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可归这一睡竟是一日一夜。直到第三日醒来,伤势反是愈加恶化,杨楚儿熬了养气调神的汤药,他也是不喝,只是道:“我也是个医师,知道什么病能治,什么病治不了。”
杨楚儿急得哭出声来,泣道:“师父福大命大,终有一日会好过来。楚儿还要做师父身边的小道童,陪您悬壶济世,拯救苍生呢。”
吴可归轻抚她秀发,笑道:“傻孩子,若习些医术便能拯救苍生,那江湖就不是江湖了。就怕为师这么一去,你便是孤伶伶一个人。”
赵无邪道:“前辈请放心,晚辈自当照顾好杨姑娘。”
吴可归摇头道:“你小子说话就像放屁那么容易。你说要照顾楚儿,你家中那个醋坛子老婆能同意么?除非你一辈子不回家,但那时江湖上只怕又是一阵腥风血雨,不知还得死多少人,楚儿更要落得个红颜祸水的骂名。”
赵无邪一时结舌,不知如何作答。
杨楚儿哭道:“师父,你若真的走了,楚儿也不会跟着他。师父,你放心吧,楚儿一个人能过活。”
吴可归呸了一声,道:“师父说得话,难道你还不明白?你为这小子付出那么多,要这小子照顾你几日,又能怎么了?我看那姓丁的疯丫头受伤也是不轻,纵使不死,一年半载也闹不起什么事端出来。”他转向赵无邪,怒目圆瞪,喝道:“臭小子你听好了,我徒儿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做了厉鬼也不饶你。”
赵无邪忙点头道:“晚辈尊命!”
吴可归重重咳了几声,吐在杨楚儿手帕上的痰水全是鲜血。
杨楚儿大惊失色,急道:“师父,您躺下歇一会儿,别在说话了。”
吴可归摇头道:“如若现下不说,那便没有机会了。”说着自怀中掏出一本秘笈,道:“臭小子方才说得对,为师不愿恢复真名,乃是有一桩不堪回首的往事。”
杨楚儿轻声道:“原来师父一直醒着。”
吴可归嘿声道:“那是自然。要是这小子敢拿花言巧语来诳骗我的好徒儿,为师纵使是死也要拉他陪葬。”
赵无邪苦笑:“原来在前辈眼中,赵无邪只不过是个登徒浪子。”
吴可归道:“说你是浪子的可不只我一人。”
赵无邪笑道:“想来全武林的人都这般说了。”
吴可归叹道:“其实老头儿我也没比你好多少,不过是被逐出家门的丧家之犬而已,无家可归,颠沛流离……”
杨楚儿轻声道:“怪不得师父要取这么个怪名字。”
赵无邪心想:“难道他做了什么错事,而不被门庭所容?”
吴可归笑道:“臭小子,你一定是在想,我一定做了错事,才被驱逐出门。”
赵无邪不敢撒谎,笑道:“前辈果然料事如神。想必此事与这本武功秘笈有关吧。”
吴可归哈哈大笑道:“你小子很聪明,便算咱们斗了个平手,半斤八两。楚儿,你记性好,还记得智善大师原名叫什么?”
杨楚儿略一回想,道:“好像是叫做李善。”忽然啊了一声,道:“难道他是……”
吴可归笑道:“我这徒弟也不赖。不错,这李善便是小李飞刀李寻欢的后人。我们龙家祖上有愧于小李探花,然李寻欢也废了我家先祖龙小云的武功,是以颇有仇怨。不过后来李寻欢留了这《飞刀廿五式》秘笈在我们龙家。只是龙家留有祖规,凡我家子弟均不得习练,更不能与李家的人有所往来。”
赵无邪插口道:“龙家的人不能练习小李飞刀,又不许李家的人与龙家往来,那收着这本秘笈又有何用?”
吴可归哈哈一笑,道:“这话问得好。说来惭愧,我家祖先自欺欺人,以为收了这飞刀二十五式秘笈,天下便再无人会使小李飞刀,小李飞刀便真成了绝响,自此在江湖上消失。”
杨楚儿道:“这么说智善大师,也就是李善,他既是李家后人,应该会小李飞刀了。”
吴可归叹道:“如果他会小李飞刀,丁采儿却哪是他的敌手。说来真是奇怪,他是李家几代单传的独子,却不会使小李飞刀,反要来我们龙家借阅秘笈。”
赵无邪奇道:“这是为什么?”
吴可归道:“那时我也这般问李兄。李兄说当年李坏与其妻薛采月一战后,两人先后失踪,而小李飞刀在他们李家只有口头传授,是以李善终没能学到这项绝技。”
赵无邪神情萧瑟,道:“想来前辈与李前辈志同道合,结了莫逆之交。”
吴可归笑道:“其实我们也是不打不相识。我有个妹妹叫龙天香,生性顽皮,家母对她甚是头痛,管教得严了一些,她便离家出走,几日不归。我出门寻找,好不容易将她找回,哪知她竟使计逃走,被我逮回,自要打骂一番,却被李兄撞见,说我调戏女子,打大出手,却又让那丫头给逃了。”说到这里,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杨楚儿叹道:“你们成了好朋友,却偏偏是敌对家族。”
吴可归道:“那时我知道他的身份,他也知道我的身份,但照样喝酒练武,打抱不平。后来我给李兄造了个假名,留在我家。”说着叹了口气,露出无奈的神色,道:“可惜家母慧眼视雄,瞧出了他的真实身份。更不巧得是,当夜《飞刀廿五式》就被盗了。”
赵无邪惊道:“难道是李善所为?”
