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朝她走来的慕容暄冷冽的眉眼间是带着笑意的，他坐在她面前，修长光洁的手指要划过她的面颊时，她却躲了一下。
在她眼里，那张脸和那双手上皆染满了血，染上的，是凌暮时的血。
“你将凌大哥派去做什么了？”她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是带着一丝丝质问声的。
慕容暄的手顿了一下，尔后，慢慢收回来，“你这是在质问朕吗？”他眉眼间的笑意散去，覆上的，是一层不满。
“阿絮想知道。”她亦是未有一点要避讳的意思。
“你想知道，朕便要告诉你吗？”他眉眼间的不满，愈发浓郁。
宫南絮的身子渐渐生冷，她缩在被窝里，不敢再让他靠近分毫。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压迫感，会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慕容暄看着她这副样子，不满的眉眼微微皱了皱，“一会朕让尹兆平唤太医来给你看看。”
他今夜来，是想与她好好说说话的。可是她这副样子，明显是在避着他，让他心里，十分不满。
他走后，尹兆平确实唤了一位太医过来，太医给她诊了诊脉，只说她是这段时日来操劳过度，心神紊乱，并无其他大碍。
无双拿来一个鎏金炉，在里面点上熏香，想让她的心神平稳下来。她也是第一次看到宫南絮见到慕容暄会害怕成这样。
许是白日里睡了太多的缘故，她在软榻上翻来覆去，许久都未睡着。
慕容暄站在长央殿的阁楼上，开口问身后的尹兆平，“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了，宁妃娘娘是前段时日操劳过度，心神紊乱，所以见到皇上，才会变成那个样子。”
尹兆平躬身回道。
“可是，朕看她那个样子，怕朕并不是因为心神紊乱。她的神智，清醒得很。”慕容暄很不明白，一直以来都将他奉为神明，对他恭敬不已的宫南絮，何以会变成今日这个样子。
“皇上您别多想，兴许多给宁妃娘娘一些时日，她想通了自然就会好了。”尹兆平站在他身后，宽慰他一句。
好？真的会好吗？
突然，他开口问道：“尹兆平，你说朕是不是真的太冷血无情了？”
尹兆平的身子顿了一下，他从小就跟在慕容暄身边，是一路看着他长大的。这么多年来，他的心性发生了什么改变，他都看在眼里。
只是，他的心思，尹兆平却是一直都摸不清的。
“皇上指的是，阿絮姑娘因为霍弈城的儿子霍邵庭，所以才会那样怕皇上吗？”
他知道，因为霍邵庭的事，慕容暄和宫南絮之间产生了一些间隙。
“她若不是觉得朕冷血无情，见到朕何以会怕成那样？”慕容暄负在身后的手指馥轻轻摩挲，冷冽清朗的脸上，带着一抹黯然。
“霍将军始终是齐帝那边的人，您要除掉他的亲生骨肉，以免以后留下祸患，这亦是在情理之中。阿絮姑娘...宁妃娘娘，只是一时未想清楚而已，多给她些时日就好了。”
过了许久，慕容暄缓缓开口，“你想法子通知冷青梧，让他回宫来。霍邵庭的事，暂且不用追究了。”说完后，他转身往殿内走去。
尹兆平愣了一下，尔后赶忙回了一声，“是。”他没有想到，慕容暄竟然为宫南絮改变了主意。一直以来，从来没有人能够动摇他做下的决定。
一夜未合上的双眼的宫南絮，第二日并未早起去华霜殿里给宋音离请安。昨夜尹兆平特意到行云宫来嘱咐她一声，要她记得第二日去给宋音离请安。
封了妃位，按理来说，是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的。
华霜殿里，宋音离一早便起身，让画织给自己梳妆打扮，一身凤衣，头戴凤冠的她，看起来无比雍容华贵。
可是，她在华霜殿里等了一早上，都未等来宫南絮。
她坐在华丽的木椅上，手指头紧紧攥着，指甲嵌入手掌心里。她本来，是想要看宫南絮的笑话的，如今，自己却成了笑话。
“去行云宫！”
这口气，宋音离愈想愈咽不下去。
“是，皇后娘娘。”画织赶忙走上去，扶着她往行云宫而去。
看着气势汹汹朝行云宫而来的两个人，无双挡在殿门口，开口恳求道：“宁妃娘娘方才睡下，奴婢恳求皇后娘娘，就不要进去叨扰她了。”
