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前,一溜二十余条漕船鱼贯驰出蚕沙口河口,浩浩荡荡向着珍珠岛驶来。
为首的主船最先驶到岛边,船上舱门开处,走出一高大俊挺的身影,正是当朝天子李世民。只见他目光沉峻,面颊凝霜,几步跨到岛上,匆匆脚步荡起阵阵沙尘。长孙无忌、李世勣、杨师道、李道宗等一班重臣和蔺太医个个脚步匆匆,紧随其后走上沙岛。
岛上士卒纷纷闪到两侧跪伏于地。
闻声出帐接驾的刘师立急趋步跪拜:“微臣拜见陛下。”
李世民稍稍放慢脚步,目光凌厉地看他一眼:“娘娘现在何处?”
刘师立目光一噤,急抬手朝身后军帐一指:“娘娘在这军帐之内。”
李世民疾步进帐,长孙无忌等几位重臣和蔺太医则在军帐外停住脚步。
军帐内,正捧着鎏金雕花梳妆盒站在行军床边的芳儿,乍一见到一步跨进帐内的君王,慌慌地闪到一边跪下。
李世民几步奔到床边俯下身子,异常沉峻的目光已化作春水般的温暖爱怜,只见心爱的人儿已然醒来,却是面色雪白,唇无血色,曾经玉致流波的剪水双瞳再无往日润华,不禁垂泪道:“爱妃行前虽有些虚弱,却并无大碍,怎么只过了一日,便变成了这般模样?”
“陛下……”一声轻唤,恋恋目光投向君王,唇角弯出浅浅微笑。
李世民向帐外高声道:“蔺太医,速来为娘娘诊脉!”
蔺太医急步进帐,跪到床边,为曹娴诊脉。俄尔,缓缓起身,神色惶然地看李世民一眼,又赶忙把头低下,嘴唇嚅动两下,却说不出话来。
李世民见状,脸色一沉,却也不说话,只拔腿快步走出军帐。
帐外几位重臣,一见走出帐外的君王阴着脸色,尽都低下头去,不敢言声。
李世民目光利刃般刺向跟出帐外的蔺太医,压低声音问道:“娘娘病情如何?”
蔺太医惶惶地一低身子跪下:“回陛下,微臣回天乏术,娘娘恐……恐挨不过今日了。”
“什么?你说什么?”李世民声音虽低,但却厉厉震心。
蔺太医把头俯得更低:“娘娘心力交瘁,元气尽耗,已……已……”
“胡说!”李世民断然低吼,“娘娘虽面色欠华,但神志尚可,怎便是元气耗尽了呢?”
蔺太医声音颤颤地说道:“是娘娘见了陛下,心中甚慰,神气方好些,实则……实则……”
他不敢说出“回光返照”这几个字。
“哼!”李世民冷哼一声,不再理他,又急步奔入帐内,见芳儿还捧着梳妆盒站在一边,就温和地说道:“你下去吧。”见芳儿捧着梳妆盒往外走,又道,“把梳妆盒留下。”
芳儿回身过来,小心翼翼地把梳妆盒放在床前案几上,然后退了出去。
李世民俯身握住曹娴微凉的玉手,眼中已有泪光闪闪:“爱妃此时感觉如何?”
曹娴眼中亦有泪花绽出,声音轻得如飘渺淡云:“陛下,臣妾再不能侍候陛下——”
“不!朕不要你这样说!”李世民断然截住她的话头。
曹娴却仍缓缓说下去:“陛下待臣妾恩深似海,臣妾本该陪侍陛下于千秋的,怎奈臣妾命薄,已熬不过今日了。臣妾不得报陛下深恩于万一,但求来世再报了。”
李世民听了这话,心中不由一阵酸涩:“爱妃何出此言?爱妃所患不过小恙,略作将养,即可痊愈的。朕尚待爱妃愈后一同班师,再偕伉俪呢,朕不可一日没有爱妃,望爱妃勿再谬想。”
曹娴惨然一笑:“臣妾亦不愿别陛下而去,但臣妾命该如此,已非人力所能挽了。臣妾此一去,本当先以狗马侍于园寝,却不料殁于此岛,岂非天意?乞陛下于臣妾殁后,将臣妾骸骨就地掩埋……”
李世民目光一颤:“爱妃说的哪里话?即若爱妃不测于万一,亦当移柩昭陵(注:昭陵系李世民的陵墓),岂可葬于这僻远海岛之上?”
“陛下且听臣妾一言。臣妾所求,不只是臣妾一己之愿,乃天意如此。臣妾生于与这海岛隔海相望的海边,幼时随家父出海打鱼,突遇特大风浪,几无生还之望,却被一巨浪抛至此岛之上,方得生还,故此岛乃臣妾重生之地,其后臣妾与家父又于此岛居住,臣妾生于此岛,长于此岛,今又殁于此岛,是以臣妾生是此岛人,死亦此岛魂,臣妾与此岛已结下不解之缘。”说到这里,曹娴已是娇喘吁吁。
“这……”李世民虽然听曹娴说得有理,但仍觉事情来得甚是突然。
待喘息平稳了些,曹娴轻声诵道:“‘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注:语出屈原《哀郢》。反,同“返”。首丘,头向山丘。相传狐在死时还头向山丘,以示不忘出生之地)……”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李世民复诵一遍,之后说道,“如朕未记错的话,前面还有两句是:‘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爱妃是说,叶落归根,鸟兽尚且如此,何况是人呢?”
