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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绿眼睛

有人说,吃啥补啥。你信吗?

——题记

打了半辈子猎,连脚脖子都没崴过,最后一次,他却把腰闪了。

这会儿,他走路的样子像狼,但始终目视前方,不低头看路,不左顾右盼。一支长筒猎枪斜挎在身上,紧贴着他的脊背。他的腰板呈水平状态,两条腿略显弯曲,两只手着地,徐徐向前,就是下陡坡,也不能直起腰。裹腿缠得很紧,腰带扎得很紧,都是用狼皮劈成的宽带子。这一副狼皮裹腿与腰带,是他猎获的第一只狼的皮做成的,那是老年间的讲究,第一次打猎打着啥用啥皮做行头,很少有人第一次打着虎豹豺狼的,许多猎人打了几只兔子才勉强凑够裹腿和腰带。因此,山里穿狼皮行头的大多是老猎手。他天生就是打猎的料,第一枪就把一只很精神的大狼打翻滚落到沟底,到现在已40多年了。

从挂马崖到那个叫铁家沟的山畔小村,只有一条路,走惯山路的人大约需要一天时间。现在他走的不是那条路,他要走的是狼常走的路,事实上那连狼路都算不上,只能说是一段很长很长的距离,山羊能走的路也会留下蛛丝马迹,他现在走的路却没有脚印也没有多少蹄印。难走,其实就是他专走这条路的原因,毕竟,像狼一样走,见到谁都会无地自容,更何况,他儿子带领考察队也在山上。

像他这样长久生活在树林和草丛中的猎人,穿行于森林中,即便是不像兔子一样游刃有余,一蹿一截,说他们穿梭在树林里如履平地,却绝不夸张。可驼着背、弯着腰走路,情况和站着行走显然不同。

他咬紧牙,老虎钳子吃上了劲一样跟自己做着从来没有过的较量。

他尽量张大嘴呼吸,不由他地唱几句“花儿”:

哎……哥哥(者)出门(呀)三天了一天是比一天远了人心(者)不足(嘛)咋够呢打不住兔子(嘛)你人回来

他自己知道唱得不像男人的声音。绵延不绝的六盘山上,女人们想男人时才唱这调子。他本来想唱几曲男人应该唱的调子,可惜他实在唱不出来,他后悔从来没有唱过。他向来觉得唱“花儿”的人永远学不会打猎,打猎高手应当像鹰一样敏捷而没有声息,有声音的时候就已经是兔子被揉在利爪之下的时候。他一万遍地笑话,只有会放羊的人才会变着花样吼“花儿”。他一生不知道听过多少遍这首他老婆年轻时给他唱过的“花儿”。那时候,一听她唱,他就莫名其妙地警告她说,这东西只能让我一个人听。他觉得女人唱“花儿”,是一片树叶上没有露珠才轻薄得乱摇摆,像风吹树林一样飒飒作响;男人唱“花儿”是没人疼爱急躁得嗓子里冒火星,像锯木头的声音一样让人心里发麻。在他的记忆里,不曾有过一字半句的“花儿”从喉咙里蹦出。那些让他自豪和惬意的日子里,在蹑手蹑脚、敛声屏气的沉寂中和狼较量一番之后,除了手脚利索地扒狼皮之外就“嗷——嗷——”喊几声,远处的山谷连绵着狼嗥一样的回音,他觉得他日能的把山都吓得颤巍巍地呻吟。

但今天他竟然想干他过去很蔑视的事情。

他庆幸自己能唱出来,只准他“听”的东西他却要“唱”。但一唱腰里就像抽筋一样的痛,他不知道抽过多少狼的筋,从不知道抽筋有这么难受。每吐一个字,就像腰里的哪一根筋上渗出一滴汗水。声音也不像人的声音,连他自己都觉得像狐狸叫一样,“吱吱”的,又细又媚,但他很满足。他盼着在某一个地方,狼的那一双眼睛这会儿正紧盯着他。毕竟,狐狸叫和狼嗥是不一样的,狼能像狐狸一样叫吗?这一点狼总是清楚的吧。狼会唱“花儿”吗?因为能唱“花儿”的自豪感,使他手脚像猴子一样轻快灵活。有时候,手触到厚厚的树叶,有一种刚刚打倒狼时,用手在狼身上摩挲着既光滑又温热的感觉。高兴了,他甚至猫一下腰双手抱住随便哪一棵树的树干,想打一个旋子,心里头轻快,手心里也有握着枪的坚硬感,这使他有些振奋。但那只是一个愿望。腰像一张弓一样,似乎是有人在用力拉弦,疼痛使他的腰一阵一阵紧抽得像树叶上的一条毛毛虫,将腰隆起来才能向前。身上还背着一支长筒枪,本来可以扔掉,但到家时,别人知道他连打猎的家当都没有了,寒碜他。唉,就是死,也得把老朋友带回家。其实,他也不想死,他还得防着,万一那一双眼睛猛不溜闪到他的身旁时,怎么办。