“你让开，本宫要找的是你家主子，不是你这条护着主子的狗！”此刻的宋音离，往日里柔和的脸色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满身的盛气凌人。
“可是，宁妃娘娘真的是方才睡下...”无双未让开，低着头跟她解释。话里，透满急切。
宋音离给画织使了个眼色，画织当即走上前，将无双拉扯开。无双大叫一声，“啪！”地一声，画织的一个巴掌落在她脸上。
无双急忙捂着脸，低下头去。
宫南絮听到外面的争吵声，方才睡下不到一个时辰的她翻过身子，想掀开锦被，起身去看看外面出了什么事。突然，“哗！”地一声，她的头上，被人用茶杯泼了一头的水。
茶水顺着她的发丝流下，一滴接着一滴落到锦被上，她抬起脸，看向站在她面前一脸怒气的宋音离，“皇后娘娘，一日的不请安换来一杯出气的茶水，您可满意了？”她的脸上，流过几行茶水。
“宫南絮，你别以为仗着暄哥哥对你有几分宠爱，就可以为所欲为！他只不过是看在你在他身边服侍多年，同情你，才给你封了一个妃位罢了！”
宋音离用那双透满怒火的眸子紧紧盯着她，手里的茶杯被她捏得极紧。
“我知道，我也知道，他的心里一直都只有您。您茶水也泼了，可以从我的行云宫里离开了吗？”
“你！...”宋音离未想到她她会变得这般嚣张，当即被她噎住了嘴。
见惯了她以前那副柔婉似水，凡尘脱俗的样子，此刻突然间见到她怒目切齿的样子，宫南絮还真的是很不习惯。
她以为，她一直只会是那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双眸间的顾盼流转能勾走世间男子魂魄的宋音离。
画织走上前，扯了扯她的衣袖，惊慌失措地说道：“皇后娘娘，皇上来了...”
宋音离听了，却未有一丝惊慌的感觉，她转过身子，正好对上慕容暄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暄哥哥，宁妃不愿到华霜殿里去给离儿请安，离儿便来训了她两句，未曾想，她非但不服，还一直跟离儿顶嘴！”
她咬着唇，对慕容暄告状。
慕容暄走到她们二人跟前，看到发丝还在滴水的宫南絮，她低着头，他看不到她脸上的神情。
他转过头，叫来无双，“还不快给你家娘娘换上干净的衣物，这身子湿了这么久，若是受寒了岂不是又要躺上半个月。”
“是。”无双急忙跑进来。
“离儿，不许再胡闹了，你跟朕回去。”慕容暄抓起她的手腕，将她往外带走。
“暄哥哥...”她眉头紧蹙，不满他这副谁也不偏袒的样子。以前谁让她受了委屈，他可都会狠狠地罚对方的。
可是，他连骂都没骂宫南絮一句。
“闹够了吗？”
将她带回华霜殿里，慕容暄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训斥她。
宋音离站在他面前，双眸里尽是惊愕，她扯了扯红唇，“暄哥哥，你居然为了她骂我？是她没来向我请安，是她有错在先！”
慕容暄看着她，眸间划过一抹失落，以前的宋音离乖巧，迷人，柔婉，此刻的她，身上全没了以前那些让他动心的东西。
“你自己好好冷静一下。”他不想跟宋音离吵架，此刻吵架是一件十分愚蠢的事。
“暄哥哥！...”
宋音离看着慕容暄离去的背影，咬了咬唇。最后，懊恼地甩了一下衣袖。画织急忙走进来，扶着她坐下，给她倒了一杯茶水，让她冷静下来。
出了华霜殿，慕容暄的头有些大。这才给宫南絮赐下妃位不到两日，两个人之间就闹出了这样的事。
到了夜晚，一直在外面追踪霍邵庭踪迹的冷青梧回来了，他走到慕容暄面前不解地问道：“皇上，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已经查到了霍邵庭的踪迹，要动手时却收到了尹兆平派人送来的消息，他只好收手。
“这件事，暂且搁置。你到幽州城去，一旦凌暮时动手了之后，你就趁父皇一行人惊慌之时，将宋孝炎夫妇带回蕲州城。”
慕容暄揉了揉眉心。
“是。”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冷青梧的脸上爬过一丝心不在焉，缓缓退了下去。
答应宋音离的事，他无论如何都会办到。她想要什么，他便都给她就是了。
尹兆平从外面走进来，走上前替他揉了揉眉心，问他，“皇上，要不要去行云宫一趟？”
过了片刻，他才开口，“去吧。”
