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每逢星期六，是狗狗法定的节日。
这一天是我们兄弟四家同回老父母家团聚的日子，十几年来，少有例外。
一到了时间，狗狗就急不可耐了，片刻难熬，归心似箭。到了楼前，总是它要第一个蹿进门去，举起两只短胖的老虎爪子，立起来搭在人膝盖上，热情洋溢，又舔又抓，逗得两位八十多岁的老人乐不可支，恍然以为实现了四世同堂。
狗狗之所以高兴，是因为今天可以和老三家的京巴豆豆相会，两只狗凑到一块，追逐打闹，平添乐趣。老父笑道：“太有意思了，简直是不花钱白看戏！”
还有一个高兴处，是掌勺的老四总是忍不住给它们喂肉。到了吃饭时，全家人又都给它们喂吃的，一天下来，痛吃大饱，往往半夜撑得又吐。所以，狗狗爱吃酵母片，什么时候喂，都吃。
十一
狗狗不孤朋，有狗友。除老三家的豆豆外，对门老杨家的点点是经常交往的，老杨家的点点是只棕黄毛色的小型猎犬，行动敏捷，行为谨慎，遇陌生人，绝不让碰。
我们住对门，点点绝不进我家，而狗狗到老杨家往往不请自入，穿堂入室，毫不客气地吞吃人家点点的盘中餐。老杨家还有一只洁净柔顺的猫，养了多年，视若闺女；狗狗不管，进入家宅，追咬千金，毫无顾忌！
平时各归其家时，只要点点叫，狗狗必叫，声相应，气相投，似在声援。
十二
我在院中遛狗。一位处长见了，过来聊天，说：“别人养狗，是玩物丧志；你不一样，你养狗，那叫陶冶性情。”
我听了以后就笑了，“你小子真会说话，你干脆说我玩物丧志不好？只是，到了我这个年纪，还能有什么志呢？不养狗，也早已丧尽了。”
十三
看“国家地理频道”，最喜看各类野生动物。每每看过，总会感慨自然界的动物活得难啊——觅食固不易，生存更危险；万物相侵害，一环扣一环。
好不容易一口一口觅食喂大的小鸟，让黄鼬一下就连窝端了，它窝里还有一群小崽子；刚出壳不久的小海鸥、小企鹅，硬让贼鹰从父母脚底下给叼走了；至于羚羊、角马之类食草动物，时刻都在食肉动物的窥视之中，不得安宁……危乎殆矣，弱肉强食。野生动物的那点自由，需要何等的血的代价！
由此便想到狗狗及其同类，不能不佩服，聪明！以狗狗之肥胖、鲜嫩、笨拙，在野生环境下绝活不过三天，肯定被吃得连骨头也不剩。可是现在，它比人吃得还好，睡得比人还放心。它的生存环境和野生动物一比，那它见的世面就大了！
狗是动物中最聪明的，它看起来是投靠了人，做了人类的奴才；其实，也可以反过来说是利用了人，揣摸透了人的弱点，让人心甘情愿地成了它的仆人。
人不是最虚荣，最有领袖欲吗？那好，它迎合你，服从你，忠诚于你，让你高高在上，满足你这点小爱好。
人不是最怕寂寞，最怕空虚吗？那好，它装憨卖傻，活力二八，跟随左右，陪伴终生，使你觉得最堪信赖的是犬不是人，所以有个亿万富婆临终把遗产给了爱犬而不给儿孙。
至于你舍不得吃肉而给它吃肉，你为它洗澡、治病、打针、梳毛、遛弯儿，它吃得香了你高兴，它屙不出屎来你憋劲儿……如此服务，渐成习惯，回头一想，咦，似乎还没对哪个人这么有耐性过！这不是，你让狗耍了，明知道你也愿意。
而且，它绝不愁濒临灭绝。它的一个狗儿子明码标价，它还没生，就有一大群人等着买呢！它不愁计划生育，也不怕难产，有医生给它做剖腹产手术呢！
要说狗现在过得比人好，一点儿不过分。住高楼别墅，乘豪华轿车，真是钟鸣鼎食，锦衣玉佩，公子哥儿、淑女名媛。可是人弄得这些，得奋斗一辈子还不一定行，狗呢，一点劲儿不费，嘿嘿，坐享其成！
你说，是狗聪明还是人聪明？
十四
因为一系列偶然的巧合，狗狗在我家落户生根，洋洋得意，反认他乡是故乡，误将人类认爹娘地生活下来了，它没有半点陌生感和外人心理，也不曾有丝毫的客气和寄养心理。它理直气壮，以家为舍，领地意识鲜明，警觉反应强烈，它的全部行为和情感都明白无误地表明着这样一个意念：“这儿是我家！那两人是我爸和我妈！”
有时候看着它那副自由自在的样子我就想笑，凭什么人和犬这两种来自完全不同祖先的物种就住进一个窝里来了呢？五千万年前它是麦芽兽，四千万年前它是黄昏犬，两千五百万年前它是新兽狼，一千二百万年前它是汤氏熊，三百余万年前它是进化为狼、狐、貉、豺的犬属动物。那时候我们是什么呢？原始人？类人猿？还是什么？
