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李世民来到了含露殿外。
侍驾在后的太监钱福走上前去尖声宣呼:“陛下驾到!”
婕妤徐惠急从殿内奔出叩拜接驾。
李世民说一声“免礼”,从徐惠身旁径直向殿内走去。
徐惠急忙起身跟上。
进入殿内,李世民面沉似水,一言不发。
徐惠以为君王还沉浸于丧子的悲痛之中,遂劝慰道:“陛下,人死不能复生,望陛下节哀顺变,保重龙体。”
李世民靠在卧榻上,微微闭上双目,那棱角分明的面颊、那俊挺的鼻梁在明耀烛光映照下,更显冷峻深幽。半晌,方沉吟道:“悯儿死得不明不白呀,不查明死因,不缉拿真凶,何以告慰悯儿冤魂于九泉之下?”
徐惠闻言,不禁动容,想一想,欲言,却又止住,如是几次,见君王仍沉浸于缅怀悯儿的苦痛中不能自拔,就鼓起勇气道:“陛下,有一事,臣妾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世民微微睁开眼睛:“讲。”
徐惠稳一稳心神,说道:“此事在臣妾心中已憋了几日了,想告知于陛下,又恐没有确凿证据,无故冤枉了好人,故而几次欲言又止。今闻陛下言,方觉臣妾那日所见之事,极有可能干系重大——”
“快讲!”李世民忽地坐正身子,两眼直直地看着对方道。
徐惠道:“曹修仪去感业寺进香那日,臣妾有事从含风殿外路过,见宫墙外门旁有一陌生女子,似是刚自殿内出来,见了臣妾,神色略显慌张,急步往东绕过宫墙,折而向北去了——”
此时,忽从半掩的宫门外飘进缕缕悲切凄迷的琴声,李世民身子一动,微微侧耳,似在凝神聆听,徐惠便止住话语。
那琴声,似有若无,如泣如诉,原本婉转悠扬、缠绵如梦的曲子,此时却满含悲情,凄楚幽怨、悲怆哀绝,听来令人锥心灼胆地痛,沦肌浃髓地寒……
琴音渐渐微弱下去……
李世民的思绪似从那琴音的沉湎中拉回到眼前,发觉徐惠停止了讲述,便道:“你接着讲!”
徐惠接着说道:“臣妾正疑惑间,又见红儿、墨菊、紫霞三位侍女由外面回来,见了臣妾,那红儿与墨菊只是痴笑,也不见礼,只那紫霞上前见礼,目光却是飘忽不定,似有惶然之色。问她们去做甚了,紫霞回答了‘出恭’二字,红儿与墨菊却始终痴笑不语。臣妾越想越觉此事蹊跷可疑——”
琴声又渐渐强起来了,突然,一声尖厉,划空而来,惊得殿中烛光一抖,李世民身子亦是一颤,那令人肝肠寸断的琴声已戛然而止。
“曹爱姬!”李世民一声惊呼,身子已弹射而起,疾步向殿外冲去,身后卷起阵阵狂乱的风旋……
急急推开含风殿宫门,奔向殿内,奔向昏倒在瑶琴旁边的曹娴。
正在曹娴身边呼唤着的红儿和墨菊,慌慌地闪到一边。
李世民俯身一看,只见曹娴双目紧闭,面色惨白,长长的秀睫上悬挂着点点细碎的泪滴,似已凝冻,真如一把把利刃,一齐戳向他的心头。忽然回过头,向跪伏于地的红儿和墨菊厉声道:“你们是怎么看护娘娘的,怎么会这样?”
红儿颤抖抖地回答:“陛下,娘娘她,她呕血……”
李世民闻言,急回头来看曹娴口唇,见唇角处果然隐有丝丝血迹。
此时,红儿起身来到李世民身侧跪下,将一团手帕展开托起:“陛下,请看……”
李世民侧过头看时,见那手帕上洇着一片暗红色血渍,浑身骤然一震,向两个侍女吼一声:“还愣着做甚?快去传太医!”
红儿和墨菊抖抖地爬起身,跌跌撞撞地向殿外跑去。
李世民忽又想起什么,朝着她俩的背影再吼:“记住,必须命蔺太医来!”然后把昏迷中的曹娴抱起轻轻放到床上,声泪俱下地呼唤起来,“爱姬,你醒醒,爱姬你可莫要离开朕哪……”
一声声泣血的呼唤,苍凉,悲怆,声震殿宇,令随后来到殿中的徐惠悸恸心碎……
蔺太医带着另一名太医急急赶来时,曹娴已稍稍苏醒过来,只是气息弱若游丝,亦不能言语。
为曹娴诊过脉,蔺太医跪奏:“陛下,可否移步外殿说话?”