尹兆平看得出来，今日正午一从行云宫出来，他的眉眼间就透着一丝担忧。虽然在行云宫里他未表露半分，可他这个人最擅长的，便是隐忍。
到了行云宫里，他看到宫南絮独自一人坐在木椅上，手里捧着一杯茶水，“还在生离儿的气？”他走上前，在她身旁坐下。
这下，宫南絮才收起失神的眸，颔首回他，“不敢。阿絮未到华霜殿中给皇后娘娘请安，她心中有气，实属正常。”
慕容暄伸手抚上她的发丝，他身上的清香味，一点点在宫南絮的鼻尖缭绕。
“朕已经说过她了。”不知为何，他突然开口解释一句。
宫南絮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任由他抚着自己的发丝。末了，她开口说了一句，“我不想去给她请安。”顿了顿，又补充道：“当年在护城河外，阿絮只说了任何条件都可以答应您，可只是对您说的，并未答应过对其他人也要逆来顺受。”
听她说出这番话，慕容暄抚着她发丝的手蓦然停住，尔后笑了一声，“好，朕答应你，日后你都不必到华霜殿中去给离儿请安，可以了吗？”
她的性子，真的是一点未变。
终于，她抬起那双透着一丝明亮的眸子，开口问他，“真的吗？”
慕容暄勾起唇角，点了点头，“真的。”
得到他的亲口应允，宫南絮的眼角眉梢，才染上一层笑意。慕容暄将手抚上她清隽的面颊，“朕好久都未见你笑过了。”
宫南絮眼角眉梢上的笑意慢慢凝住，他身上的清香味靠得愈来愈近，最后，缠绕她全身。
昏黄色的烛光下，宫南絮看着眼前这张以前让她迷恋，时时刻刻让她牵肠挂肚的脸，如今他就近在咫尺，可是，她的心底却生出一丝害怕。
她侧过脸，躲过慕容暄朝她靠近的薄唇。
慕容暄靠在她肩头，在她耳畔解释，“朕知道，你还在为了霍邵庭的事怪朕，可是朕亦是有朕的难处。”
他没有将自己已经放过霍邵庭的事告诉她，与其让她一时高兴一时失望，还不如一直让她活在失望里。
他低头，埋在她脖颈间。宫南絮仰起头，任由他在自己脖颈间啃噬。握着茶杯的手紧了一下，又慢慢松开。
自从上次在行云宫答应她，让凌暮时从关外回来后，他就未再碰过她的身子。可每次一碰，她的身上就仿若有一种魔力一般，让慕容暄爱不释手。
他抬起头，深不见底的眸子间透着几分迷离，炙热的薄唇落到她的双唇上，在她软糯的唇齿间交缠。
他伸手，解下她腰间的衣带，将她往软榻上抱。宫南絮双手交缠上他的脖颈，卧倒在他怀里。
她在他身下化成一腔柔情的时候，是慕容暄最爱她的时候。
...
冷青梧潜入幽州城时，整座幽州城都一片平静，凌暮时还未动手。
“都这么多日过去了，为何还一直没有动静？”冷青梧站在他庇护的那处宅院里，冷眼看着他。
凌暮时站在他面前，低下头，“徒儿赶到幽州城后，就一直未寻到下手的好时机。行宫里戒备森严，而霍弈城回府的路上，又没有适合下手的地方。而且，他的府邸，离行宫太近。”
“你在犹豫？”他冷凝开口，冰冷的眸子微微眯起。
凌暮时面上一惊，立刻回道：“徒儿不敢。”
“你不敢？将霍邵庭送到七剑派里的时候，我可没看出你有一丝不敢的意思。”冷青梧冷言讥讽。
凌暮时握着长剑的手抖了一下，他没想到，冷青梧这么快就查到了霍邵庭的踪迹，“那师傅您...”他想问他将霍邵庭怎么样了。
“管好你该做的事就行，不然惹怒了皇上，不仅是你，宫南絮亦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冷青梧跟他说这番话不是威胁，是带着几分师徒情分的。
“是。”凌暮时低头应答。
“不要拖太久了，皇上可没有那么大的耐心。”他说完，便从宅院中离开。从他出现到消失，凌暮时都不知晓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幽州城中，但肯定不只是来警告他一声那么简单。
夜里，霍弈城从宫里出来后，就察觉到身后一直有人在跟着他，他回过头一看，却是什么都没有。
再回过头来时，眼前突然被人洒了石灰粉，落入他锋利的双眼间，他大叫一声，往后连退了几步。
眼前的黑影朝他飞奔过来，执剑朝他刺来时，他靠着模糊的视线拔出腰间的长剑躲避开。可是那个人的动作极快，加之他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只与他对了几招便连连败退。
“你到底是何人？！”霍弈城努力睁开眼睛，双手执着剑厉声质问他。
