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被猛地蛰了一道,浅浅后退几步,攥拳回过头。
一个男人,戴着口罩,压着很低的鸭舌帽,身材高大,浑身笼罩着阴鹜的气息。
人群太闹腾,她无法静下心来判断他是谁,却没由来一阵熟悉,伸手正要去碰他时,男人突然转身往人群深处走。
苏南枝心头一紧,望着男人走路有点瘸的姿态。
他的腿……
回过神来,眼前只剩下涌动沸腾的人群,男人早已不知去向。
她正迷失在人群里,突然舞台中央的主持人发了话,说要寻找三对男女上台互动,采取击鼓传花的方式。
人群兴致很高,她也被夹在人群里无意间参与了传花。
当那朵花落在手上时,正好鼓声停了下来。
她僵了一秒,握着的红花像个烫手山芋,急于丢掉。
“呦,这位美女快请上台来。”主持人兴冲冲对她挥手,台下众人也半推半哄闹把她推上台。
她有点不好意思,自己只是个外来客,而且只是想下来散个步。
传花继续进行,鼓声骤停,众人纷纷回头。
苏南枝在台上看得最为清晰,微微一愣,接到花的是那个鸭舌帽男人。
他好像是本村人,在村里挺受欢迎的模样,大家都给他鼓掌喊加油。
他迈着不太方便行走的长腿,温吞走到她身侧,漆黑深邃的视线始终盯着她。
她往旁边躲了躲,仔细打量他,他便收回目光,轻咳一声看远处。
他把脸遮得太严实,甚至手上都戴着手套,衣裳也是村里的服饰,她其实不容易判断。
但心里可怕又大胆的猜测,令她血液忍不住沸腾起来。
三组男女挑选出来后,她与他并肩站在一起。规则是女方蒙上眼睛,摸出男方藏起来的随身物品。
她微垂着眼帘,将布蒙在眼前,遮挡住视线。
眼前一片陌生的漆黑,她却并不觉得害怕,反而是一种莫名的安定感。
开始前,对他轻柔说,“冒犯了。”
“没关系。”
男人磁沉的嗓音让她心跳漏了一拍,仿佛与记忆里那个思念已久的声音重叠。她鼻尖酸了下,能感觉到眼泪湿了黑布。
计时开始,她伸着双手走上前,伸手摸到的就是他的额头。
突然,感觉触摸到一条凸起的疤痕,莹白的指尖忍不住颤抖了两下。
再继续往下,高耸的鼻梁,再到削薄的唇瓣,那伤疤竟一直蔓延到耳后。
一切触感都那么熟悉,可又不敢太确定。她抿着微微干涩的唇瓣,扶摸过他凸出的喉结,再到他的锁骨……
他胳膊上肌肉很硬实,可也缠着厚厚的绷带。
身上的伤感觉非常多,胸口这里也有绷带,腰上也是……
她眉心皱了皱,手指停顿住。
就是这个暂停又蹙眉的动作,令男人双眸刺痛了下。
他眸中闪过凛冽寒光,低哑开口问,“不继续?”
她沉默着。
男人恨不得现在扯下她的眼罩,看看她到底是什么表情。
他嘲讽地兀自一笑,冷硬拳在身侧狠狠攥紧,“害怕了?我身上的伤,让你害怕了?”
她细白的腕在发抖,晃得他眼眶疼痛。
从刚才起他就一直盯着她无名指。那么漂亮的一双手,干净得什么都没有。
她恍惚怔愣之间,突然感觉身侧闪过一阵寒风。
随即,就听见台下群众传来一阵哗然声。她骤然愣住,连忙把眼罩摘下来,男人已经绕开她,步伐蹒跚地下了台,一瘸一拐的背影离开得很寒酸,也很坚决。
……
月朗星稀的夜里。
男人顺着熟悉的路,回到自己的住处。村子里最偏远处的一个小屋子,很简陋的设施,家徒四壁,只有床和一张桌子,四张板凳。
院子里还有个秋千,也有他种的一些蔬果。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秋千旁,慢慢依靠着坐下来,力道轻缓地摁揉着小腿僵硬的肌肉。
今天走了太多路。
男人用力闭上眼,待腿稍微有点反应够,才长舒一口气,轻倚着秋千。
月光明亮如镜,将他高大笔挺的身影拉得很长。
这样寂寞孤独的夜,他已度过了两年,并不陌生。
两年前,他被轮渡上剩余的炸弹炸成粉碎性骨折,胸口、耳朵还有腰部都有不同程度的重伤,细小的疤更累累难计。
幸好当时是这座村的渔船恰巧经过,将他救了下来,否则现在大概已经命丧黄泉。
不会有机会再在今天见到她。
轻拢上眼眸,鼻息浅浅发喘,他摸着胸口的心跳,太快、太烈。
若不是今日她突然出现在这座岛上,他都忘了自己是个活人,还会有心跳感。
他有很大冲动想回去找她。怕她太担心自己,伤到孩子,伤到身体。可无奈初期治疗时他根本连床都下不来,更别说走路。
6个月后,勉强能用轮椅撑着前行,可一天最多也只能下床三小时。
那时他看着镜子里完全变了的自己,瘦得脸庞轮廓深刻了更多,眼眶又深又疲倦。
他再不似以前那样意气风发,一只腿没有知觉,等于是半个残废。
死里逃生,他能恢复到从前的容貌已经很不容易,可也深知他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强壮高大,他无法像男人一样保护她,甚至,连最基本的陪她散步都做不到。
这样的自己,令他震惊之余,是满满的自卑与难堪。
所以,即便8个月后,他有下地行走的能力,也不敢再去找她。
他讨厌自己的伤疤,于是戴上口罩和鸭舌帽,只露一双对世间一切都淡漠的眼。
他对村民隐藏了身份,隐藏了一切躲在这,本以为就这样半死不活地过完下半生了。
岛上度假村决定对外开放时,他有预感她会出现。
果然看到她从船坞下来时,男人一颗心直接跳到了嗓子眼。
近两年不见,她身材依然丰腴纤细,长发如海藻披肩,肤色白皙透红,眼眸清澈又灵动。
是他日思夜想的模样,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嫩得能掐出水,漂亮到叫人挪不开视线。
可是,他却已经……
她上了岸,像个新奇的孩子左右环顾。他注意到岛上一些年轻的村民,看到她的视线里满满贪婪和欲望,像饿急了的野兽看到美味,甚至听到在讨论着把她骗上床,用什么姿势好好快活一顿。
他很久没有愤怒感,当即攥拳走上前给了一下。那一身肌肉不是白练,被打的那个唇角立刻咳出一大摊血。
“艹尼玛的死瘸子!”