不管怎么说，反正这两个不同起源的物种现在已共居一室，相处甚安。彼此相处的难度远远不及其同类，没有共同语言都比有共同语言的更容易互相理解和慰藉，这可真是奇迹。这种不可思议的生物共存现象，是犬的幸运和聪明，也是人的伟大和幸运。应该感谢神，赐我们以犬的忠诚和友谊。
关于这些，不养犬的人是无法明白的，他们无法理解。而所有的养犬者都不言自明，共同的经历使他们具备共识。说出来可能有些人不会相信，谁养的狗就多少有点像谁，气质、眼神、走路的姿势，确实神形俱似。我观察过好多狗和它的主人，有些像得令人忍不住要笑，太像了，比儿子像父母更甚！这说明，狗从小就学习并模仿主人，在密切的共同空间里备受主人影响。
狗有灵性，也有秘密——一种人类尚未认识的特殊心理和禀赋。狗对不同人的不同态度和不同方式，显示了这一点，这是令人惊讶的神秘能力。
比如，我大弟弟很少到我家来，但是只要他进了门，狗狗便会发出异样的叫声，声音如泣如诉，撒娇打滚，又是依恋，又是委屈，大有忠臣终遇明主、商妇终盼郎归的深情。
其实，我大弟弟很少关心过它，倒是别的弟弟经常喂它、照料它，而我们这些侍候它的主儿，它从不曾如此深情对待。“周家老二，深得犬心”，对此我们心知肚明，毫不奇怪，因为他从小就是个爱养狗的。“文革”时期，他在宿舍里同时养了五条犬。那时他是个初中生，十几岁，几十年来再不曾养犬，为什么狗狗一下就能嗅出他的本质和历史呢？相见恨晚，引为知己，懂犬的人和犬之间有种默契，此间的认知是一个秘密，不足为外人道。
因此我们知道了自己是多么“业余”。狗也有“知己”，成为狗的“偶像”甚至远比成为一部分人的偶像更需要天赋，因为狗更挑剔。
狗对人的判断凭什么？直觉？天性？本能？反正它不容易上花言巧语的当。它的眼睛直视你的眼睛，一瞬间，忠奸、贤愚、善恶、真假，分辨无遗，它一眼看到你的骨头里去了。如果狗不喜欢你，再有多少人欣赏你也没用，肯定是个坏蛋无疑。
但是，狗没有人狡猾，狗也常常会上人的当。上过一次，不会再上。狗上过当之后的眼神和表情是沮丧的、痛苦的，尤其是主人欺骗了它。它忠诚守信的本性受到了戏弄和利用，它的赖以生存的原则受到了挑战，也可以说它的价值观遭到了轻视。它夹起尾巴，悄悄躲到一个角落里去，很久不听你招呼，不理你。偶尔转头回望你时的一瞥，是疑问，是痛苦，是伤心。受骗的狗那一种眼神，是直入人心的，是一切以平等心理对待狗的人所不堪承受的。
十五
后来它发情了，一时，成为众多公犬追求的“美女”，众星捧月，独领风骚。但它仍然没有一点骄傲的样子，对众多公犬不拒不从，一如既往，颇有大家闺秀风范，也难免小家碧玉表现。狗狗就是狗狗，惹恼了也会反唇相咬，尖叫反击。
是啊，你会向它道歉，向它承认错误，求得它的原谅。你觉得作为人，可以在食物上亏欠它，但不能在道德上对不起它。人类之所以赢得狗的信任和依赖，其根源不仅仅是食物的保证，更在于近万年的驯化过程中，人类所表现出的理解、仁慈、智慧、关爱等伟大的品德和胸怀。
狗是人类最忠实的弟子和追随者，主人啊，便是它心目中的耶稣，狗这个门徒的信条是永不叛变。
十六
狗狗长大了。
从一个可爱的毛茸茸的两个月的活玩具，长成了一只天性自然、聪慧活泼的一岁雌犬。
它披毛如丝，尾巴翘立蓬松四散如喷泉，颈毛丰富，前腿饰毛颇有气派；头耳和眼睛是典型的日本种，身材却继承了京巴血统。它不是什么名犬，但我喜欢它；我喜欢它，它就是最好的犬。
第一个冬天，第一次见雪。
它是惊喜的，它对这世界同样充满了好奇。纵身跃入半尺深的厚雪，它跳跃，深陷雪中，再奋身跃起，毫不畏惧，乐在其中。腹毛结了冰凌，嘴脸上沾满了清晨的白雪，它像个小丑，但它充满乐趣。它是勇敢的，无知无畏，澡雪精神。整整一个冬天，它随着我每天早晨与冰雪同乐。
第一个春天，第一次参加狗会。
广场一侧休闲草坪。群犬荟萃，名流云集，它不卑不亢，宠辱不惊；既不妒忌，亦不低沉；它心态健康，总能找准自己的位置。玩得尽兴，每场必到。渐渐它熟悉了每只犬和其主人，大家也都了解它并喜欢上它。狗狗是有社会交往能力的，在处理犬际关系问题上，它似乎懂一点政治。偶尔有狗咬它一两下，它既不逃窜示弱，也不恼怒还击，它不动，脸上表现出奇怪不解的样子。它善于化解矛盾，信心十足。
