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小家伙确实都是可爱的，一个半月，文恬武嬉，一静一动，淡妆浓抹，尽得生趣。包包有一次咬自己的尾巴转圈儿玩，转数圈儿后，头晕摇晃，停住，行未三步，如醉汉跌倒在地，眼神惶惑难解，憨顽生态，引人大笑。包包是个傻小子，但是包包肥壮，虎背熊腰，动作猛烈，吞吃如抢，别有一番让人喜爱处。
婵婵如演员，影视明星，自怜自爱，也自傲；包包如健儿，体坛猛汉，自玩自闹，也自乐。
它们两个都是有福的，长到两月多，仍吃母奶，得天独厚，无病无灾，成为狗狗身后的“哼哈二将”。
二十六
这一段应该算狗狗产仔后的美妙时光了，膝下有二子，负担减轻，何况这两个家伙已经可以吃食，吃奶只是习惯，渐后形同游戏。狗狗渐渐开始恢复，逐渐增胖，乳房也开始收回去。体形毛色转好。又活泛起来了。
一日，铁路军代办主任熊绪新夫妇及在成都上大学放假回来的女儿来玩，熊氏一家都是爱犬之人，一见婵婵包包，深为喜爱，愿择其一。熊主任拍着胸脯说：“你放心，放在我家不会让它们受委屈的！”
我当时有些舍不得，答应他再过半月，延长一下美妙时光，任其挑一。
约半月，熊主任携名酒好烟登门，只叙友情，半句不提索狗事。我过意不去，说：“你挑一只抱走吧！”
“真的？”
“真的。”
“那我真挑了？”
“挑吧。”
“那我要婵婵了。”
这时，三只狗都在客厅，听着。
熊主任的爱人拍着手对婵婵说：“婵婵，愿不愿意到我们家去？”
婵婵听着，若有所思似的想了一下，突然跳起来，朝她欢快地跑过去，投怀入抱。
“啊？真是天意！”我惊叹道。
这下可好，婵婵也走了。我原以为它将是最终留下的，不料它命属官家，欣然前往，并无半点留恋牵挂。好吧，看着熊主任两口子喜滋滋地抱着婵婵下楼，我送至楼下，看他们登车，走了。
过了几日，打电话询问婵婵情况，熊主任说：“好极了，婵婵有意思得很，太聪明了，不愧是你教育出来的。”
我教育它什么了？它又不识字。我在电话旁笑起来，心想，适应就好，我就放心了。记起婵婵小时，在院里草地上与包包相扑相嬉，有一陌生年轻女郎见了，直通通走过来问道：“卖不卖？”
我看了她一眼，“不卖。”她扭头就走了。凭什么卖给你呀？我心想，我知道你是谁，干什么的？再说，我的狗只送不卖，我不当狗贩子。我卖掉一只，都是对狗狗的不义，那钱，是脏的。
想起广场一位养了一只杜宾犬的老太太，她告诉我说，有一次几个小伙子看见这只犬，喜欢，问她：“阿姨，你出个价，我们想买这只狗。”老太太回答：“这个价没法出啊，你说我孙子值多少钱？”
二十七
送出去的六只狗不断有情况反馈回来，有的还回来探过亲。总之都过得不错，全都长得胖乎乎的，招人喜爱。
007的主人是公安厅的洪松女士，她来抱小狗的时候，一下就选中了最小的007。为什么偏选这只略显瘦小的呢？洪松笑了，说：“人家说我们家三口是三块门板，我，我丈夫，我女儿，都又高又宽，所以我就选这个不门板的。”
结果如何呢？
结果是人家又有话说了，洪松笑着说：“人家说我们一家子都是小眼睛，养了个狗还是小眼睛。”
007眼睛小吗？我怎么没注意？
洪松说：“007眼睛是小。”
洪松的女儿今年夏天考上了北师大，从北京打回电话来说：“不许把007送人。007要是送了人，我就不回家了。”瞧瞧这态度，有多坚决。
大格格宝点给了亲戚家的小孩赵蕾，日子过得不错。赵蕾的父亲小时候被狗咬过，本来不喜欢狗，现在他一准备去上班，宝点就上去咬住他的裤腿不让走，他也喜欢起来了。
还有陆长瑞那儿的乐乐，就是原先的“大头”，更不用说。长瑞的爱人喜欢摄影，有一张拍乐乐的，非常精彩。它蹲在一高处，背景暗蓝，愈发衬出它通身的蓬松雪白，像一只北冰洋的小白熊，黑眼、黑鼻子、黑嘴，颇有雄俊不可一世之气概。
最近，长瑞向我透露了他的一个想法，这想法在我听来有些荒唐，但他是认真的，他说，想请狗狗及其七子聚一聚，吃个饭。
我一听就笑了，这个陆长瑞，也算异想奇思了。“那主人算不算？”他说“当然算”。
一个人爱狗可以爱到什么程度，由此可见一斑。在养狗人的心目中，狗已非兽，而是家庭成员。这是什么呢？这是改革开放富裕生活带来的文明。而这，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是不可想象、不可思议的事。二十八
自婵婵走后，包包成了狗狗的唯一伴侣。母子俩自断奶后越来越亲密，随着包包长大，它俩成天打闹追逐，形影不离，疯疯癫癫，无法无天。汪曾祺在世时有文“多年父子成兄弟”，狗狗和包包呢，现在已是“三月母女成玩伴”。狗狗全无母亲样子，精力恢复，疯跑猛闹，和包包玩得个不亦乐乎。
