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壮年一抱腕，向围观的人群做个罗圈揖，说道：“老少爷们，我父子二人自家学了两下，经师不到，学艺不高，要在众位面前献丑了。有道是，马有露蹄，人有失手，各位千万莫当真功夫看。俗话说，‘没有君子，不养艺人’，诸位有钱的帮个财缘，没钱的帮个人缘。承蒙各位捧场，我父子这便走一趟。”
壮年说罢，就与少年对打起来。只见壮年长枪频刺疾挑如银蛇吐芯，少年双刀上下左右翻飞若流星雨下，再加上身形闪转腾挪前翻后跌，真是令人眼花缭乱。其后又一人使棒一人使三节棍，直杀得难解难分而又章法不乱，令人目不暇接。围观的人群中喝彩声此起彼伏。一场表演结束，少年手捧一背面朝上的铜锣开始绕场收取铜钱。此时，除少数几人等着投钱外，绝大多数人都一哄而散走开了。
曹娴身上没有带钱，就急急沿来路跑去姐姐家，少顷，又跑回到摆场子的地方，却见那卖艺人已是人去场空。
曹娴向尚在场的一位老者问道：“老爷爷，您可知那两位卖艺人去何处了？”
老者伸手往西一指：“往西走了。”
曹娴谢过老者，朝老者指点的方向一溜小跑追了过去。追到镇子外面，曹娴远远望去，见那卖艺的壮年挑着胆子，少年背负行囊正往前走着。待追到卖艺人身后，曹娴道：“二位且留步。”
两位卖艺人闻声停住脚步，回过头来。
曹娴递上铜钱：“晚生乃方才二位师傅献艺之时的围观者，因当时忘了带钱，特意自家中取了钱来奉予二位师傅，请笑纳。”
两位卖艺人齐声道谢。
曹娴朝壮年拱手一礼：“晚生姓曹名娴，家住南面龙王庙，此来拜见二位师傅，一者为向二位师傅奉送银钱，二者欲拜前辈为师习武学艺，万望前辈应允，收下晚生这个徒儿。——哦，前辈若能收下晚生为徒，晚生可帮前辈父子做饭洗衣挑行李。”
壮年微蹙眉头打量着曹娴：“看你秀秀气气一表人才，在家有吃有穿有书读，为何突然想起干我们这行来了？你以为摆场子卖艺这碗饭是好吃的么？一旦干了这一行，居无定所行无定踪，背井离乡四处漂泊，跟逃荒要饭的叫花子没什么两样，你能做得来么？”
曹娴口气十分坚决地回答：“我做得来！无论多苦多累，也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不怕，只要能学到武艺便可。前辈您若肯收下我这个徒弟，将来我定当报答前辈的教授之恩。”
壮年道：“那倒不必。我看你是真心实意想学艺，便不得不对你实话实说，你是个翩翩少年，而我们这位，她虽是着了男装，却是我的小女，你看这……”
曹娴莞尔一笑：“晚生明白前辈的意思，前辈的意思是少男少女长期厮守在一起多有不便，不过么，这位姐姐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儿身，这我早已看出来了，我与姐姐一样，也是个着了男装的小女子。”
壮年一听就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了曹娴一遍：“你……你是个女孩？看你生得这般出众，又正当花季年华，为何要来学这下九流的行当？”
曹娴道：“我家贫弱，我常受人欺辱，不得已出来拜师学艺，一来混口饭吃，二来武艺在身也可防身自卫，万望前辈体察小女子苦衷，收下小女子这名徒儿。”
壮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成，不成。一者，你要谋饭碗，不可入这一行，我们这是祖传的技艺，除此之外别无谋生之法，实属不得已而为之；二者，你想习武防身，更不能拜我为师，我们耍的只是花拳绣腿，是耍给外行人看的，若要凭真功夫实打实拼，肯定不成。你快回吧。我儿，快走快走，听人说由此向北不远便是一个镇子，正逢集日，到那里生意或许会好得多。”说罢，挑起行李家什快步向前走去。
