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正月，宫中因为宣德帝病重，什么宴席也都不办了。
养心殿内，宣德帝仰躺着，韩世宜坐在一旁，英俊眉目淡然的看着他，心想，曾经对他那种又怕又恨的情感，在这一刻竟然烟消云散了。
宣德帝看着韩世宜的眉目，神色有些迷蒙，似乎在追忆着什么。
韩世宜知道他在想什么，人在快死的时候总要去追忆年轻时所做的事情，不论好的还是坏的。
“你在想什么？”宣德帝问他。
韩世宜淡淡道：“皇兄是九五之尊，臣弟从未想过皇兄也有要病故的一天。”
宣德帝闻言，却笑了两声：“万岁爷是骗人的，哪里有什么长生不老，是人就都是要死的，谁也逃不脱。”
韩世宜给他掖了掖被子，眼睛也不眨的开始说瞎话：“臣弟不想让皇兄死，皇兄死了就没人可以宠着我了。”
宣德帝笑了笑，拍拍他的手：“皇兄去了之后，你便是大燕最最尊贵的王爷，更没人能管着你了。”
“大哥已经去了，如今皇兄也要抛下我了吗？”
宣德帝闷声咳了咳，眉宇间也带着一抹落寞神色：“谁都贪生，但命定的事情真的束手无策。”
“你放心，皇兄会安排好你。”宣德帝看着他了然的笑笑：“包括你的小妻子，和她的娘家。”
韩世宜心头一紧，跪在地上，恭敬道：“臣弟多谢皇兄恩典。”如果宣德帝临死前能想个什么办法保全宋家，倒是做了个大好事。
叙话半晌，宣德帝便乏了，韩世宜从养心殿退出来，夜已经深了。
江成对韩世宜拱拱手，如寻常般见礼：“恭送殿下。”
往朱雀门走的路上，遇到了刚从明德宫出来的韩延钰。
韩延钰行礼：“请皇叔安。”话音顿了顿，又问：“这么晚了，皇叔还没出宫啊。”
韩世宜理了理衣袍袖口，不在意道：“皇兄召请，多说了几番话，没在意时间这么晚了，晚娘在家恐怕等急了。”
韩延钰眸色阴沉下来，面上仍旧温温笑着：“皇叔与皇婶感情甚笃，皇侄羡慕不已。”
你当然要羡慕我了。韩世宜皮笑肉不笑地说：“哪里哪里，皇侄与侄媳的感情听皇嫂说起过，也是不错的。”
听韩世宜提及陈乔，韩延钰那笑意也绷不住了，他拱拱手：“皇侄恐要先告退了，夜深露重，皇叔回去的路上千万要注意安全。”
韩世宜笑笑：“那是当然，本宫受伤可要惹晚娘担心的。”
步恂看着韩延钰脚步匆匆的走远了，暗地里叹了一声，这人和谁作对不好，偏要惹韩世宜。
“那人可要交给陛下？”
韩世宜点点头：“明天就送到皇兄手里吧，韩延钰这回怕是要倒大霉了。”
宣德帝如果得知是他的好儿子给他下了毒，导致他病危。不知道这个消息，他知道了之后会怎样呢？会当场杀了韩延钰吗？
翌日晚间，养心殿内火烛昏暗，点着安神香。宣德帝近日频频咳血，身体每况愈下，各家的神经都紧绷绷的，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江成进屋来，小心翼翼的阖上门，生怕吵醒了睡熟的宣德帝。
“审明白了吗？”
江成惊了一惊：“您醒着啊。”近前来，看着宣德帝憔悴的容色，似乎有点难以启齿。
宣德帝叹了一声：“说罢，如今还有什么消息是朕承受不住的。”
江成扑通一声跪地，蹙眉道：“事关汾阳王，老奴不敢妄言，求陛下先恕老奴无罪。”
宣德帝眉头一蹙，沉声道：“如实道来，朕恕你无罪。”
“送来的是汾阳王的暗卫，说陛下病危是因为汾阳王自滇南搞到的剧毒，毒名不可考，中毒者三月内药石无医，必咳血而亡。”
宣德帝闻言刚要怒骂，喉咙口一股腥甜窜出，一口血吐在地上，眼睛一闭，赫然是晕死过去。
江成立马出屋，派小黄门去请太医令。
事关弑君大罪，韩延钰此次恐怕躲不过一劫。
但一切都不可预料，谁也没想过宣德帝这一昏，便昏了两天，太医令说即便这次醒过来，陛下也挨不过五天了，也就是这三两日的光景了。
韩世宜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眉头皱了皱，暗道还真是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韩延钰上辈子一定烧了很多香，这一世老天才会这么袒护他。
——
宋叙被“请”去皇宫的那天，已经是三更天，空气里飘着雪，北风呼和。