除了吃，就是玩，然后就是睡。包包睡相极可爱，和小孩儿玩累了睡觉一样，惹人怜爱。难怪洪松说她的007睡相特可爱，有时真想上去亲它一口。
包包也是这样，它睡在沙发上，你去摸它柔软的皮毛，它用前爪子把你手挡开。你再搅扰它，它迷迷糊糊从你身边离开，走到沙发那头儿，倒下又睡。过一会儿，你可能忽然闻到一股臭味儿，这才知道，睡梦中的臭包包放屁啦！可是你还怨不得它，它正睡觉，自己也不知道。
包包的缺点处，是因为它太能吃所以屎多、屁多，常被戏称为“粪缸”“皮囊”。但是这些缺点抹杀不了它的可爱，它以浑然不知的天真活泼赢得了最后的独宠地位，也是势在必然。
它的皮毛极其柔软，抓在手里，有一种特殊的质感，一抓一把，似乎在皮肉间有一段空间，随意滑动，非常好玩。
它长到三个月时，老杨给了一个小铃铛，用红绒线穿起来，给它挂在脖颈上。嗬！这一下不得了啦！包包被铃声吓得到处乱钻，惊恐万状，无所适从。好不容易从沙发底下弄出来，站在地下，一动不敢动，唯恐动时铃响。
为安慰它，抱在怀里，才发觉它浑身发抖，包包不适应异物，包包吓坏了。看它那副可怜相，只好把铃铛又摘了。狗狗戴铃铛时，也不习惯，但没包包这么严重，一两天就适应了。
铃铛拿走了，包包又恢复自信了。金秋时节，引两犬在院中散步，过草坪，越台阶，霜天竞自由。两犬撒欢，我独凝思，见一阵微风，竟引得一时落叶如雨，纷纷飘落。落叶满阶红不扫，良辰美景奈何天，不禁使人顿觉此乐不能常在，倍觉珍惜。
我非犬，我不能如犬之欢；犬非我，犬亦不能知我思之远。两种生命，相互依存，如白驹过隙，共同穿越浩茫时空中之一瞬。
狗狗，包包，这些你们知道吗？
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也许懒得去知道，也许知道得比人还深入，只是没法子告诉你罢了。
二十九
前天，妻姐说要不把包包拿到她那儿去吧？她一个人在家，养一养包包，做个伴。下午，女儿、女婿、儿子三个人开了一辆车来，把包包接走了。
包包一走，家里顿然冷清了。送走了那么多小犬，对狗狗似乎无大碍，但是包包一离开，少了包包，仅只两天，家里就像丢失了一件重要的东西——生气和灵魂。那个落寞和孤单啊，无法补缺。
再看狗狗——狗得洛夫娜，似乎比原来变得小了，它生育了一场，结果呢，八个子女先后终于都离去了。
【人对不起驴】
一
人类真是一种等级观念根深蒂固的动物！不仅在人类当中分着三六九等，即便对待自然万物，心里也分着。那个张献忠虽然不是哲学家，但是他的“七杀令”里的一句话却道出了一个大道理——“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德以报天！”人吃万物，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土里钻的，一律通吃，大小不漏。不仅吃，还奴役，剥夺其自由天性，改变其遗传特性，豢养役使，直至其耗尽精力，再吃。
人类才是地球上主宰万物生灵的恶霸！如果万物生灵是二战时关进集中营的犹太人，那现在的整个人类就全都是希特勒！希特勒不是极力鼓吹种族优越吗，现在人类完全继承了他的衣钵，认为人类优越，是高等动物，万物之灵，所以其余的低等动物应该被捕捉、奴役、屠杀、吃掉！其实我们吃掉的恰是我们的同宗同族，近亲远亲，千万年以前可能正是从同一物种中分化进化而来，都是地球这颗大蛋孵化的生命。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人确实是对不起万物的，也对不起地球这个家园和母亲，但是，人最对不起的，还是驴——人对不起驴。
二
驴是和人关系最近的家奴，但是在人的各种文献中，很少提到驴。可能是因为不值得，人对驴的轻视贱看由来已久。唐人柳宗元的一篇写驴的文章定了调子，那不像一篇文章，简直是一幅漫画，极尽嘲讽、挖苦、丑化之笔墨，把驴的愚蠢、自负、无知渲染得让人过目不忘。
驴——首先变成了蠢驴。
驴是不是真的比别的动物蠢呢？似乎不是。你看那活蹦乱跳的小驴驹儿，一双大眼睛，明眸皓齿，身材匀称，长耳朵，短尾巴，嘴唇一片白晕，很机灵呀，很可爱呀。为什么长大成驴后就变成了蔫驴、乏驴？耷拉着耳朵，还耷拉得不对称；垂头丧气，踢一脚动一步。驴脾气，死倔死倔，一副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倒霉鬼样子。