吴可归叹道:“可以说是他,也可以说不是他。”
赵无邪和杨楚儿对望一眼,甚是不解。
吴可归目光深邃,好似在隐藏着一种极强烈的情绪,他叹道:“我对家母据理力争,为李兄辩护,家母一怒之下,将我驱逐出门,要我永世不得姓龙,自此龙天奇便成了吴可归……”
赵无邪心想:“你母亲也真够霸道。”
吴可归续道:“自此我流落江湖,却不料遇上妹妹。孰不知数年不见,她性情大变,变得极是温顺,我要她回家,她便一口答应了。”
杨楚儿黯然道:“人若经历剧变,确实会性情大改的。只怕连她本人也解释不清其中原由吧。”
吴可归向她深深看了一眼,叹道:“是啊。不过这样也好,家母身边有人照顾,也不至于老来孤单。”
说罢屋内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赵无邪打破沉静,说道:“不知李前辈又为何出家做了和尚?”
吴可归叹道:“此事还因秘笈而起。我游历江湖十余载后,在少林寺见到他,那时他已落发未僧。我们两人回叙往事,才知他是为情所困,被一个女子所骗。那个女子你也应该认得?”
赵无邪一怔,道:“是谢小玉吗?”
吴可归笑道:“难道天下会迷惑男子的女人只有她一个?她是个苗疆女子……”
赵无邪恍然大悟,道:“莫非竟是阿媛!”寻思:难道他跟踪我不成,不然又怎会知道我认得她?想到此处,下意识得看了杨楚儿,心中莫名得就是一阵剧痛,一股强烈的愧疚之意油然而生,却又不知因何而来。
吴可归叹道:“李兄被那女子所迷所骗。那女子借着李兄与我的关系,潜入密室,盗走秘笈。怪不得李兄当日神情奇怪,说是定会找回秘笈,却不料秘笈尚未找回,他自己却出家做了和尚。人生际遇,当真匪夷所思。”
赵无邪叹道:“想来阿媛偷秘笈是为了丁鹏。然阿媛以毁容为代价,也没得到丁鹏的心,还害得自己发了疯,乃至于伍浪变成了大****;李善则出家做了和尚。问世间情是何物,还真该问上一问。”想起丁采儿,心头又是一阵刺痛。
吴可归轻拍秘笈,道:“无论怎么说,李兄还是将秘笈找了回来。”
杨楚儿道:“有了这本秘笈,师父便可以回家了。”
吴可归叹道:“家母性格固执,决不会让我认祖归宗的。况且我也挨不到那一天了,”说着将秘笈塞入杨楚儿手中,道:“这小李飞刀乃武林绝技,就此失传,着实可惜。龙家的人不能习练,李家也已没人,便留了给你吧。哼,兴许还能助这臭小子恢复功力……”
赵无邪听闻能恢复功力,露出喜色,随即却道;“这可不行。这……”
吴可归冷道:”少装模做样,你若武功不行,非被你那家老婆欺负死不可。“见杨楚儿拿着秘笈呆呆出神,便耳语道:“痴丫头,想开些,这小子毕竟是别人的丈夫,你终究还是留他不住的。”杨楚儿身子一颤,眼中泪水不住滚动。吴可归袍袖一挥,转过身去,道:“我累了,你们出去吧。”
两人退出屋去,杨楚儿回头带上柴门之际,忍不住再看了师父的背影一眼,眼眶发热,险些落泪,勉强揉了揉眼精,才不致让泪水落下来。
赵无邪瞧在眼里,道:“放心吧,尊师内力精强,不会有事的。”
杨楚儿看了他一眼,叹道:“师父全身经脉已断,五脏六腑都坏死了,早已救不了了。”说到此处,泪水终于止不住的落下来。
赵无邪忙抬袖为她拭泪,叹道:“你一定恨透了我。”
杨楚儿轻轻躲了开去,摇头道:“我不恨你,我为什么要恨你?师父是为救我而受得伤。要恨,我也只能恨我自己,又何必恨你?!”
赵无邪见她越是这般,心头便越是难受,黯然道:“我在失忆之前一定欠你良多,老天爷很是公平,要我今日补偿于你。”说着拉起她手,正色道:“我答应过尊师会照顾于你,男子汉大丈夫,此生绝不食言。”
杨楚儿见他目光坚定,句句话语似乎都发自肺腑,心下更是乱成一团,往昔与他一起的种种记忆涌上心头,竟是难以遏制,可随即想到丁采儿,这颗重新燃烧起来的心顿时冷了下来,轻声道:“不必了,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你还是回家去吧。”轻轻摔开他手,转身推门而入。
赵无邪怔住了,但觉她的身影虽近在眼前,却是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便如自己那如迷一般不可知的过去。猛地心头产生一种莫名的罪恶感,下意识地连打自己几记耳光,半张脸顿时红肿起来。
就在此时,屋内传出哭声。赵无邪大惊,大步抢入,却见杨楚儿伏在吴可归身上放声哭泣,伸手探他鼻息,却已断气,正想择言安慰杨楚儿,却见她两眼一翻,向后仰倒,忙抢前扶住,见她已昏死过去。
过了莫约一顿饭时间,杨楚儿才转醒回来,却觉自己躺在赵无邪怀里,急忙跃起,脸上微微一红。
赵无邪笑道:“我这个臭小子几天没洗澡了,身上又脏又臭,杨姑娘可不要见怪。”
杨楚儿知他是怕自己害羞,是以帮自己遮丑,但听他说的有趣,忍不住微微一笑。但见师父躺在穿床上一动不动,知他是真的死了。她适才不敢面对现实,哭得昏死过去,如今却是异样的平静,取出梳子,为师父梳理须发。
赵无邪叹道:“想不到咱们才离开一会儿,他便去了。”
杨楚儿道:“他是怕我会伤心难过,故意将我们支开。他对我实在是太好了。”说着站起身来,道:“咱们将他火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