他身不由己地浑身紧抽,身不由己地保持四肢着地的姿势继续向前。他明白有一双狼的眼睛就贴在枪上、就贴在自己的脊背上。他弄不明白,眼睛怎么会有这样的分量。

前面是一条小溪,叫清凉溪,就是“泾渭分明”中那一条泾水的重要支流之一。秋风开始摘树叶了,落叶随着水流漂走。看到水,他感到口渴了。他已经强迫自己用不得已的走路方式,在秋色渐浓的大森林里行进了大半天了。

他曾经是鱼儿,把森林当大海;他曾经是风,抚摸遍了每一桩树干;他曾经是盘旋在林子上空的鸟,也曾经是从一棵树蹦到另一棵树的松鼠。这几天却怪怪地意识到,过去在天上飘来飘去的云,像缎子手帕一样柔软,现在僵硬得像羊毛擀的毡。森林与低低的天重叠在一起,像一张大得没边的狼皮,铺天盖地地朝他扑来,慢慢裹紧了他。他想把枪从背上拿下,当拐杖,但猎人的自尊让他犹豫,哪有猎人把枪当棍使的,他过去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种猎人。狼皮做的枪带今天好像箍得特别紧,枪带和枪杆夹着他,压迫着疼痛的腰,要拿下来,不是容易的事。

他艰难地双膝着地,跪下去,伸出双手,想掬一捧水喝。双手伸出来的时候,他打了个激灵。这双手多像他见过的无数只狼爪子。狼爪子可以掬水吗?下山的时候他只背了一支枪,狼崽皮筒做的水囊挂在挂马崖他自己住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的石洞的石壁上了。

他立时不想用爪子,不,不想用像狼爪子一样的手了。他手伏在溪边的草丛中,两只胳膊撑着身体,尽力拉长脖子,匍匐下去,觉得他真像狼了,但又觉得不像,狼的鼻子在嘴上,他的鼻子比嘴长,他只有把脸埋在流动的水中猛喝一口。

抬头摇去脸上的水珠时,不由他猛地站直了,但钻心的疼痛将他击了一个趔趄。他侧倒在溪边,右胳膊浸在水中,艰难地支撑着爬起来。小溪里,顺水缓缓漂动的树叶很多,他眼前的那两片就像是两只眼睛。两只狼眼睛。再甩一下头,水中漂的全是眼睛。这是哪里来的眼睛?难道是身后的眼睛映的?他浑身一紧,紧抽着的腰如同一个绳结被解开,像有人推了一把,他双手伸进水里,狼一般刷刷地蹚过溪水。

不错,身后是有眼睛。

溪水怎么会变得让他害怕?

他学打猎的时候跟枪一样高,18岁那一年,他已经名震西海固,英俊年轻、手疾眼快的他,被人称做“狼儿子”。他说是要打麻雀嘴,从空中掉下来的可怜的麻雀就少了尖尖的两瓣牙牙。

也就是秋天的时候,有两个比他年龄大一倍的猎手告诉他,清凉溪一带的林子里有一群狼,究竟有几只说不清,领头的一只大麻狼刁得很精得很,把山畔子的人都害苦了。村上人出钱让他们两个打这群祸害,他们能看到它们的影子,却打不住它们的一根毫毛。他听得失了笑,觉得那两个猎手可憎又可气,看得见狼却连狼的毫毛都打不到,还不乖乖下山去放羊,当什么猎手!他给那两个猎手说,我随便就把它们收拾了,悄悄跟着我看着。意思很明白:乖乖跟着我学着!

两个老猎人不信。他打赌说,这好办。你们两个到山下宰一只羯羊背上来寻我,吃了羊以后我再给你们教招法,看我咋收拾它们;收拾不了,我再不打猎了,回家放羊。要是把狼收拾了,你们回家放羊去。两个老猎人怕他哄人,说,如果把羯羊吃了你打不住狼,就给我们两个宰两只羯羊。他突然烦躁起来,说,长就是儿子娃娃,儿子娃娃说话要算数。一听他认了真,两个人溜下山,两天以后从山下弄了一只羯羊,把皮剥着卖了,把肉装在麻袋里上山来找他。

太阳就要落山的时候,那两个猎手赶到了秋千架下的清凉溪边,那是他们三个约定见面的地方。

但他们根本找不到狼儿子,连个人影子都没有。

秋千架是一个奇特的地方。一座连得好好的山,到这里突然断成两截,中间流出了水,那水就是清凉溪。断崖把溪水夹在中间,整个清凉溪在绵延不绝的大山里不知道弯曲了多少路程,只有这儿水流淌得最急。让人弄不明白的是,水不知道为什么硬在这里要和山较劲,偏偏把这座周围几十里最高最陡的山峰劈成两半。而且,南北走向的山势呈向西突出的那个弧形,成了“八”字形,水从“八”字西边的那个口子里向东边流走了。被劈开的山崖两端的山顶上各长着一棵三个人都抱不住的大柏树,猎人们早就听说,那两棵树是拴绳子用的,有的说是广成子荡秋千的地方,有的说是七仙女荡秋千的地方,有的说是穆桂英荡秋千的地方。

约好的地方就在“八”字的臂弯里。

在大山密林里,说太阳快落山了,那是凭经验,太阳其实早就看不见了。坐在溪边的石头上,两个老猎人的中间放着那只羯羊。

一个说,狗日的狼儿子!

