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空,阴沉阴沉。半躺在床头,醒来时不知过了多久,有些腰酸背疼。
挣扎着下了床,走到窗边。阴云蔽日,是上午吧,还是下午呢……无所谓了,时光依旧流走,而我只能停滞。
窗外,是后院,交错的花园小径上,稀稀落落地走着一些身着白色条纹院服的病人,成单的有,成双的有,一个个,只有孤独如影随形。木头长椅上,又是那个在看书的男人,三个月了,日复一日,不厌其烦。
后院铁围栏之外,荒草一片,裸露的石块、泥块,漫及天际,毫不遮掩地把极为丑陋的一面炫耀给人看。远方,天地相接,是一条公路,往里是城区了,所以这条路上的车尾灯总是首尾相连,红黄成片,毫无美感。
空气有些悲伤,至少我住的五楼呼吸到的空气是如此。万物散发的气息依旧,情绪起伏的只是我吧。阴晴圆缺,变化无常。
爷爷车祸住院了,昨晚知道的消息。爸妈带着弟弟白武来医院的。十三岁的男生,哭得停不下来。空气哀伤,使得每个人眼里都泛着泪花,断断续续地吐着一些文字,拼凑起来是这样:中午时分,疾行的轿车,撞上了爷爷的三轮,血流遍地,被送到医院之后,立刻又转省医院,现在生死未卜。我哭了吧,泪水充盈眼眶之后跑走了几滴,没说什么话。这眼泪,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是出于亲情的哀痛吗?恐怕不是。
“白添,该吃药啦。”身后传来现实世界虚幻游离的声音,熟悉却无感。
“入秋天冷了,要多穿点衣服,小心着凉了。”
她的语气比起以往小心翼翼得多,想必是知道了爷爷车祸的事情。
没有回应,不想回答,我只是看着窗外,倚着窗台。一瞬间,我仿佛感觉到那个角落男人的目光,仔细望去,却还是端着书,没有任何变动。
“你爷爷的事情,我听说了”,她轻轻地把端着药的盘子放在床头的柜子上,缓步走到我身边,“不要太伤心了,老天要带走的人啊是留不住的,说不定你爷爷去的另一个世界是很美好的。”
她叫苏佳,来这里已经三年多了。和之前实习期的稚气相比,现在的她仿佛没什么变化。她从实习期就开始看护我所在的五楼的病人,似乎是最照顾我的护士。
“你总是这么安静,仿佛花儿一样静静看着世界”,她转向我,“但我知道,人非草木,你难过可以哭出来,或者,跟我说说也可以。”
今天的她扎着别有用心的马尾,不再是平淡无奇的黑头绳,而是一个有心形装饰物的崭新的黑头绳。
“白添,你觉得”,她的语气凝重了些,“你觉得人死了会有灵魂吗?”
她的脸颊粉扑扑的,双眼有神,带着精致的眼线。
“小时候外婆临终的时候,我亲眼看到外婆的灵魂走出了她的身体,我跟所有人说了,但没有人相信我。”她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今天又自言自语了,白添快吃药吧,我该走了。”她的手搭在我的肩上,轻轻的,转身离去。
人死了会有灵魂吗?这是个有趣的问题。灵魂,作为死亡的延续,代表了意识的延续。就像每时每刻的我,仿佛只作为意识存在,活得像个灵魂。医生说我的生命不超过20岁。按周岁算,正好还有两年一个月。死后的我,会作为灵魂存在吗。
“添添,你怎么站在窗边,好冷的哟。”
突然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猛地回头,原来是打扫卫生的阿姨,她提着拖把和水桶站在门外,像是路过。之前有人告诉过我她的名字,但之后总是记不起。
“添添,你爷爷的事情我听说了。不要难过,人老了总有那么一天。像我这样的老太婆,说不定哪天就没了呦。”
她的笑容很朴实,很温和。但我不喜欢“添添”这个称呼。“添添”,谐音“天天”,总是让人联想起我的每一天,日复一日,不是滋味。我不喜欢这个称谓的事情,只告诉过苏佳。
“添添,好孩子,你的路还很长,要开开心心的哟,知道吗。”
微微一笑,我的嘴角上扬。
“哈哈,对嘛,要开心”,她的笑,幅度很大,“我还有事,先走噢。记住开心呦!”临走还不忘一个大大的笑容。
我看着她手提的拖把头上的布条乱颤,感觉得到桶里的水不安分的样子,仿佛下一秒就要扑到地上。
她走了。
回过头,我又继续看向窗外。
天亮了一些。原来是上午啊。怪不得她会提着水桶拖把,大概是在做每天上午必须的打扫工作吧。
窗外看不到什么人了,连那个一动不动看书的男人也找不到了。这个时间,是因为该吃饭了吗。果然——
“吃晚饭了——四点半了——”走廊里回荡起盛饭师傅的吆喝声,一阵骚动。
该吃晚饭,原来是下午。入秋寒气确实大,我拉上了窗户,回到床边,翻出床头抽屉里的饭盒。
这是一个我上小学开始用的饭盒呢,椭圆的柱状,不锈钢的材质,但是把上生了些锈,“不锈钢”的贴纸字样也看不太清了。上学时,早上出门会在饭盒里面放一些米,到学校之后淘米,加水,放到食堂的班级蒸架上,中午同学会把蒸架抬回来,饭盒里边装的就变成了熟的米。除了饭盒,一般同学们都会带一个“菜盒”。所谓菜盒,形状各异,塑料方形盒子、喝水的带盖杯子,应有尽有。里面的菜,也是早上从家里一并带过来的。实在没有菜的同学,会在门口小卖部买一块钱三根的火腿肠过饭,别有一番滋味。
关于学校的记忆,仅止于此。
四年级念了一个月不到,一次,我在课上昏了过去,至此,再没回过学校。检查出来是一种类似于糖尿病的罕见胰腺疾病,血糖浓度不稳定,正常饮食却不受影响。在市医院诊断期的一个月,昏过去十几次,都是因为血糖浓度莫名突降,无奈却找不到任何靠谱的影响因素。在市医院住了三年,陆陆续续有知名学者、医生、研究团队探究我的特殊病例,兴致勃勃,但都无功而返。至今,唯一行之有效的治疗手段是在我昏倒的第一时间注射药物,快速回升血糖浓度。
于是,再也离不开医院了。
命运爱开玩笑。倾家荡产的家,本该不复存在。却因爸“弃木从商”,木匠到经商,维持了恐怖平衡。大劫难,没有打垮这个家。之后,我的病情稳定了许多,转到现在的疗养院,从家到这儿,要花四个小时以上。每周日下午,爸妈、白武,会来探望一次。
“白添呀,快过来打饭!快过来快过来!”
回过神,吆喝声已到门口。这个中年大叔,瘸了右脚,走路一拐一拐的,但推着饭菜的手却异常平稳有力。每次他都会从五楼开始分饭,十分热心。
我端着饭盒走到他跟前,递给他。和往常一样,他加了半勺饭和三勺菜,豆腐一勺,红烧肉两勺,堆满了饭盒。
“白添啊,你爷爷出事了啊?现在怎么样了?”他的语气平和亲切。
“不知道,还在医院抢救。”我回答道。
“还在抢救,就有希望,不要听其他人瞎说。门口传达室的老头子造谣说你爷爷走了,弄得现在整个医院都信了,我差点都信了呢。要好好吃饭,多吃菜,我送饭去了哦~”
“恩!”我点了点头,看着他的背影,转身回屋。
今天是豆腐,药后一勺,很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