驴的精神状态很不好，既没有人家骏马的昂扬向上、一往无前、马到成功，也没有牛的脚踏实地、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它情绪低沉、悲观厌世、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根本不准备有所作为。它是一副卑贱的、任命的、看破红尘的表情，它对人这个主人不满，有怨气，消极怠工，但又没有勇气正面反抗，没见过驴咬人踢人。但是从驴背上掉下来往往比从马背上，甚至骆驼背上掉下来摔得重，“驴是鬼，摔下来不是胳臂就是腿！”驴个子矮，跑起来没有多少节奏感和协调性，摔下来往往猝不及防，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重重落地，不是胳臂断就是腿折！
这说明，驴能载人，也能覆人。
苦命的驴，干重活，吃陋食。不受宠爱，当不了宠物；不受尊重，当不了敬物；做的是牛马活，没有牛马的地位。动辄被打骂，逆来顺受，驴就像个后娘养的孩子，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用的时候谁都能想起来，不用的时候谁都想不起来。往院子后面一扔，死不了就行。
驴呀，确实是六畜中地位最低贱的，元朝地位最低的是九儒十丐，驴不是儒，只能是丐。
三
驴虽贱，却也是遍布神州东西南北，哪里也少不了驴，驴是干活儿的苦力，哪里少得了干活儿的？坐船进入贵州的驴一声大叫吓了老虎一跳，虽然最终被识破伎俩让老虎吃了，但毕竟创造了一个“先声夺虎”的弱者神话，以此永垂青史。关中有驴高大整齐，力比骡马，大有“超驴”之势。估计受到待遇较好，超过凡驴，是驴中的佼佼者。不过，不管待遇再怎么好些，驴还是驴。
在历史上，驴虽然不是史家注意的重点，一不小心还是有一些影像留下来。汉唐是扩张向上的朝代，汉唐人崇马。有马踏匈奴、马踏飞燕传下来，还有唐人的昭陵六骏，那是一个“铁马冰河入梦来”的时代，一个“为嫌诗少幽燕气，故向冰天跃马行”的豪迈时期，所以唐诗少驴。
但是到了宋，经济文化繁荣，文夫气弱，驴出来了。你看那个《清明上河图》上，驴多马少；你看那个宋朝的英雄陆游，“细雨骑驴入剑门”。可不可以说，“汉唐马精神，宋明驴脾气”？不管怎么说，驴也是一个朝代的象征呢。
驴是平庸之辈，但平庸之辈就不该受到尊重和善待么？人里面大多数人也只是平庸之辈，真正能创造历史、改变历史的只是极少数，而他们之所以能够创造历史，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们理解、顺应了绝大多数人的梦想和要求。所以驴，又是任何一个时代的平庸草民的象征。草根人物，底层小民，尽似驴之生存状况。
四
忽忆南疆之驴，天山南麓喀什、和田、阿克苏的广阔农村，正是驴，支撑起、驮载着当地维吾尔农民的绿洲生涯，至少有上千年的历史。那里，每一个县都有数万头甚至更多的驴，而人，只有几万、十几万，最大的县几十万。那里的驴矮小、坚韧，看起来有些幽默，著名的智者阿凡提骑的就是这种驴。这种矮小的小毛驴看起来要比高大整齐的关中驴更像驴，更具灵性，因而也显得更有文化感。机敏的画家黄胄一眼就看中了这种可爱的小毛驴，捕捉住了它的形象。维吾尔红衣少女和小毛驴，构成了国画中的新笔墨；而黄胄自己也被打成了“驴贩子”。
但是更多的时候，小毛驴驮的不是轻盈美丽的少女，而是体重一百公斤的胖大汉，大汉两腿几乎垂地，毛驴四蹄颤抖，驮着比自己重得多的人，奋力前行。更多的时候，一头小毛驴拉着一辆架子车，车上铺着毯子，毯子上坐着一家人，去赶巴扎。一个村、一个乡的人家都去赶巴扎，毛驴车互相连起来，只需前面的一家赶车，于是形成了南疆特有的“毛驴车火车”。驴就是这样，像蚂蚁一样超负荷地、勤恳无悔地为人类工作，为什么不应该对它们的生命给予应有的尊重呢？驴自然不会对人提出“自由、平等、博爱”的要求，但是驴的眼睛大，它看见了人是怎么对待那些受宠的动物了，这会很伤驴的心。同样是造物主创造的生灵，怎么相差就那么大呢？驴会这样想：那些宠物们究竟为人类干了啥呢？不就是长得怪点，所谓时髦吗？凭什么驴的拼命干活比不上宠物们的乖巧讨好呢？
驴不知道，时代变了。
驴更不知道的是，人类的等级观念根深蒂固。人吃不饱肚子、受苦受累的时候，认识驴；人一旦过上了好日子，人一享福，就把驴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