另一个说,还是把咱俩耍了。

两人商量,等到天黑,再不见他,他们就把羯羊烤着吃掉。

两人恨死了狼儿子。

树的阴影浓起来了,山的阴影也浓起来了,天的阴影也笼罩起来了。没有风,天上有一些星星听着哗哗的水声。一般的行路人在森林里,怕野兽袭击,是要点着火把行走或点着火堆歇息的。但猎人们不是,他们要的是野兽来和他们短兵相接。那两个人把狼儿子的八辈子先人翻着骂了一阵之后,破例点了一堆火,他们是想把羯羊烤着吃了,找个地方睡一夜,再跟狼儿子算后账。

一个说,屁的个狼儿子,白背了个名声!

另一个说,都传说狗日的利索的比狼还快,聪明的比狼还精。今儿一看,都是胡吹呢。

现在他们两个认为他是典型的野狐子。

火烧起来的时候,两人把猎枪放在身旁,开始烤羯羊了。虽然有火,到底是猎人,还是留了一手。他们知道,野兽一般不会蹚过水去找人的麻烦。两人背对着溪水,找来三块大石头摆成三足鼎立之势,把一只囫囵的羯羊搁上去,在石头缝里放上柴火,点燃了,用棍挑着烤。他们不想把费了周折带来的东西留给野兽,也不想留给狼儿子。羊肉烤好的时候,火势渐弱,他们每人卸下一条羊腿,就在羊腿挨到嘴边的时候,两个人几乎同时看见,离他们很近的地方,有八只绿绿的光点在幽幽地闪动。

两只羊腿几乎是同时掉进火堆里了。

狼并不是聚在一起向他们逼近,八只眼睛两两分开向他们移动。瞬间的紧张之后,他们两个举起枪贴近溪水,他们知道,在“八”字一样的秋千架这个地方是没有退路的。按理,火堆还有微明,狼会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游动,一般是不会靠近的,但火堆旁有散发着浓烈香味的烤熟了的羯羊,狼不来也由不得它们。幽光越来越近,狼的轮廓已经能够看见。狼的身影已经清晰。他们只能一人瞄准一只,经验使他们心有灵犀,他们使用的是打一枪装一颗子弹的猎枪,只有先解决两只,然后再装弹,合起来解决另外两只。

“砰”,几乎是同时,两只狼倒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当另外两只狼倒下的时候,已扑倒在他们中的一个人的脚下。

他们还没有缓过气来的时候,“嗷——”黑暗中又扑来八只眼睛,两双两双朝他俩闪过来。来不及装弹,枪成了棍,两人迅速靠在一起,把枪抡起来,和八只闪光的眼睛搅在一起。

两人知道活不成了。

“砰”的一声,八只眼睛突然定在那里,两支当棍的枪也僵住了。溪水对面一双绿眼睛跃起来,划了一道弧,像两盏灯熄灭了。

快装子弹!溪水那一边的声音又洪亮又干脆。等到他们明白过来时,八只眼睛已经隐遁在茫茫夜色中了。

狼儿子!两人不约而同地喊。他们看到,他的影子从溪水对面的一棵树上飘下来,拖着一只狼从溪水中过来了。

当火堆里的火再一次燃烧起来时,两个把枪当烧火棍的猎人发现,拖过来的是一只大得吓人的麻狼。惊魂未定中他们想,这只狡猾的东西为什么会在溪水那边而不在这一边,狼儿子为什么会在那一边的树上而不在这一边的地上?

就在他们两个还愣神的时候,他已经把四条羊腿啃了。

过几天回到家里,家里莫名其妙的多了个长得很顺溜的媳妇。他妈说是两个洗手不再打猎的双胞胎兄弟中的一个,硬把女儿送来给他当老婆。

把他妈高兴晕了。

他觉得无所谓,他知道自己行踪不定,不把吃掉他父亲的那些狼子狼孙们拾掇得差不多,是不会待在家里的。他可怜的父亲,因为天下雨,填枪的火药受潮,未放一枪就被狼围住撕了。他不想先要老婆,想先报仇。再说,他打狼已经上了瘾,看不到狼眼那绿幽幽的光,跟女人睡觉也没意思。可是那个女子不走,说她回去她大就把她打死了,于是他娶了她。他感到女人绵软得像一张狼皮褥子,睡狼皮褥子没有和狼较量更痛快,他又上山去了。

上山时,听到有放羊的在沟那边凄婉地唱:

哎——站在(者)高山上望平川平川里一朵牡丹牡丹的颜色(者)胡俊呢摘不到手上(嘛)也是枉然

他心里头笑着说,没出息的,胡谝着呢,送给我都不想要,谁还有心思摘呢!隔一段时间再回家时,老婆已经腆起了肚子,他其实已经喜欢上这个被白送给他的女人了,他笑着要老婆给他唱“花儿”。

老婆唱完了,他怪怪地说,这东西只准给我唱!

