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旅居德国，都要花不少时间观察社会的变化，而最方便的途径之一就是看电视。德国电视台极多，几乎每个电视台又都有类似于我们《新闻联播》、《每日新闻》和《社会经纬》的节目，而且常常是滚动播出，一开机总能看到。1983年住在海德堡，天天看到、听到的几乎都是酸雨造成森林死亡，以及其他有关环保的内容。1988年住在波恩，发现已是艾滋病感染、传播和预防的报道充斥荧屏，虽然环保问题并未彻底解决。1993年在柏林逗留三个月，电视里看到的更多是巴尔干半岛特别是南斯拉夫地区的战况，以及由波黑战争引起的难民潮问题。近三四年年年都去德国，特别是2000年最近这一次，发现荧屏上几乎每天都有关于极右势力和新纳粹的节目，关于他们闹事和发展组织的报道，但更多是各级政府领导人对这个问题的表态，以及各界人士进行的讨论或者抗议示威游行，等等。也就是说，在即将进入21世纪的时候，极右势力在德国已经发展和嚣张到了令举国上下不安和震惊的程度，已经成了国家面临的最大、最严重的问题，必须认真对待和抓紧解决的问题。
可不是吗！2000年10月3日是德国重新统一十周年，偏偏在此前夕发生了一系列极右势力制造的排外和反犹事件：
在北莱茵－威斯特法伦州的波鸿市，16名极右分子袭击了一名非洲裔人，并打着“反对外国人”的横幅，狂吼纳粹歌曲。
在德国东北部港口城市罗斯托克，36名极右分子袭击了一个反法西斯展览。
在德国东部的格拉，五名极右翼分子在一家餐馆里殴打了两名巴基斯坦人。
在萨克森州的勒斯尼茨，警方驱逐了一个由百多名极右翼分子筹划的非法集会。
在巴伐利亚州的弗赖拉辛，极右翼分子携带武器、战旗和纳粹标志举行示威游行。
7月27日，西部大城市杜塞尔多夫一个火车站发生手榴弹爆炸事件，十人受伤一人生命垂危；十个遇害者都是在附近一所语言学校学德语的苏联移民，其中六人有犹太血统，估计系30年代被迫逃亡的原德国公民。
德国重新统一纪念日的头一天夜里，柏林的犹太教堂被人纵火，侥幸及时发现而未酿成大祸……
如此猖獗的极右翼暴力活动已引起德国社会的极大不安。最新的一项民意调查表明，多达89%的德国人认为，历届政府对新纳粹等极右翼势力多半都只停留在谴责，实际打击很是不力。特别是德国犹太人中央委员会主席鲍尔·斯皮格更直言不讳地指出，事态如果得不到彻底扭转，德国已非犹太人居留之地。
针对这种情况，德国的媒体特别是电视台才不断邀请社会名流以及地方政要参与有关讨论，时任施罗德也宣布联邦和各州政府将采取最严厉的手段，坚定不移地打击右翼极端分子的违法行为。一些有识之士更指出，德国必须上下一心地坚决与极右翼势力做斗争，否则德国不但会在全世界威信扫地，破坏掉自己好不容易得到了改善的形象，还将把自己在“二战”后建立起来的民主制度和社会安定断送在一小撮右翼极端分子的手里。因此，与极右势力的斗争关系到每一个德国公民的切身利益和未来，应该成为今后一段时间德国社会政治生活的头等大事，在这一场可以说是关系生死存亡的斗争中，人人都应表明自己的立场，不允许仍然有一个“沉默的多数”。
令人庆幸的是，德国上下这次终于动真格的了。在统一十周年的纪念会上，时任联邦总统约翰尼斯·劳庄严承诺，坚决站在被极右势力敌视的外国人一边，又于11月9日即1938年纳粹疯狂迫害犹太人的“帝国水晶之夜”纪念日，在柏林30万人参加的盛大集会上，再次表明了国家打击和消除极右势力的决心。施罗德总理在巡视新联邦州的过程中，也着重探讨的是与极右势力做斗争的问题；政府主办的《德国》杂志刊登的两幅大照片，一幅是他在新纳粹暴行受害者的墓前献花，一幅是他正与一位黑人移民亲切握手，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一度是“沉默的多数”的广大民众也不再沉默，纷纷走上街头抗议极右势力的暴行，有的更自发组织了反排外、反暴力联盟。至于那些杀人放火的暴徒和罪犯，则真正受到了应得的重判重罚，如在东部的德绍市无端将一位莫桑比克移民殴打致死的主犯，就被判处了可谓极刑的终身监禁（德国无死刑）。还有一些极右组织和政党如德国国家民主党（NDP），也遭到了严厉取缔。