小刘氏最近做了些噩梦，宋玉晚便回府陪她睡两天，也是奇怪，宋玉晚回来的当日，小刘氏的噩梦便不做了。
宋玉晚披了件衣服起身，心道这恐怕是宣德帝殁了的日子，犹记得前世这天她是在宫里过的，那日也是下着雪，她无比的盼望着宣德帝死，可断然没料到宣德帝一死，韩世宜坐了半年龙椅也死了，她的噩梦紧接着就开始了，让人无法喘息。
宋玉晚走到宋叙身边，低声道：“父亲凡事三思而行，断不可草草答应。”
如今情势和前世大不相同，宣德帝一旦死了，监国辅政的人选很可能就是宋叙，如果宋叙监国，那么韩延钰就更容易害他了。
还有什么罪比挟持太子谋反更严重的呢？
颠倒是非这种事，韩延钰一向是轻车熟路。
宋玉晚很了解韩延钰，他这个人最喜欢诱而杀之这种事了。
宋叙摸了摸宋玉晚的头，沉声道：“晚娘放心吧。”说着又对宋言嘱咐道：“家里的事情，一切等我回来。”
宋言点点头：“儿子明白，父亲不必担心家里。”
宋叙走后，宋言看向宋玉晚，眸色深沉，说道：“晚娘是否知道些什么事情？”
宋玉晚摇摇头，对他道：“如果我一开始知道些什么，那么现在却是一点也不知道了。”
这一世发生的事情，已经远远超出宋玉晚脑海中既定的场景。
前世宣德帝病危之前宋家覆灭，有密旨传孝怡郡王韩世宜即位，然而这一世会如何发展，宋玉晚真的一点也猜不到了。
宋家没有出事，宣德帝就要死了，而且韩延钰这一世作为陛下面前的红人，岂能不利用这个关系为自己谋出路。
如今情况在宋玉晚看来很不乐观，宣德帝病危，太子只有十七岁，大燕国律例规定太子登基必须年满二十行了冠礼之后。
所以宣德帝一旦病故就会出现一个问题。
谁监国理政？赵后，还是重臣。
然而历朝历代外戚专权制约太子势力，所以宣德帝大约不会让赵家说了算。
养心殿里，赵后带着一众妃嫔跪坐着，死气沉沉，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已经是后半夜了，太医令暗示宣德帝恐活不过这个晚上了，所以一众妃嫔也都不敢怠慢。
内殿中，江成侍立在一边，闭口不言。
宣德帝躺在龙榻之上，鼻息若有若无，眼眶也深深凹陷下去，容色憔悴。
凭良心说，他这个皇帝当得很称职，百姓这么多年免于战乱，安安稳稳的活着已经算是不错了。
人中之龙，听了这么多年的万岁万岁万万岁，却也做不到长生不老。
是人，就都是要死的。
他的脑筋已经渐渐混沌，可即便是混沌，他的心里还是想着那个人，魂牵梦萦的人已经牢牢地扎根在他的心里。
“絮娘……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江成听见宣德帝的呓语，俯身过来，问道：“陛下要叫谁吗？”
宣德帝睁开眼眸，眼珠转了转，方才恢复神智，分辨了一下眼前人。
他张开口，动了动唇：“人都齐了吗？”
江成恭敬道：“都在外殿候着呢？”
宣德帝连抬手都做不到了，他叹了一声，道：“喊宋叙吧。”
江成知道这是时候到了，眼底带着泪光：“诺。”
江成扑一出内殿，赵后起身迎过来，眉目里带着担忧：“陛下如何？”
江成摇摇头，走到宋叙身边，一揖行礼：“陛下请大人进去。”
宋叙心里一凛，眉峰一蹙：“是。”
赵后站在原地欲言又止，宣德帝不见她，有什么法子。她第一次觉得屋里那个帝王，或许从没喜欢过他。
生死的时候，他并不想她陪在身边。
她的椒房殿里珍藏着宣德帝送的颍川山水，不多不少整整二十卷，她陪在他身边已经是二十年了。
二十年，光阴只在一瞬间，一晃眼宣德帝已经老了，而延麒已经长大了。
赵后温静地跪在外殿里，他是喜欢延麒的，这皇位也会传给他的吧？
然而想到这里，赵后已经不确定了。
韩延钰也安静的跪在外殿，身前是太子和六皇子韩延文，二皇子韩延临因为腿疾，也许了格外的恩典可以坐在椅子上。
没有人知道宣德帝和宋叙说了些什么话，赵后应该算是最忐忑的人，她瞟了眼文夫人，发现她也在看她。两个女人的目光一接，便各自转开。
不多时，宋叙出来，江成又唤了韩延钰进去。
赵后闻言，稍稍松了口气，她现在全指望着韩延钰办事。她的心里也不由得暗叹，当年害死秦贵人，夺得韩延钰是多么正确的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