以后,他成了远近闻名的打狼队长,率领40多人的打狼队,在深山老林里打了许多年狼,西海固人都知道有个叫狼儿子的厉害得了不得。他感到,要把狼打完的责任比天还大,孩子生下长到上学的时候了,也没和老婆美美睡几夜觉。

打的狼越多,他的名声越大。西海固几个县的人吓唬娃娃时不说狼来了,都说狼儿子来了,娃娃们就不哭不闹,大气都不敢出了。

打狼队的人几乎没有人能和他比。他不仅枪法准,而且办法多。大人小孩叫他狼儿子他不计较,别人当面称他狼儿子给他敬酒,他会把一大海碗松子儿酒一口喝下。他是名副其实的英雄。

张县长给他戴过大红花。县长拍着他的肩膀说,你狼儿子功劳大,把方圆几百里山上的狼都快打光了,县上给你奖励了一匹骡子。他的高兴里透着狡猾,心想,县长也有犯傻的时候,谁听说过骑着骡子打猎的事?但他没有说半句拒绝的话,不骑骡子打猎,闲了骑着骡子逛还不行吗?

县长给他奖励的那一头骡子,老婆给他喂得滚瓜溜圆,一旦下山,英雄就骑着骡子出现在四乡八里。

骡子知道主人的脾气,高高扬起头。两只眼睛圆溜溜地放光,脖子下的一束红缨在微风中摇曳。他的屁股并没有挨到鞍子上,双脚微微踮在马镫上,把臀提起来,双手抓着缰绳,精神地环顾左右,朝着来看英雄的乡亲频频点头。有时还要扬起手臂向略远点的人们招招手。骡子肚带的左边褡裢里,装着一两条狼皮,他会把狼皮送给村上年纪最大的老人。他剥的狼皮做的褥子,几乎遍及村村队队。在骡子的右边褡裢里装的是神药。他有奇方能治眼病,这也是人们尊敬他的另外一个原因。他看眼病的手艺高,好到没有人敢说不好。有眼病的人想着方子找他看,但他却有三条原则:一要孝顺老人,二要勤快,三要老实。他自己并不去考察那个人是否符合条件,而是让村子里的人在有眼病的人中选举,就像选先进一样。他看病的方法很简单,“腾”,敏捷地跳下骡子,满脸凝重,双手矜持地从右褡裢的一个大瓶子里捏出两颗鹌鹑蛋大的药丸,放在双手捧成碗一样的病人的手心里,嘴凑到病人的耳朵旁说,放在砂锅里用温火炖一炷香的时间。吃了药,喝了汤,不要给人说!然后,一脚踩上马镫,“刷”,骑上骡子走了,留下的只是神秘。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给病人的是狼的两只眼珠子。他一生送给病人的狼的眼珠子能装一背篼。

他的责任决定他很忙碌,他的忙碌决定他没办法照顾家,他就是上天派到六盘山的打狼英雄。英雄不应该属于他自己的家,他是大家的他。大家这样认为,他也这么想。他的孩子一年一年长大,并因为英雄的他而被保送上了大学;他的母亲一年一年衰老,并因为英雄的他而受到乡亲们的关照;他的老婆一天一天期盼,并因为英雄的他久不回家而泪眼模糊,最终双眼越来越不明亮。

等到他想起打几只狼给老婆治眼病的时候,他在山里转了几十天,没有看到一只狼。这时候儿子也已经成了省上研究狼、狐狸、豹子、野猪等野兽的那个单位的头头。他觉得这世界上的许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他在山林里待了一辈子,才把狼摸了个透,儿子大山深处去过几趟?他能知道狼是个麻的?更让他不明白的是,儿子告诉他,法律有规定,那些咬人吃鸡叼羊的坏东西要保护,谁再打猎就法办谁。儿子还告诉他,他们这些公家人,到山里去观察调查动物,却决不去打扰它们。

打狼队早就解散了,他自然就成了过去的打狼队长了。他骑着骡子再到四里八乡走动时,红缨依旧,装束依旧,身姿依旧。但骡子却蔫头耷拉,他好几次用力提一提缰绳,骡子还是害羞一样低着头。左边的褡裢里没有狼皮,右边的褡裢里没有狼眼珠。他所到之处,明显地感觉到少了渴盼、少了神秘、少了凝重、少了意气风发。老人们自然已经记不起奢望狼皮,病人们自然已经想不到获取药丸。他甚至明显地意识到人们不再叫他狼儿子,连大人们吓唬小孩时,也不再说狼儿子来了,而是说,你再不听话,我就给你们老师告你。连狼都没有了,谁怕狼儿子?他就像一条鱼被冲到沙滩上,空虚、苍白、迷茫、无可奈何。他难受的时候,他心爱的坐骑的眼睛也潮湿。不久,县长奖给他的骡子终于离他而去了,世界在他的心里,是一片茫茫无际的空白。他想帮人放几天羊,但他试了一下,他管不住头羊,羊群一旦散开,他就没本事收拢,他连放羊的都不如。要不是有老婆安慰他,他连自己是否存在也感觉不到。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地意识到,这辈子最对不起一个人,那就是他的老婆,是她提醒他,世上还有他这么一个人存在。

