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局长扬起手来，在额头前上方往自己这边招招，服务员小跑着赶过来，笑容满面地看着他，等候吩咐。胡局长郑重其事地安排道：“做一盆糊涂。”糊涂是一种最普通的大众食品，很多地方是叫粥的。其实它们还是有区别的，粥包括多种，也更讲究一些，会加入各种讲究的作料；而糊涂却是用各种粮食面搅到开水中煮熟就行。后来，糊涂也开始加入别的东西，但还是简单得多。每当在酒店里坐下来，胡局长的第一句话就是嘱咐服务员一定要做糊涂，对其他的饭菜他从来不管，这早已成了人们熟知的一种习惯。
胡局长小时候生活在农村，当时很贫穷，出现过断顿的情况。母亲每天都会做一锅糊涂，全家人就能凑合过去。把锅里添上半锅水，有时是搅和上两勺玉米面，有时是搅和上两勺地瓜面，烧开后清汤寡水的，喝上几碗，当时饱了，可不一会儿肚子里就开始叽里咕噜起来，又饿得难受了。胡局长那时候的想法是，什么时候不喝糊涂就离开苦海了。“一辈子不喝糊涂我也不会想它。”他的原话是这样说的。母亲看他难受的样子，心里也不舒坦，但总是宽容地笑笑：“喝糊涂，喝糊涂，不喝吃什么？等着你长大了，混好了，我也跟着沾光，就不用喝糊涂了。”还别说，那些年在读书无用的情况下，他能清醒地想到，好好学习以后总有用着知识的时候，兴许就能改变命运。结果恢复高考的第二年他正好高中毕业，就很简单地考上了大学。
生活好起来以后，先是母亲开始熬大米稀饭了，结婚后妻子也是早晚做大米稀饭，他真的再也不用喝糊涂了。有时说起来，他说：“小时候喝伤了，再也不想喝了。”
几年后，不是那么回事了，他感到大米稀饭太没味了。一次回去看母亲，恰好发现锅里还有早上剩下的小半锅玉米糊涂，他使劲耸了耸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怎么这么香啊！”母亲满脸菊花状皱纹蠕动着，嘴撇了撇：“不是一辈子也不想它了？”说着，母亲把锅端到炉子上热开了，一股浓郁的玉米的香气溢出来。他迫不及待地舀上一碗，吸溜吸溜喝起来。母亲是用油加上葱花炸了锅，把豆腐丁炒上金黄色添上水下入玉米面做成的，已不是小时候那清水煮的玉米面了，“好喝好喝。”下午，母亲又用地瓜面做了一锅，他同样喝得满头大汗，连说：“痛快痛快。”他翻着眼皮，寻思了半天，笑着问道：“怎么就叫糊涂呢？叫这个名喝了真变糊涂了怎么办？”母亲说：“老辈子叫下来的呗，俺也没见谁喝糊涂喝得真糊涂了的，喝糊涂不糊涂啊。”玩话过去，也就忘记了。
几年后，他逐渐进入了官场，慢慢地坐到了局长的位置上。他这个局非常重要，钱很多，权很大。送钱送物的经常有，他都是毫不客气地坚决拒绝。时间长了，就想这个事情交给这个人干了，这人就能赚几十万；那个事情不同意那个人干，七八十万那人就一分也赚不到。他们感激，是情理之中的事，送的钱不要，就又回了他们的腰包了，凭什么就让他们赚这么多！犹犹豫豫的，他有时也有些动心。
母亲年龄大了，和儿子儿媳住在一起。看他整天在外面应酬，大鱼大肉吃得并不舒坦，就经常和儿媳做各种糊涂让他养养胃。晶莹亮爽、温润如玉的白面糊涂，金黄绵软、清清淡淡的玉米糊涂，暗黑透明、黏黏糊糊的地瓜面糊涂，时常摆上饭桌。只要在家吃饭，他总是会喝上两碗，那麻木僵硬的无味感觉就一扫而光。看到他吃得这么香甜，母亲总会笑话他一番：“不是小时候吃伤了，一辈子……”他就赶紧打断母亲的话，以恳求的语调说：“娘哎娘哎，别说了别说了，俺不是早就又觉着糊涂香了，这不喝得正起劲吗？”母亲就真的不说了，慈祥地看着他，一脸满足的样子。看够了，就转身干别的去了。可能年龄大了，嘴里总是自言自语地嘟嘟哝哝，“喝糊涂不糊涂哟，喝糊涂不糊涂哟。”他浑身颤抖了一下，怔怔地陷入若有所思的样子，过一会儿才能恢复到正常状态。额头凉凉的，原来是不知何时出的一层冷汗。
慢慢地，胡局长对糊涂的依赖性越来越强。在家吃饭，早上和晚上这两顿，绝对不能少的是糊涂。
更主要的是，在酒店招待客人时，他总是让酒店里给做一盆糊涂端上来。客人们表现出也很爱喝的样子，都连声附和道：“好，好。”
后来，胡局长手下的人安排招待时，就提前把糊涂点上了，并告诉他说：“糊涂也点上了。”但每次胡局长都充耳不闻，一落座他的手就高高举在了额头的前上方，招呼服务员过来，亲自点糊涂。时间长了，手下人就留着糊涂给他安排了。他安排服务员的时候，眼前总能浮现出母亲的形象，他那昏昏沉沉的头脑就也清醒过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