新家安在哪儿？就搬到你那出租屋行不？令狐阳更是火了，说你嫌我清静了不是？晓得刘强收拾人还差个名头，你就给他送来。令狐阳的话，吓得吴媛赶紧缩头，只管说，行了行了，就当我没说行不？
吴媛终于知道令狐阳的气门在哪儿，自己心仪的女人由别人照看着，他是受不了。想叫自己拒绝曹达的照顾，他又不好开口。吴媛凭直觉感到，令狐阳过去对自己规规矩矩，那是尊敬一个客人。而今情感直率表露，那是把自己不当客人看了。想到这，吴媛美滋滋的。
正当吴媛为住处犯愁时，刘君把一套新房钥匙交到她手上，说是曹局长安排的。还说令狐阳不当局长了，再也用不着高风亮节让房子，分一套大的给他。吴媛不解，他的，你给我干啥？刘君说曹局长吩咐了，给你给他都一样。
4.
刘强在“预备书记”位子上苦等半年后，市委终于喊出了“明话”，从外县来了一位新书记，刘强交流到市委办公室任副职。奉志受袁书记指派，专程来接刘强上任。在车上，奉志对刘强说，有一个人执意要来送你，被我挡了，给你送的东西搁在后面的。刘强感到欣慰，问是谁？奉志狡黠一笑，说你猜猜看。大凡人失意后，有两种人最在乎，一是爱你的，一是恨你的。从奉志说话的神态看，刘强选择了恨他的人，令狐阳。奉志笑了，说你小子智商高。刘强脸阴下来，说该不会是子弹吧？奉志说，你想哪儿去了，是山上的野山菇，我要他还舍不得给。刘强不信，说我这几年没少敲打他，他不怨恨我了？奉志感概说，他恨我，不恨你。令狐阳说当年安排他当教育局长就是我整他。说全靠你的敲打，普九上百个工程做下来，没一个校长进牢房。刘强宽心地笑了：这个令半罐！奉志认真纠正说，人家现在不是半罐了，是棋王。
令狐阳仍住在出租房里，没事正乐着，成天到棋园里找人厮杀。像读了《九阳真经》样，棋艺精进，四大护法再不是对手，想和一局都得沐浴净身，潜心修炼几天才行。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在新一届“棋王争霸赛”中，令狐阳以三胜两和的不坏金身成为新棋王。余茗调侃令狐阳：“令半罐，你几时拜了高人，把这半罐水装满了？”
令狐阳笑笑：“人生如棋，我说了你也不懂。”
“人生如棋”这话是令狐阳借用的，原话出自龙文章口里。令狐阳罢官没两个月，龙文章把他叫到自己家里。几碟凉菜，一瓶高粱酒，两人边饮边谈。龙文章劝令狐阳看开些，第一句话就用的这句“人生如棋”。
令狐阳本是生来不知愁的品种，几杯酒下肚，坦坦然然说：“是啊，人生如棋。乐趣本在过程。人们偏偏看重结果。说输赢不重要，没几人会信，拼死拼活要去争。其实道理很简单，好比把全国棋王胡荣华请来跟我下棋，输赢早就定了的，还得下。你说过程不重要，那让胡荣华不下棋就拿冠军，你看大家干不干？估计胡荣华都不答应。”
龙文章已端着的酒杯又放下，笑着说：“你真的这么想就对了。人无论高低贵贱，都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开始与结果没啥两样，唯有不同的，就是这人生过程。无论贫富贵贱，人都得走完全程，你能看透就对了。”
令狐阳一口干了，放下酒杯，说：“我还没有看透。这棋盘上的胜负，我算看透了，输赢一盘棋。这人生的胜负，我还没完全丢开，还请老师多多开导。”
龙文章笑着说：“用不着我开导，听说你最近棋艺大有长进，想必悟出不少新东西了。”
令狐阳说：“过去下棋想赢，总是绞尽脑汁算计别人，结果露出马脚让人轻轻一击就垮了，有点像社会上贪财的容易受骗。现在我不想赢了。过去一天下几十盘棋我还嫌慢。现在安心只下一盘棋，看你怎样赢我。静待对方犯错误。人家赢我不容易，就夸我棋艺长了。”
龙文章说：“人生也是同一个道理，不图名利，就不为名利所困；不图制人就不受制于人。俗话说的，人不求人一般大，海水不流一样平。你说是不是？”
令狐阳若有所思，摇摇头说：“问题是一辈子不求人难，海水不流更是不可能。人哪，可以不要名不要利，甚至可以不要命，没法不要的是父母给的本性，真到了那一步，明知遍地是刺，你也会一脚踩下去，只要有口气，你还会往下走。”
雪化了，街上一片泥泞。令狐阳从龙文章家出来，把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留给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