英雄销声匿迹了,但英雄就是英雄,英雄怎么能轻易甘心不当英雄呢?他把装束收藏好,把用狼崽皮做的水囊挂好,每天把猎枪擦一遍。他死也不相信这个世界就不需要猎人这个行当了,再说,他老婆的眼睛还需要狼的眼珠来治。

儿子的几个同事和儿子一起带了一个看眼睛的医生,说给老太太看完眼睛要到山里去考察。这件事实实在在把他惹躁了。他有心阻挡儿子给老婆看病,又觉得说不出口,他现在没有狼的眼珠呀。可他心里还是不相信医生能看好他老婆的眼睛。医生的本领能超过狼的眼珠?

儿子一走,他就收拾好行当,准备进山。老婆死拉硬拽,他无动于衷,发誓说,八月十五前给你弄不回两只狼眼珠,我像狼一样爬着回来!

进山的感觉是幸福的。远处传来放羊人的“花儿”:

哎——带上(者)盘缠走了个远褡裢的干粮没装满金钱(者)多少(嘛)能够呢挣不上银子(者)你人回来

他又觉得放羊的没出息了,就自己和自己说,管人家挣钱不挣钱、回来不回来,与你有什么关系?

草木的气息温馨,鸟鸣的声音动听,秋林的颜色多彩,走路的姿势轻快。一句老话说得好,他是如鱼得水了,自由游荡到大山的深处去了。

等了三天三夜,山里没有狼。

再等三天三夜,山里还是找不到狼。

又等了三天三夜,山里连狼的影子也没有!甚至连其他动物的影子都没有!愉快被焦躁挤压得剩下了零。他有些着急,把狼皮做的皮上衣和皮裤反过来穿上,衣裤上的狼毛竖起来。他想,这样可以吸引狼。

终于,就在他反穿衣服的那个夜晚,月亮像银盘一样挂在低低的天上,似要压在山峰上时,他看到了一双眼睛。

本来,他已经心灰意冷,在挂马崖那个冬暖夏凉的石洞里睡了几个晚上了。猎人晚上在森林里是不睡觉的,可是他实在找不到狼了,就躺在草铺上想他走过的风风雨雨,想他与狼的恩恩怨怨。

再过两天就是中秋节,是团圆的日子。明天他必须回家。他在想象,在水银一样的月光里,他空手而归,老婆绝不会说什么,但他的心会被狼掏空。团圆的气氛会被没有狼眼珠的气氛影响。治不了老婆的病是小事,他总不能真的像狼一样爬回去吧,他绝不能输给狼……

提上猎枪刚出洞门,奇了,对面山头黛色的山峰上有两只绿莹莹的眼睛在闪动。天爷,他的计谋成功了。狼终于自己送上门来了,幸福像触电一样窜遍他的全身。

凭他和狼打交道的老底子,他知道他遇到了一只狡猾的狼。那一双眼睛会划弧线。虽没有绿里透光的深沉,却比一般狼的眼睛明亮,躲躲闪闪、游离不定。

他不能像过去一样,轻手轻脚地想办法向狼靠近,他得冷静下来观察、等待。况且,他若下到谷底,再想办法去接近,狼要是发现,溜了,他不是白等这么多天了吗?更何况,有几只狼他还不摸底。说实话,很久没有和狼打交道了,连是不是狼他也不敢完全肯定。也许那是一只豹子,但豹子的眼睛不会这样泛绿。他奇怪那东西是不是发现了他?不然怎么就在那一个固定的地方朝这边觑窥。他觉得这只狼确实不同一般。

眼睛划了一道弧不见了。他明白,如果那里没有狼窝。他就是遇到了一只老狼。只有老狼才会高度警惕定时向四周窥视。他告诉自己,耐心比一切都重要。潮湿和凉气从地下渗入身体。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时间在不紧不慢地向前走,不知道等了多久,那双缥缈的亮点不时在原地闪动,他仍然不敢贸然行动,他现在心里想的是,根据狼的习性,在月明星稀的时候它不会这样随意出进,要么它会离开狼洞到远处觅食,要么会在洞中潜伏,它怎么会固定在那里时不时朝一个方向观望?