其女儿也背负行囊紧随其后而去。
曹娴望着渐行渐远的父女二人，一抹失望的情绪不知不觉间已涌上心头。她迈着迟缓的脚步开始往回走，走到离村头不太远了，忽然心里一动：要拜师学艺哪里会有那么容易？尤其是自己与人家父女素昧平生，这次见面纯属萍水相逢，人家尚不知你是何许人也，怎会贸然收你为徒呢？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自己何不跟上他们，相机帮他们做些事，以表自己的诚意？这么想着，正要再返身而去时，又想到应该告诉姐姐一声，否则自己不辞而别，不知要把姐姐以至爹爹急成什么样。于是继续往前走。快走到街口了，忽见前面路旁土坡上斜靠着一个人。走近些一看，见是一位汉子，只见此人四十多岁，身高八尺开外，五官端正，剑眉飞扬，此刻面如土色，双目紧闭。曹娴倏然间被吓了一大跳，定睛再看，发现汉子的身子在微微动弹，便走至近前招呼：“先生，先生，您怎么了？”
汉子似十分费力地眨动一下眼皮，喃喃道：“我……中暑了，劳驾……给我……弄点水来……”
“您稍等。”曹娴说罢急急跑向村头，从村头一家人家舀了一瓢水来给汉子喝了，然后十分关切地问，“您好些了吗？可以起来走路了吗？靠在此处太阳太晒呀。”
汉子仍闭着眼睛，吃力地说道：“还不成……我头晕尚且甚剧。”
此时骄阳似火，大地灼热，汉子尽管选了一道阴面土坡面北而靠，却仍置身于烈日的暴晒之下。
曹娴略一思忖，说道：“您稍候，我去找个能遮阳的物什来。”说罢向村头跑去。少顷，手提一片破席子跑了回来，把席子遮挡在郭霖的头顶上，自己则暴晒于骄阳之下。
过了约少半个时辰，汉子才慢慢睁开眼睛，缓缓站起身来，拱手道：“多谢！多谢！”
曹娴道：“先生不必客气，我姐姐就在这村中居住，先生若不嫌弃，即请到其家中好生歇一歇，嗣后再赶路。”
汉子又一拱手：“多谢关照，不必了，我已无大碍，须马上继续赶路。”
曹娴担心地说道：“先生中暑刚好，便急于赶路，若再度中暑可如何得了？”
汉子道：“不会了，方才是强忍干渴，只顾赶路，方中暑了。前面不远即有集市，到了该处，我买个盛水的家什备上水，有了水喝，便不会再中暑了。恩人请记住，我姓郭名霖，现住卢龙城内，今后恩人如有缘能到该地，定要光临寒舍，告辞了。”说罢转身而去。
曹娴这才继续往村里走。她已改变主意：只托熟人给姐姐带个话儿，不再去当面向姐姐辞行，一者姐姐家在村子那头，来回要多跑不少路，时间一长，她怕那卖艺的父女一旦走远，就再也找不到他们了；二者如当面对姐姐说，姐姐一定会阻拦她，那样她拜师学艺的意图便难以实现了。
进了街口，碰巧遇上了一位村塾同窗，便托同窗带话给姐姐：自己有事要出去些时日，过几日便会有信来，请姐姐切勿挂念。接着便往北面镇子上匆匆赶去。
到了镇子上，她一路打听，很快就找到了集市上那父女二人摆场子卖艺的地方。只见场子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很多观众，场子内那一壮一少正对打得热火朝天，观众的喝彩之声一浪高过一浪。
忽然，有两位身着黑衣的汉子从曹娴近旁围观的人群中闯入场子中央，为首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而又秃顶的胖子，此人冲那对打的二人一边伸出双手往下呼扇一边嚷道：“嘿嘿嘿！停下停下！停下停下！”
场内二人即刻停止了对打。
秃顶胖子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口气骄横地说道：“哪里来的你们？弄两把破刀烂枪在这里瞎比划个甚？”