几个年轻村民对他狠狠啐了一口,不敢跟他正面硬来,骂骂咧咧着转身就跑。
他生怕那些人再对她做什么,白天一直撑着病腿默默在她身后保护着,直到看她疲倦地回酒店休息,他也不敢怠慢,躲在树后观察有无可疑的人。
回忆到这,他用力摁了摁酸痛的眉宇。
明明是不准备与她相认的。
可看到她摸到自己伤口时,那颤抖的手,还有惊愕的表情,自卑感瞬间又将他彻底吞噬。
她是惊讶吗,失望吗,她曾经最崇拜景仰的宁御城,现在,跟个废物没什么区别。
当时他站在舞台上时有多痛,就像一年前,一身伤浸泡在海水里时,有如剔骨剜肉。
他缓缓摘下手套,无名指上那枚银色戒指在月光下闪闪璀璨,轻眯着眼还能想起她当新娘的那天,柔软的小手抓着他,一边哭,一边给他戴上戒指的时刻。
他想,她大概是变了。
她没戴戒指,也不再爱他。
闭上眼,他能理解。
因为两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
连死都能闯过来的他,吞下这痛楚,他一个人还是能好好过。
坐了很久,他慢悠悠起身,身子像一架嗡鸣陈旧的机器,无处不叫嚣着疼。他进屋子,走到发霉的硬床边,缓缓躺下,侧身背对大门,面对墙壁。
今夜很难入睡。辗转反侧,睁眼闭眼都是她。
好似钻进他骨子里的小虫,啃噬蹂躏他伤痕累累的心。
迷迷糊糊浅睡间,庭院里忽然有脚步声。
他向来敏锐,黑眸骤然半睁,鹰隼一般锋锐的视线。
不过那脚步走进来很轻柔,并没有攻击性,他明白了,放下警惕,微淡拢上眼,“来上药吗,雪儿,我没事。”
雪儿是他邻居,在治疗时帮了他很多,每天都在这个点按时给他送药。
他沉哑的嗓音落下,身后,脚步柔和顿了顿。
他瞬间嗅出不对劲的味道,迅速摸出枕头下的小刀,从床上一跃而起,快准狠抵在来人的脖颈处。
下一秒,当看清了是谁,眼底阴芒顿时收敛住,转为愕然,再到下意识的躲避。
苏南枝红着眼眶,蓄着眼泪,就那样看着他。
在黑暗里,女人一对视线灼得他很疼很疼。
她眼睛美得不可方物,哭起来掉下的碎泪滚落在他手心,烫开一片涟漪。
她哽咽着别开他的刀,两只细细柔柔的胳膊张开,将他紧紧,紧紧地抱住。
胸口被她柔软的身体填满,久违温暖,令他脊背无法控制狠狠颤抖。
“哐当——”
刀子掉落在地,男人的眼眶亦然泛红。
他在被死神临幸时没曾掉过泪,痛到一次次昏厥过去时,眼眶也不曾红过。
只有她,只一个两年不见的拥抱,就能让他努力建设起的防备彻底摧毁。
只有她,只有她,轻而易举拨弄住他心里最软最深的位置。
他双手垂落在身体两侧,胸腔深处的疼痛慢慢回复。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抱她,而是轻轻将她推开。
苏南枝猝不及防后退了几步,视线被泪水染花,她哽咽着喊他的名字,宁御城。
她觉得认出他的那一刻,高兴得能流一辈子的泪。
一定是自己的夜夜祈祷奏了效,他真的还活得好好的,他还能抱她,会说话,会看着她,他还是他……
她太感谢上天赐予她一枚如此爆炸性的惊喜
这些年的等待、痛苦和眼泪真的不曾白费。
她嗓音有点喑哑,哽咽着重新将他抱住,软软的脸贴在他胸口,贪婪汲取他身上的味道。
撒娇的声音快把他融化,一边哭一边委屈问,“你明明没事为什么不来找我,我等了你两年了……你知不知道那两年,我感觉自己根本不是人,就是机器,只会哭和想你的机器……”
他静静听她的控诉,心疼感在驱使自己抱住她。
可他……
心里有障碍,逾越不过去啊。
他往后退了一步,第二次将她推开。
第一次她以为是无心,第二次,她红着眼睛咬紧唇瓣看他,好像明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