眼睛划了一道弧又不见了。又进洞了?他紧张起来,不像他盯上狼,倒像是狼盯上他了。他已经注意到,每一次那双眼睛从出现到消失的时间是一样的,已经记不清这种反复的次数。猛然间,一个念头一闪,他明白,狼像是已经给他布置了一个阴谋,也许有许多只狼就在他的身后或左右,有许多双绿眼睛正逼视着他,朝他靠近。他在能反应过来的最短时间里,突然一个翻身,想把左右和身后看个究竟。“咯吧”一声,他自己听到腰里的一种声音向下肢传递,他的腰椎受伤了。就在同时,手指下意识搂了一下枪的扳机,“啪”——枪响了,这一枪漫无目标。他感到整个山林里充满了巨大的疼痛和响声,迷蒙中他挣扎着扫视山野,看不到一双眼睛,扭头再看对面,眼睛异常地明亮着,他昏过去了。

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他知道即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斗过那一双眼睛了,他突然想起“花儿”中的话,“挣不上银子(者)你人回来”。他一定要想办法回家,给泪眼模糊的老婆有个交代。扭伤的腰使他不能立起来行走,他只有弓着腰一步一步往回挪。

他尽量使自己的四肢协调和谐,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溪水,远离那双流动的眼睛。60多岁的人了,他一直认为自己身体矫健,但像狼一样走路还是让他感到了周身无力,他已经饿得眼冒金星,渴得口干舌燥了。过去,山上是柔韧的,丰富的,亲切的;今天,山上是起伏不定的,崎岖陡峭的。山变得越来越逼人、调皮、险峻,甚至在他的面前高深莫测。过去树荫浓密、阳光斑驳、鸟语花香的山,突然变得很像一座荒凉的大坟地,沉寂且吓人。

脚下的草丛疙疙瘩瘩坑坑洼洼,这使他不得不昂起头来,昂起头就增加了前行的难度。事实上他不敢低头看,凹凸不平的林地,使他手底下触摸的好像是圆圆的球,他觉得那像眼珠子,狼的眼珠子。他也不敢长时间地看周围,密密的树上有许多圆叶,像眼睛;树上已经成熟的大小山果也像绿眼睛。他更不敢回头看看他走过的艰难的路,他怕那双让他闪了腰的眼睛猛地在哪一刻扑上来和他对峙,那时候不用狼张嘴,他就会被狼的眼睛所吞没。狼的眼睛就像他看过的电影机的镜头一样,他只是镜头光芒映在那张大大的白布上的一个小人人,狼的眼睛只要稍稍一闭,他就会掉在黑暗里去。

他有些筋疲力尽。太阳快掉到西边的林海里了,他还在继续爬行。本来即便是在清水溪没有喝成水那也不要紧,山上的野果多的是,有些野果是既香甜又解渴的。他一辈子虽未吃几样海味,但山珍是吃全了。在大山里头,不吃猎物就吃野果,可这时候他连树上的果子看也不敢看,看一眼就胃酸、就苦涩,手软得撑不上劲,腿困得用不上力,站不能直立,躺不能伸展,只能背靠一块大石头,侧卧着歇息一下。猎枪就斜撑在他和大石头之间。

不吃不喝怎么能行呢?猎人是不会讲究的。他吃过金钱豹肉、野猪肉,山下的人说狐狸肉骚着呢,但他也吃过,觉得很精细。他吃过的狼肉比羊肉还多。那时有许多山下的人求他,让他给他们捎些狼肉,都说狼肉是热性,吃了能治凉病,能治关节炎。

没有肉吃,果子又不敢吃,难道要等着饿死渴死吗?大石头旁就是一棵山梨树,枝繁叶茂,斜眼朝上一看,缀了一树的梨。要是过去,伸脚一蹬,满树梨都会欢快地跳下来,香甜就会滋润他的喉咙。过去他只顾及打狼,没有注意过树。只有今天,才在有气无力中仔细观察了山梨树。朝上看,秋天的叶子厚道且舒展,不像春天的叶子嫩绿轻盈。树叶们像瞪大的老狼的眼睛;梨子下垂着,像是生气了的狼的大眼睛,俯视着他。紧挨着的树是这样,连成一片的树也是一样,眼睛在他的眼前一批一批的、层层叠叠的。他已经不敢睁开自己疲惫的眼皮。

不能等死,他自己提醒自己。他清醒地知道,不知在周围什么地方,还闪动着一双更加险恶的眼睛。那双眼睛操纵着这些眼睛包围着他,他还没有忘记,打狼要打领头狼。为了对付那双眼睛,他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强忍剧痛,用脚猛蹬一下梨树干,眼睛飘落了几片,眼睛坠落了许多。抓起一颗梨树的眼珠,放在嘴边不管三七二十一,狼吞虎咽,一连嚼碎了四五颗。

眼珠子一样的东西在早已痉挛的胃里跳动,立时就恶心了。他不止一百遍听老婆说,怀娃娃时恶心得难以忍受,他曾经因为这话不止一百遍地骂老婆没出息,现在他才知道恶心这东西的厉害,他老婆可是把罪受尽了。当然,怀娃娃是怀揣着美丽和踏实,他心里却渗出的是憎恶与反感。他明显感到那几只被人叫做梨的家伙,就在他的胃里打闹,他想把它们呕吐出来,它们却偏像孙悟空钻到牛魔王老婆的肚子里一样,要在那里纵横上下、左冲右突。

在腰痛和胃疼的死去活来中,为了不被眼睛吞噬,他不敢再等待,他怕看到那一双奇怪的大眼睛的光芒。真要是被那亮光再照射些时候,他肯定会丧失和自己斗争的勇气,回不了家了。不输给狼的想法支撑着他向前,但他终于还是失去了知觉。

他不相信自己还活着。

用右手在左手背上抠一下,有疼痛的感觉。右手抬起时,被狼咬过的小胳膊上的两排牙印就在眼前,形状像一只烙在胳膊上的眼睛。他马上清醒起来。用肘撑着抬起头,梗着脖子朝前一看,是胭脂峡。他已经到了胭脂峡,如果爬过胭脂峡,沿着一座不高的山峰再往下去,就到了他的铁家沟了,就算是回到家里了。他记不起昨晚的事,不明白狼为啥不在他昏死时来戏弄他,然后再把他收拾了,就如同他戏弄狼一样。狼还会让他活着爬到这块石头上来?