十七
五月七日是狗狗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随之它的生活将会发生一系列的深刻变化，影响深远。
正是这天早上，狗狗从“少女”变成了“新娘”。没有敲锣打鼓放鞭炮，也没有迎亲车队和婚纱长裙，甚至连一顿便宴也没有，趁我不备之时，风云莫测之际，狗狗与一只黑背中型公犬交配了。待我发现，为时已晚，我本不拟狗狗怀崽生育，不料既成事实，不忍将两犬拆散，只好任其自便吧。
回来以后，对门的老杨送来两种避孕药，说没问题，吃了保险不会怀崽，他养的母犬点点去年配后吃了药，现在好好的。临走时，老杨开玩笑说：“民国奇耻，五月七日。”这么一说，加深了我对这一天的印象，是的，五月七日。这个日子在今后会不会随着时间的推进而逐渐凸现出来，成了一个让人提心吊胆的谜。不过我还是把两粒避孕药藏在肉里，看着它吞下去了。
半月后，狗狗呼吸道感染，小病使之慵懒，面容憔悴。
一月后，狗狗乳头渐大，乳突周围出现紫晕，疑为怀孕，医生诊断不清，结论含混。
一月又半后，一陌生打工妇人望之，主动进言：“你这只小狗怀崽了，快生了。”
又一日，询问广场林间一位有经验的养犬女同志，指示凿凿：五十八天到六十天，就生。准备好下崽的窝就行了，它自己什么都会，不用多管。它自己会咬开胞衣，咬断脐带，什么都会。
一些新的生命已经在狗狗的肚子里生长了，与日俱长，确定无疑。这些生命将是怎样的？几只？什么颜色？能否安然无恙降临？这些都成了悬念。这些悬念迅速地粉碎了原先不希望它怀崽的念头，变成了加倍的关爱、企盼和担心。看着狗狗鼓胀的大肚子，看它每日三步一停、五步一喘的艰难样子，怜悯和忧虑几乎化为祈祷：天啊，它太可怜了，让它顺利通过这一次难关吧！
它还那么小，才一岁零三个月。
十八
七月八日是个星期天，无论按推算还是据观察，小狗崽当在此日降生。
坐卧不宁啊，一会儿钻到沙发后面，一会儿又藏在桌子底下，无处可以安身立命，无时可以养神静气。生命中的生命，生死之门，危机存亡时刻。
不食不饮，只屙只尿。先要排尽粪便，不择地而遗；继而不停撒尿，完全失去以往规律。它的体型很小，不容有废物存留的空间；它要把所有的力气留在关键时刻，留给诞生的生死拼搏。
夜半时开始哀鸣，是呻吟，不是尖叫，阵痛开始了，临盆不远了。可怜的小狗眼神无助，无处求援，新的生命就这样不可避免地和痛苦紧密联系，谁也无法逃避，不管是狗还是人。
凌晨六时，我被老妻唤醒：“狗狗生了，两只。”惊起去看，狗狗蹲在事先为它准备好的纸箱里，身后蠕动着两只纯白的仔犬。它挡着仔犬，半张着嘴，不停地喘息着，看样子似乎并没有完。
这时刻，它披头散发。喘息未定，目光果决，异常的一副坚定神情！没有半点忧虑，没有丝毫哀伤，更无求助和乞怜，它一瞬间变得独撑危局，临机决断，审时度势，胜券在握，像一个临阵不乱的大将军！
七点多，又产下两只，不！三只！
我忍不住去敲老杨家的门，“狗狗生了五只！”老杨一贯稳重，这时也迫不及待地冲过来，他数了数，说道：“哪里是五只？明明六只嘛。狗狗真不简单，英雄母亲！”
我说：“授铁十字勋章一枚！”
两人大笑。
老杨说：“五月七日，民国奇耻。”
我说：“七月八日，我军大捷。”
谁知仍估计不足，老杨临走，狗狗又产一只，七只。
走后不久，我再看，竟又多出一只，八只。五白、两棕黑、一花，八号生了八只仔犬，简直是奇迹！
张立波主编的《实用养犬大全》一书中明明写着“小型犬产仔一至四只”嘛，它竟然突破了一倍。狗狗初战告捷，一举成名，实为天才，令人欣喜欲狂！
但是现在狗狗平静了，疲乏了，耗尽心力，变得又瘦又小。它侧卧着奶着八个仔犬、面容严肃平和。我轻轻抚摸着它的头顶，低语着俯身对它说：“狗娃娃，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小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