壮年忙朝两位汉子一拱手，谦卑地说道：“奉告二位，在下与犬子乃沧州人氏，到贵地摆场子卖艺，只为挣口饭吃，如有得罪处，还望多多海涵。”
秃顶胖子双手一叉腰：“你说什么？摆场子卖艺？你也不睁开狗眼看看这是谁家的地盘？不经我家少爷恩准，竟敢在这里舞枪弄棒，你好大的胆子！”
壮年使劲咽下一口唾沫，仍不失谦卑地说道：“请二位高抬贵手，在下初来乍到，实在不知这里的规矩，多有冒犯了，在下这便走，这便走。”壮年说着就去拾刚才丢在脚边的长枪。
却见秃顶胖子抢先一步将长枪踩在脚下：“慢着！想走？没那么容易。就这么走了，周围的老少爷们还以为我们欺负外乡人呢。我要让老少爷们看看，你们是有真本事，还是弄些花架子来糊弄人。现在爷们就与你们一对一地比一比，你们要是胜了，算你们能，要是败了，家伙什儿便别想带走了，爷不想让你们再去别处糊弄人，赶紧空手给爷们滚得远远的！”
与他同来的长着一张刀瘦脸的瘦子随声附和：“对，败了，就空手给爷们滚得远远的！”
此时场边有人说道：“总与他们啰嗦个甚？快动手啊！”
曹娴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是一年轻男子，此人一身少爷打扮，身着紫色圆领纱袍，足蹬马皮六合靴，头上的幞头上别着一根玉簪，其颜面最惹人眼处是生着一张阔嘴。此刻此人正一边说话一边手拿一把绢扇朝场子内指指点点。看样子，此人是场子中间那一胖一瘦的主子。
主子一发话，那秃顶胖子便对瘦子道：“你去收拾那小的，我来收拾这老的。”说着话拉开架势向壮年招招手，“来呀，动手啊！”
围观的人群中有那好事的便七嘴八舌喊了起来：
“动手啊！”
“打呀！”
“比一比，看谁能打过谁？”
…………
壮年似在犹豫。看得出来，他不想动手，但眼下这阵势，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就在他犹豫不决的工夫，秃顶胖子照他脸部猛然一拳打来，被他一偏头躲过。秃顶胖子一拳打空，已然露出破绽，他本应趁势动手还击，但却没有。秃顶胖子见他不敢还手，更加无所顾忌，迅速调整好姿势又一脚踢来，仍被他一闪身躲过。那边瘦子见秃顶胖子动了手，便也拳脚并用动作起来。少年一边东躲西闪一边朝其父亲喊道：“爹爹，我们不能光是挺着挨打呀！”
围观的人群中也有人喊起来：
“卖艺的还手啊！”
“对，还手啊！你们不能光挺着挨打呀。”
“再不还手，你们就要吃亏了。”
…………
曹娴看着这一幕，心中更是为那父女二人万分担心。
由于壮年只躲闪不还手，秃顶胖子更加肆无忌惮，频频出拳出腿。壮年一个躲闪不及，被秃顶胖子一脚踢在胯上，一个踉跄连退两三步，才得以站稳。看看对方又冲了过来，他大喊一声：“二位住手！我有话要说！”
秃顶胖子收住脚步，对瘦子道：“猴子，先停一停，看他要说什么。”
待那边瘦子也住了手，壮年道：“我儿尚小，你们不能与一个孩子比试，要比由我一个人来与你们比。”
秃顶胖子想了想，点一下头：“好啊，依你！跟一个孩子比，胜了也算不得什么英雄。你还有何话要说？”
壮年道：“我们不比枪械，只比拳脚。”
秃顶胖子听了这话哈哈哈一阵狂笑：“你是怕爷一枪把你捅死吧？好啊，这个也依你。”
壮年又道：“那，如何才算胜，如何才算败呢？”
秃顶胖子想想道：“只要你能把爷打倒，便算爷我败给你了。”
壮年道：“那好，我也一样，你我一言为定！”
此时瘦子抢过来道：“我先与他比。”
秃顶胖子把他往旁边一推：“还用得着你吗？我一个人便把他收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