胭脂峡很特别,特别在有无数野荷。他曾经走遍整个六盘山林区,只有这地方有野荷。

荷花长得怪,峡谷两侧的山腰有许许多多的山泉,荷花就顺着山泉水从山腰长到谷底,然后沿着水流铺开,形成十里荷花沟。他已经在半山腰唯一的一块院子一样大的平平坦坦的石头上了。这块石头,是在山腰上凿出来的,是成吉思汗和西夏恶战时点过将的地方,他听说,那老人家最终也是在这个地方升了天。

这也是他抓住狼儿子的地方。

事情好像近在昨天。这块石头的四周石山留下很多的石洞,没人知道早年间那些军队挖它们干什么用。那一次他听说,有个猎人在山洞里掏了一窝狼儿子,把7只狼儿子带回家,当夜有30多只狼在猎人家独门独户的院子周围嗥叫,有一只胆大的还用爪子抠猎人家的院门,猎人把枪药都放完了,没打着一只狼,把他家的人吓得鬼哭狼嚎。第二天天亮狼撤走了,猎人把家里人转移到亲戚家,把7只毛茸茸的小猫一样的狼儿子圈在房子里,准备足弹药,想在夜里跟狼决一死战。但左等右等不来,当他觉得情况严重时,狼几乎同时从他家的房背后打了五个洞,猎人顾了这个洞顾不了那个洞,只好把7只狼儿子从洞里放出,狼群就撤走了。老狼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带走狼儿子,猎人都没想明白,自己倒被吓成了疯子。狼用什么办法联络,谁也搞不清楚。

身为打狼队长,他笑得前仰后合,他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种事情。他让他的打狼队备足枪弹火药,一个月后,向胭脂峡荷花沟开来。

观察了几天,他找到了狼洞,但这个狼洞已经不是被吓疯的那个猎人掏的那一个了。狼转移了窝。围住了那一块石头,他给每一个队员交代,他们必须守候在固定位置,不管看到或听到什么情况都不能动,白天他们甚至可以去睡觉,他们的任务只是等到天黑看到有绿眼睛就放枪。

看着一只老狼悠悠走出狼窝。进了林子。他的打狼队员们猜想,它是去觅食去了。一会儿狼窝里又出来两只狼儿子,他的打狼队员们推测,它们是那一窝狼儿子中的两个哥哥或者是姐姐,它们奔跳着到石头边的草丛边上玩耍,完全是狼儿子的无所顾忌。

队长和队员们的不同就在于队长要高明得多。他给身旁他信赖的副队长交代,瞄准狼洞,听到第一声枪响后,打狼窝里探头的那一只狼;他给抱着炸药包的队员交代,第二声枪一响,就马上冲到狼窝口把炸药包塞进去把狼窝给炸了;他给另外一个队员交代,等把狼窝炸了以后,在一块石头后等待走到远处的那一只狼回来。

一声枪响,他把嬉戏的一个狼儿子打倒在地,另一个狼儿子一愣,围着倒在地上的狼儿子旋转,嘴里发出“吱吱”的叫声;第二声枪响,狼窝口躺倒了一只大狼。几乎是同时,他和抱炸药包的队员奔向不同的目标,看到有人追来,“吱呀”一声,另一只狼儿子向草丛深处窜去,密草向两边闪开,狼儿子跑得飞快。他紧追不舍。他的副队长发现,他手里没有拿枪,副队长才明白,他要徒手生擒狼儿子。狼儿子从一米多高的石坎跳下,他也飞下石坎。当“轰”的那一声爆炸过后,他已经用一只手压住狼儿子的毛茸茸的脖子,准备用另一只手抓住狼儿子的头皮。如果抓住狼儿子的头皮,将它提悬,狼儿子就像被抓住两只耳朵的兔子,无能为力了。但就在他伸手的一瞬间,他感到一阵风向他吹来,“呼”一下,一只大狼龇着牙的大嘴已挨到他的脖子上了。

没有料到,狼比他想得更周到。先出洞的那一只狼压根儿就没有走远,而是潜回来,伏在石场的坎下,保护那两只狼儿子。

松开狼儿子,用右臂一挡,狼就咬住了他的胳膊,他一个趔趄摔倒,狼侧爬在他的身上,眼睛与眼睛相对,他和狼就搅在一起。副队长一看不好,朝这边冲过来,但那还有一段距离,副队长不能开枪,眼瞅着他和狼团在一起。活着的狼眼睛和他的眼睛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对视着,他被缩小在狼的眼睛里了。用左拳照狼的右眼猛击一下,狼一发狠,猛地用力一拖他的胳膊,双腿就用不上力,那只狼比他的力气大得多。

