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玦率使团回到汴京,已是九月初。
睿思殿中,除使团中的要员外,一例有吕夷简,钱惟演等咨重老臣,还有允谚和允谦,允谦已封了蜀郡王,与允谚一起,暂于秘书省供职。
“皇上,事情经过就是这样的。臣等离开幽州前,赵大人即有飞书传京,还有一封奏牍,大人托臣等带回京城,以达圣听。”言闭,陶玦便将一封黄封奏牍递给小潘子,呈给了赵祯。
赵祯将那封奏牍打开,大略看了一遍。他是时着一件玉露縠绡袍,菱绡织带,青珠卧冠;严容俊整,瞳光深邃。不时流露思深,隐隐如哀。
牍中所陈均是公事,范式严谨,遣词恭正,与前日飞书不尽相同。他将奏牍合上放到一边,那尚未阅过的牍本之上,淡淡道:“朕已知道了,赵卿信中所书,边关局势未稳,他与辽帝周旋有日,当有助益,遂再滞数时,归期未准。朕准了!”
“是!”陶玦低下头,唯唯地退到了一边。陶敞适在一旁,他微微侧目,视向陶玦。陶玦本来不觉,抬眼稍睹,见叔父微似不满,不禁意恍。
原来陶敞由开封尹改任幽州通判兼枢密院事,不日即要启程奔赴边关。恰此日使辽官员于殿中叙事,赵祯便让陶敞一并来了,以悉边事。
“皇上,这就准了?”吕夷简疑道,仍是那不信不驯的声吻。
赵祯轻声一呵,庄着道:“吕卿,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吕夷简心下一顿,他近来渐觉赵祯日益成长,气度愈发从容沉着,虽不足为异,但毕竟有变。他轻息了一声,接着道:“皇上,臣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赵大人年轻,意气虽嘉,然不甚稳重。恐边境由此滋事,也恐京中人心不服,臣故有一忧。”
未等赵祯说话,钱惟演便上前道:“吕大人备虑周全,所言有理。但细观此次辽国兵变,赵大人与郭将军配合默契,进退有节,不是处理的很好吗。身在其境,方知其况,赵大人不仅是皇上亲择的,也是庞大人赏识的,且有濮安懿王调度统御,必定妥当。”这是今日在睿思殿中,钱惟演第一次说话,一如往常和善,于吕夷简,尤其包容。
吕夷简瞥了钱惟演一眼,眉关一蹙,泠然道:“钱大人此话,是要为后辈作保么?”
钱惟演仍很隽淡,道:“下官何德何能,刀斧加身,临危不惧,千军虎狼前,是赵大人自己为自己作保。”
赵祯惯悉吕夷简心性脾气,亦不以为错怪。陶玦却不服,他极少参与睿思殿中的议会,也少与吕夷简,钱惟演等近前交锋。他虽一向温厚,也知叔父暗畏吕夷简,此时仍款款上前,恭正道:“皇上,微臣虽已回到京城,但边关与辽国国中情形仍历历在目。吕大人与钱大人皆是国之肱骨,栋梁之臣,微臣望尘莫及,更不敢微言妄议。微臣一向口拙,不善于言辩,但知边境艰险,九死一生。得蒙圣眷,微臣得与众大人一起出使辽国,臣等自幽燕出境,居庸关以东,一路走来,民不聊生。各族百姓深受战火荼毒,饿殍遍地,骨肉流离,更有甚者,被俘虏军中为奴为妓。目睹不忍的,非止赵大人一人,臣临时忝责,率诸同僚及时返京,是为大宋,为向皇上复命。上京突变时,亦有惴惴惊慌,欲独善其身者,幸蒙天荫,上下终进退一心,无生枝节,个中坎坷,此际思之,仍有余悸。赵旭大人,几度忘死,风骨凛然,微臣自愧不如。大人自愿停留边境,受风沙战火之苦,绝非,非逞一时之意气。是尽,未完之心愿,人臣之担当。还望皇上明察!”说毕,陶玦便深深地拜了下来,声容亦哽咽,未愿便张。
方听到“民不聊生,骨肉流离……”时,赵祯眉心便是一颤,流露悲悯。允谦听得入神,脸上泛起潮红一片。吕夷简虽仍冷傲严肃,亦不再多言。
钱惟演微伏下身子,将陶玦轻搀了起来。陶玦似是惶恐,却也从容,未失风度。他稍稍揖谢后,便退回到了陶敞身边。陶敞一直半低着头,暗中察看着吕夷简的神情,不时也转向赵祯,堂中一时寂静,陶敞心下亦懒懒茫然,敲无意绪。
允谚听陶玦所言,心中亦敬亦悯。陶玦说到“惴惴惊慌,独善其身者时。”使辽官员中,晃有微动,不经摩肘抵袖着,竟被允谚无心撞见了。此后众人形容举动,悉落在他眼中。他非有心,也非无意,一时感概,反而冲淡了,心中翻起些苦涩,说不清的钝漠悲望。
“皇上。是否自京中派遣官员,增援边关。”钱惟演俯首请道。
赵祯摆了摆手,道:“不必,两国表面上还是盟国,不宜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是!”钱惟演点首应道,不再多言。
“边关之事,暂议到此吧。前日宁海侯上了封折子,指出我朝官制人员冗累,分工不确,以致行事拖沓,用于官员俸禄的开支也太过庞大。朕觉,此言有理,思之连日,颇念整顿。枢密院是我朝军事中枢,关系甚重。若图改制,当取径于枢密院,以为最先。”
“是!”钱惟演又是一应,泰然而冷静。
陶敞顿时行前,有些焦张地,道:“皇上,钱大人与宁海侯郭大人乃系姻亲,如此……”
“朕知卿等疑心,宁海侯一直治守江南,官声清明,无有惰怠。钱卿转徙西北,朝中,殊无过咎。朝中结党营弊者,比比有之,人言可畏,何况庙堂之高,卿等出言亦须熟虑。”赵祯说这话时,言色颇厉,目光隐隐偏向吕夷简,但见吕夷简神色无动,峭拔固然,方又轻揭过。
“皇上。”陶敞还想再说什么,兼之还有数人蠢蠢欲前,更大了胆子:“皇上,臣以为……”
“好了!”赵祯正色道:“此事非一日之功,朕今日只是一提,朝上当与百官再议!”
“是,是!”陶敞实是不甘,却也只能退下,闭路无话。
赵祯微一拂袖,本拟说退,但想起日前两湖粮券之案,两州按察使均已离职待察,后续事项即在日前,终悬累心怀。
帘幕忽翕,惬筝声清凉,涉水悠悠。赵祯恍一清凝,再谛已渺。
小潘子守在案边,见赵祯神情稍滞,若有所失,轻声唤道:“皇上!”
“唔!”赵祯忙回敛心神,端襟俯视着,唯见一堂的臣子,神情恭备,按次肃立,都与方才一样。不禁疑心那一刹,是蝶衣入梦,心神偕错。
赵祯恍惚转视了一周,方重整思绪,专注凝智。
诸使官员先行退下,其余众人各执立场,抒发己见,殿中一时又争锋喧竞了起来。
那筝声还绕在天际,依依地,飞过那鸣翱的鸱檐,如云翻翮,信风而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