来到外殿,蔺太医奏道:“娘娘病症,乃产后元气尚未恢复,心神又遭重创,以致气滞血瘀,方咯血晕厥。治则,当先用行气化瘀之药,再用升阳补元之药,还有……还有……”
李世民看他一眼:“讲嘛,莫要有顾虑。”
“还有便是,娘娘的病是心病大于身病,若要治身病必先治心病。身病,臣等可医,这心病臣等却是无能为力。祈陛下恕罪。”
“那你们便医治身病吧,医治心病,非你等所能为,朕不怪罪你们。”李世民说罢,略一转念,问道,“蔺爱卿,前日你为悯儿诊过脉,曾说悯儿是服食了慢性致毒之物,那么,依你之见,那毒物会是什么?”
蔺太医一听这话,赶忙又跪下:“陛下,微臣未见到实物,只能猜测,若猜测有误,还请陛下恕罪。”
“你只管大胆讲来,朕恕你无罪。”
蔺太医小心作答:“臣观药典,有一种毒药名曰金刚砂,其性有二,一为毒性微弱,以象牙、银器等试毒器具均难以试出;二为中毒者不会暴死,服食之后,先是不思饮食,继之胃肠出血而亡,其状颇似病故。”
李世民两边太阳穴上青筋突起,极力压抑着心中恨气道:“你是说,有人将金刚砂掺入了水中或乳汁中喂服给了悯儿?”
蔺太医叩道:“微臣只是猜测,未敢断言。”
李世民一挥手:“你起来去为娘娘开方子吧。”
自此,李世民将朝中诸事都交由几位股肱大臣去料理,自己则日夜寸步不离地守护在曹娴身旁,用自己的爱心温暖着爱姬的一颗破碎的寒透了的心。曹娴心知君王此举,表明他已自知错怪了她,心情自也慢慢好了起来。
这日晚间,李世民端过一旁几上茶盏,对曹娴说道:“爱姬喝口热茶润润喉咙吧。”
曹娴赶忙起身接过:“陛下,这如何使得?有红儿她们呢。臣妾如今已好多了。已经五日了,陛下一直未曾离开过臣妾身边,令臣妾心中甚感不安。陛下乃一国之君,当以国事为重,切莫再陪伴臣妾了。”
看着爱姬渐渐变得红润的艳丽容颜,李世民柔声道:“朕要当着爱姬的面审一宗案子,无论案情如何,皆望爱姬一莫动情,二莫动气,爱姬可做得到?”
曹娴点点头,问道:“是何案子?”
“马上你便会知道。”李世民说着转向殿口抬高声音道,“备辇,抬修仪娘娘至承庆殿!”
曹娴忙道:“不用了,臣妾自己能走。”
“那你慢些走。”李世民说着,转向殿口处侍立着的红儿和墨菊,“去把修仪娘娘的侍女皆召至承庆殿,朕有话要问。”
李世民和曹娴来到承庆殿,在含风殿当值的六名侍女也同时到了,一起跪伏于地,叩拜君王和娘娘。
李世民扶曹娴靠坐在卧榻上,然后自己在一边御座上坐下,对跪在地上的六名侍女道:“那日,修仪娘娘前往感业寺进香之时,是谁留在殿中照看悯儿?跪到前边来!”
红儿、墨菊和紫霞应声往前膝行两步,又都伏下头去。
李世民又问:“那日,你们是否一起离开过悯儿?离开过含风殿?”
三位侍女的头几乎都触到地上,无人答言,红儿和墨菊似都在颤抖,唯有紫霞一动不动。
“为何不说话?”李世民眉头顿然皱起,霍地起身,踱至红儿面前,“红儿,你以前一直是侍于朕身边的,朕知你老实勤快,方将你留在了修仪娘娘身边,怎么,连你也不对朕说实话了么?”
“奴婢不敢。”红儿声音抖抖地说道,“奴婢这便说实话。那日,娘娘离开殿中不久,紫霞姐姐便从衣衽内取出一只小瓷瓶,说是人家送给她的香料,说着便打开瓶盖,让奴婢与墨菊闻,奴婢伸鼻至瓶口去闻,果然异香扑鼻,可不知怎的,闻过那香,头便飘飘的,整个身子亦似飘了起来,只认识紫霞姐姐一个人,再也不认识他人他物,亦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想跟着紫霞姐姐走,不知过了多久,又醒转来,似睡醒一般,人仍在含风殿悯儿身边。方才的一切,似皆在梦中,可只记得,一直在跟着紫霞姐姐走,旁的事全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