凌暮时脸上蒙着黑布，犹豫片刻之后开口回他一句，“霍将军，得罪了。”说完，立刻执剑，刺向他的胸口。
霍弈城眉头紧拧，冷汗从额间不断冒出，胸前的鲜血染满了灰色的衣衫。他以剑撑地，慢慢跪到地上。他想不到，自己驰骋沙场多年，到最后，竟然落下这么一个下场。
等他闭上那双锋利的眸子，凌暮时才将脸上蒙着的黑布拿下来，再看了他一眼后，凌暮时转身，从僻静的街道上离开。
其实，他早就做好了准备，一直没有下手是怕宫南絮知道了会怪他。他了解宫南絮的性子，若是霍弈城是在沙场上战死，那她不会有任何怨言。可若是被人行刺，那想都不用想，她一定是怒不可遏的。
可是如今，人他已经杀了。宫南絮要怪，便让她怪好了，总比让慕容暄责罚她的要好。
霍弈城在回府的路上被人刺杀一事传回行宫后，慕容玄直接从龙椅上昏倒过去。
一时间，宫里大乱。那些追随着慕容玄来到行宫里的臣子们，皆慌了阵脚。冷青梧趁乱，潜入行宫里，将宋孝炎夫妇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回蕲州城。
“爹，娘。”
宋音离见到出现在她面前的宋孝炎和林氏，眼泛泪光跑了上去。饶是宋孝炎以前再奸猾狡诈之人，此时也忍不住眼眶泛红。
“离儿。”
宋孝炎夫妇抱着她，他们可是在行宫里躲了好几个月啊。
痛哭过后，宋孝炎松开手，责骂她，“为父在行宫里等了你一个多月的信，你为何都不给为父一个答复？”
宋音离抽噎着，轻声回他，“爹爹，不是离儿不想回，只是那时候暄哥哥还未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我便一直都未能给父亲回信。”
“怎么会？他不是从来对你都是有求必应的吗？”在他眼里的慕容暄，对自己的掌上明珠一直都是痴心不已。
“离儿刚收到父亲寄过来的信时，暄哥哥确实是答应了我会将爹娘你们从行宫里救出来。可是后来..后来，多了一个宫南絮，他的心思便不是放在我一人身上，你们的事，便搁置下来了...直到离儿登上凤位，才敢重新跟他提起这件事。
还是，还是因为他想要将宫南絮封为妃子，才答应离儿的...”
她支支吾吾，将慕容暄与宫南絮之间的事一并告诉他们。
“宫南絮？...”宋孝炎拧了拧眉，两颊上的肉颤了颤，“她现在已名正言顺成了慕容暄身边的妃子？”
“嗯。”
宋音离点点头，方才止住的泪水，又掉了几滴下来。
宋孝炎侧过脸，眸光微沉，“想不到慕容暄竟然会封她为妃子。”他的话里，透着一丝惊诧。
“当初，离儿也跟爹爹一样，以为她不过是他身边的一个侍卫，未想到离儿不在暄哥哥身边的这八年，竟让他对宫南絮产生了感情...”她越说，眼泪掉得越凶。
宋孝炎回过头，安慰她，“别哭离儿，他不是还许了你当皇后吗？既然如此，就说明在他的心里，你的分量是要比宫南絮重上许多的。”
林氏覆上她的手背，亦是开口安慰她，“是啊离儿，不然他何以会立你为后？自古以来，哪个帝王不是后宫佳丽三千，如今他能对你这样，已然算是不错的了。”
毕竟，宋音离之前嫁给过慕容寒，已经不是完璧之身，慕容暄还能不计前嫌，将她从行宫中带出来，立她为后，真的算是待她不薄了。
“可是他说过，这辈子只喜欢离儿一个人，如今，他的心里怎么能装下别人。离儿之前嫁给太子哥哥，也不是离儿心甘情愿的...”
她生性单纯，只觉得说下的事，许下的承诺就理应兑现。
宋孝炎叹了声气，“当初若不是爹看走眼，一意孤行让你嫁给慕容寒，你与皇上之间的关系也不会弄成今日这样...”顿了顿，他又说道：“离儿，你能不能在皇上面前提一提爹爹官职的事，你只要一开口，爹爹相信他一定就会应允。”
“爹！...”
宋音离抬起头，满脸失落看着他，她没想到，事到如今宋孝炎关心的还只是他升官的事。
“爹爹这也是为了你好，若是爹爹能在朝中站稳脚根，日后她宫南絮就算再得到慕容暄的恩宠，爹爹也能帮你出一口气。”
他的话里，蕴满为她着想的意思。
林氏亦是开口劝慰她一声，“离儿，这一点你爹倒是说得没错。”
“这件事，日后再说罢。”她转过头，不悦地回道。
“凌暮时可回到朱雀堂中了？”慕容暄站在长央殿外，背对着冷青梧。
“已经回来了。”冷青梧躬身，如实回他。
他淡淡开口，“这段日子，暂且不要让他与阿絮见面了。”
“是。”
冷青梧回完，从长央殿外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