曹娴点点头。
李世民沉思有顷,然后说道:“好吧,朕尊重爱妃心愿,便依你。”
曹娴清丽面庞立刻绽放出灿烂的微笑:“谢陛下厚爱。”
李世民却笑不上来,胸腔中一股酸热之气直冲喉间,两行清泪,已自双颊潸然而下。
“陛下切莫过于伤怀,臣妾此生能随侍陛下身旁,自知福分匪浅,已是死而无憾了。”曹娴说着,想抬手为君王擦去脸上的泪水,手却被君王紧紧握着不能动,遂说道,“陛下,请扶臣妾起来小坐片刻。”
李世民把她轻轻扶起,又顺势揽在自己怀中。曹娴努力抬起手来为君王擦拭着双颊上的泪水,李世民抬手把她的手按在自己唇上,深深地吻着。
此时此刻,曹娴本来苍白的容颜竟变得无比靓丽:那盈盈秀睫,含烟笼翠;那剪水秋瞳,脉脉流波;那娇艳欲滴的面庞,犹如含露润雨的牡丹,更似风华流淌的夜莲……
见君王默然凝视着自己,曹娴赧然一笑:“臣妾此时甚是难看,是么?”
李世民含泪摇头:“不!爱妃之美,倾国倾城,普天之下无人能敌!”想想,又道,“先皇后在时,朕曾向她学过描妆,方才朕命芳儿将妆盒留下,便是要为爱妃描妆的,此时想来,那些脂粉铅华,怎配得上爱妃天然清纯模样?恐还将玷污了爱妃的洁玉之颜呢。”
曹娴又是嫣然一笑,将面颊紧贴在君王宽厚的胸膛上,心中盈满幸福之感……
少顷,曹娴轻声道:“陛下,臣妾此生别无他求,只有两件事托于陛下。”
“爱妃请讲。”
“臣妾家父已于四日前故去,暂葬于此岛之上。今臣妾遵从家父遗愿,托陛下命人将家父遗骨移至老家龙王庙安葬。”
李世民点头道:“老国丈辞世之事,朕已听人讲了,朕便依你之言,命人将老国丈遗骨移葬故里。还有呢?”
曹娴又喃喃道:“此去北面百步之外有一石碑,臣妾殁后,请将臣妾遗骨葬于……那石碑之下。”
李世民听了这话,目光一跳,诧异道:“石碑?什么石碑?”
曹娴从枕边拿过一只玲珑金锁,说道:“臣妾项上所佩金锁,臣妾今已打开,其中白绢上之文字与石碑碑文毫无二致,陛下可验看。”
李世民接过金锁,打开,取出其中一小块白绢,念上面的两行小字:“颛顼后世媛,大野宗门妇。”念完转对曹娴道,“爱姬,爱姬……”
对方再无回应。
李世民低头看时,只见怀中女子双目已闭,颜面笑容依旧,娇艳如常……
李世民轻轻动作,让女子安卧榻上,然后在榻旁久久地,久久地默然而立……
红石滩海上邂逅、山旁梅林唱和、黑风口拒盗、碧水潭泛舟倩影……一幕幕往事奔来君王眼底,皆如发生在昨天一般,却又都已那么遥远,而且,一切都一去不再复返……心已空,泪已干,惟有默然祷念:“一路走好,朕之最爱……”
不知过了多久,守候在帐外的几位大臣见君王面色幽沉步履缓重地走出军帐,忙都低身跪下,只跪在最前面的长孙无忌抬头问道:“陛下,娘娘贵恙可好些?”
李世民并不回答,却道:“长孙卿,朕命你统领众臣备办娘娘葬仪诸事。”
长孙无忌脸色立刻一变,惊愕地说道:“这……娘娘她……”
“娘娘已然殡天了。”李世民声音低沉地说过这句话,马上拔腿绕过军帐,步履沉重地向北走去。
“陛下!”长孙无忌急忙起身紧走几步追上君王,“陛下方才命臣等备办娘娘葬仪之事,这……”
“怎么?”李世民停下脚步,眉头微微皱起,“可有什么难处?”
“娘娘不幸殡天,应扶柩至京师举行葬仪,怎么……怎么能在这海岛之上举行葬仪呢?”
李世民仍幽沉着脸色道:“娘娘遗骨要葬于此岛。”
长孙无忌一听,不禁大为惊诧:“这……娘娘生前乃皇家妃嫔,其遗骨怎能葬在这远离京师的荒僻孤岛之上呢?”
李世民面无表情:“此乃娘娘生前遗愿,朕已准了。”
长孙无忌一低身子跪下:“陛下,即便是娘娘生前遗愿,也万万不可遵行。我朝定制,凡皇帝爱妃殡天之后,其遗骨均须陪葬皇陵。因之娘娘遗骨,万万不可葬于这海岛之上,乞陛下收回成命。臣等愿扶持娘娘灵柩至京师,再举行葬仪。”
已经跟过来的另外几位大臣也纷纷跪下,齐声道:“臣等愿扶娘娘灵柩至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