自统一以来的10年里极右势力共制造了1500多起大大小小的排外事件，无辜丧生者已达九十多人，造成的社会影响极其恶劣，到了2000年更有泛滥之势。极右势力产生和在一定程度上得势的根源异常复杂，主要是一些人在统一后感到失望失落和前途渺茫，借东欧剧变后大批难民拥入带来的社会问题进行发泄，以表示对现实、对政府的不满。这时候，德国民族特性中潜在的崇尚武力和德意志至上的民族主义毒素，便随之得到滋长、散发，希特勒的法西斯主义趁机借尸还魂，同时也推波助澜。
幸运的是历史已经前进，德国的政府和人民已掌握好“大方向”，德意志精神中的理性、人道、民主已占了上风。据统计，全德有极右分子约4万人，其中的5000人“极富进攻性”。他们虽然破坏作用不可低估，但在8000万德国人中毕竟真正只是一小撮，且已形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之势。在政府和民众眼里，极右、排外几乎变为了区分善恶的划线标准，以致出现了个别胡乱“上纲上线”的情况，如前些时那件震惊了德国上下和全世界的“新纳粹残杀六龄童”案。实际上孩子是在游泳池不慎溺毙的，有移民背景的父母为讨到说法硬扯进来两个“极右”嫌凶，经媒体一炒便成了惊天大案。可以想象，结果给已经形成的反排外、反暴力、反极右舆论和行动，反倒泼了冷水。
总之，相信有过惨痛历史教训的德国人，会认真对待和处理好自己的问题。我呢，倒觉得有一点颇值得咱们中国人思考：新纳粹和极右势力最多也最猖獗的地方，为什么是在当年对法西斯彻底清算过的东部，而非据传留下了甚多法西斯残余的西部？一个重要原因是不是有学者说的东部缺少人道、宽容和民主教育，一度盛行的仍是斗争哲学呢？
恐怕是的，至少一部分是。对此不能也无须细作论证，只要想想“文革”中那些令人发指的暴行，想想近些年为了几百、几十元便杀死受害人的桩桩血案，就什么都清楚了。
当代德国人：友善、文明、诚恳
一辈子跟德语、德国文化和德国打交道，自然接触了无数德国人，交了许多德国朋友。总的说来，他们给我的印象很好，让我感到即使在文明素养方面，在为人处世方面，都堪称一个后来居上的民族。
大凡到德国访问和旅游过的人，都会对其民众不论男女老少的素质和种种优良表现，诸如爱清洁、守秩序、讲礼貌以及乐于助人，发出由衷的赞叹。这样的德国人和上一节讲到的极右分子，简直不像是同一个祖宗传下来的。当然啦，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更何况是偌大一个有8000万人口的民族。
已有不少的游记文章和书里写到，如果一个外国人在大街上东张西望，或在车站的自动售票机前面露难色，多半就会有当地居民主动过来帮助你，而且常常会帮人帮到底，要么陪着你走老远，要么一直看着你把票买到手。
我的朋友中有记者，有企业家，有官员，有工程师，当然更多的是大学教授。他们给我的帮助，虽然在主动、热情、无私方面是一样的，但多寡、作用、意义却不可相提并论。这中间，令我感动和难忘的故事实在不少，只可惜无法在这本书里一一讲述，只能留待来日。一句话，和这些堪称知识精英的德国人打交道，我常想起歌德《神性》一诗的开头几句：
愿人类高贵、善良，/乐于助人，/因为只有这/使他区别于/我们知道的/所有生灵。
的确，友善和乐于助人，是当代德国人一个显著的优点。除此就是文明和有教养，这在待人接物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举个一般人不大容易发现的例子，就是通信。
在德国，与我有书信往还的人可更多了。上至大使、总理、总统，下至一般公务员、大学生和平民百姓，可谓千差万别，但有一点却相同，就是都有来有往，彬彬有礼，虽说人家那儿并无“来而无往非礼也”的古训。拿堪称大官的总理总统来说吧，人家也很有礼貌地对待给他们写信的平头老百姓，我想主要是因为头脑里确实有一些民主意识，知道自己是端的纳税人的饭碗，自己那个官是老百姓给选出来的。