到底是打狼队长,他用左手抽出别在裹腿里的刀子,握紧,右胳膊一带劲,狼的身体稍微往他的身上一倾,锋利的尖刀已经刺进狼的脖子里,狼一惊,“嗷——”地嚎了一声,在地上打了一个滚,躺下不动了。

他看都没看一眼倒下去的狼,拔腿朝狼儿子逃跑的荷花沟底追去。

他从十里荷花沟回来的时候,抓着狼儿子的脑门提在手里,右胳膊上被狼咬过的牙印里正在渗血。

那一天夜里,他的打狼队员们朝着绿眼睛过足了枪瘾。

那以后很久一段时间,六盘山下的许多人见他很严肃地骑在骡子上,鞍扣上拴一条长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牵着一只戴着铁笼嘴的狼儿子。那狼儿子宠物狗一样“嗖嗖嗖”跟在他和他的骡子后面。人们都纷纷来看热闹。都说,快去看狼儿子。大家其实看的不完全是狼儿子,还看神气的他和县长奖给他的骡子。从此以后,狼儿子就成了他的名字,那只狼儿子死后,被他剥了一个皮筒,做了水囊。

他朝石场四周一看,那些洞还在,他想在那些洞里找到在暗处跟着他的那一双眼睛,找不到。定神看上半天,石洞都变成了眼睛。他其实已经难以定神,饥渴和狼的眼睛把他压榨得像风箱,只有进气和呼气的本事。他的思维完全交给了眼睛,由狼的眼睛控制着,眼睛就像风箱拉杆在他的心里来回拉动,每一次拉动,都会在他的腰里产生一次摩擦,疼痛向四面扩散。但是他心里还有一丝意念,不喝水就回不了家!他忍着剧痛,把枪从背上卸下来,看了看,摸了摸,眼一闭,扔了。他知道,现在那一双眼睛再来,他已经没有能力使用那件心爱的东西了。

他走的是那只狼儿子逃跑时的路,在草丛中挣扎着走,杂草就像狼的牙,在他的脸上划印子。他的身后,是一道草的印痕,是一道明明白白的身体蹚出来的草的渠。他倒着从那个石坎上溜下来,蜷在那里,眼冒金星,星星都变成了狼的眼睛。

胭脂峡还有一个特别处。峡谷两侧山峰长的大多数是白桦林。秋天的桦树皮已经皱成了老脸,脸上细皮已经开始脱落,树皮上的疤痕已经突出。过去,他没有注意过,现在一看,桦树的疤节就是眼睛。他不敢看,狼的眼睛也全长在树上了,胭脂峡两侧全是起起伏伏、密密匝匝的白桦树,胭脂峡周围简直就长满了眼睛。那山是由眼睛堆起来的。

他知道山的半腰有泉水。如果顺着山坡往下爬,他肯定要从山上滚下去一头扎在眼睛堆里。他只有倒过来往下挪,腿的力量手的力量早已释放得差不多了,可以说,他是从杂草坡上溜下来的。扭头看到泉水,他的眼睛一亮,本能使自己滑动得更快。滑过泉眼,使劲撑住,把头扎进涌动的泉眼里,水就被吸进肚子里去了。水带着力量扩散到全身,就又有些清醒明白了。就在抬头的一刹那间,他觉得泉眼就是一只大大的眼睛,这一只眼睛正在流泪,眼泪是从眼睛深处喷出来的。

周围的所有泉眼都在流眼泪。

喝了一肚子的眼泪,泪水在他的身体里变成了盐、变成了醋、变成了未成熟的山果。这眼睛怎有流不完的眼泪呢?这么一想,手脚一松劲,人就顺着眼泪溜下去。荷花被压倒又顽强地立起来,荷花已经开败,艳丽已经不复存在。仰看,残败的一团一团的荷叶,又像是一只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他就泡在泪水里,他就趴在眼睛上,到了荷花沟底。他差点被泪水和眼睛淹没了。

幸亏荷花沟的水并不深,他才能从沟底蹚过去,又在白桦树的眼睛里往山上爬。

泪水溶解了他的精神,眼睛挤碎了他的思维,但英雄竟能从眼睛的世界里狼一样地爬到家门口。伸手要摸门时,多了一个心眼,回头一看,果然,不远处就闪动着一双眼睛,眼睛迅速向他逼近,他只说了一句:“眼睛!”就倒在了门槛旁。

他的儿子,因为两天来一直用望远镜跟踪观察一只像人一样奇怪的狼,正好也到了家门口。

八月十五的月亮像一只大大的眼睛看着他,看着他儿子缓缓将他还睁着的双眼抚摸着合严,看着他儿子背在身后的狼皮水囊和挂在胸前的望远镜,看着他家的小院,看着近处的森林和远处的平川。

200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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