德国人还有一个讨世人喜欢的品格，就是诚恳、正直。生活中日常的小例子不举了，单说大节方面。
谁会不记得德国前总理勃兰特在波兰华沙的犹太人墓前下跪，向“二战”中的法西斯受害者虔诚忏悔的情景呢？他以后的总理和总统，也一个一个同样真诚地悔过，在华沙，在特拉维夫，世人能不因此感动，能不因此谅解一个误入歧途的民族吗？
2000年12月中旬，德国政府和经济界在柏林签订协定，同意赔付给东欧的原纳粹劳工100亿马克；而自1949年以来，德国方面已主动为补偿纳粹受害者筹措了600亿马克，并答应将来还要继续努力。
还有，在首都柏林的黄金地段，也即勃兰登堡门的附近，正要动工新建一片由美国建筑师设计的纪念地，地底下将有一个大型资料馆，以纪念第三帝国时期蒙难的犹太人。
也许另一件事我们中国人印象更深：美国导弹无端攻击我驻贝尔格莱德使馆，造成重大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来当面道歉的却是德国总理施罗德。尽管当时德国是北约轮值主席，他是不是非得背这个黑锅，出这趟苦差呢？我们很高兴，一脸诚恳的德国总理似乎并未遭到为难，厚道的主人领了他的情，也明白账该找谁算。
德国人的诚恳，和他们的诗歌、哲学、《格林童话》、奔驰车、警犬、慕尼黑啤酒一样，在中国应该讲已得到公认，已成为共识，不然为什么影视里的老德几乎没一个不是些好人呢？近几年又出了一位拉贝先生，一位魏特琳女士，德国人的好越发突出。
当代德国人的所有优秀的表现和品格，友善和乐于助人也罢，文明和富有教养也罢，诚恳和正直也罢，仔细想想，也蕴涵和寓意在前文列举那八个代表德意志精神的形象中。只不过随着时代的变迁，其表现与过去不尽一样就是了。
当然，德国和德国人绝非什么都好，在他们那儿不是还有新纳粹吗？还有在街边乞讨的好逸恶劳之徒，还有抢劫银行的江洋大盗，还有形形色色的罪犯和社会渣滓吗？
甚至正常的德国人，也有一些毛病，诸如一般都比较古板和认死理，而知识分子不少则比较傲慢，对包括咱们炎黄子孙在内的外国人，骨子里大多有些瞧不起。为什么瞧不起？原因很复杂，就不细说。只是不幸也被人瞧不起的我们，是不是最好还是反省反省自己，向人学习，弃旧图新，奋发图强，以自己的表现、风貌、气度和成就——像我们的谢军、孙雯和奥运健儿那样——让人家没理由、没办法瞧不起呢！
德国人还有一个大毛病，一个照我看来与傲慢不无联系，然而影响却更恶劣的缺点，那就是保守性和封闭性。与提倡多元文化和开放社会的美国、加拿大和澳大利亚比起来，德国的这个缺点尤显突出。在德国生活、工作的外国人都知道，要真正融入其主流社会是非常困难的。几十年来，特别是在基民盟等右翼保守政党当权的时期，国籍法和移民法带有很强的封闭性，外国人要入籍和定居比在美、加等国难得多得多。就算入了籍，事业发展也会受到种种限制。结果，使许多拿了学位的外国学生都去美国谋出路，把本应得到的回报拱手让给人家，自己在计算机和微电子等不少领域却人才匮乏。前年社民党和红绿联盟竞选胜利，执政后才修改了国籍法，同时决定发放给高科技领域的外国人才几万张绿卡，提供相应数量的工作岗位，以改变本国在国际高科技竞争中的落后状态。
德国人的这种封闭心态和保守性根深蒂固，影响更是多而严重。举其要者，今天新纳粹和极右势力的排外借口之一，就是所谓外国移民多了不利于保持德意志民族的特性；当年希特勒法西斯对犹太人实行种族灭绝的主要托词，就是要维护所谓雅利安优秀人种的纯洁。它们与一般人的傲慢和某些合法政党的民族主义倾向，性质虽然不同，根源却是一个。相信曾经诞生过歌德、贝多芬、马克思和爱因斯坦等世界天才的德意志民族会很好地总结教训，在新的世纪里创造新的辉煌，为人类做出新的贡献。
回顾历史，展望未来，我衷心祝愿自己与之结下了不解之缘的德意志民族，能生活得更理性，更健康，更幸福！自己“偏爱”的、视为精神家园的德国，能更开放，更人道，更美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