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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周爱群(之一)

“过去的时光就像远古时期为你驱寒保暖的兽皮,它不会乖巧地扮做教科书上的历史,躺在一个华丽的被窝里等你”

周爱群所总结的三代人,是指从他这一代上述到他爷爷周国庆那一代。周国庆离世后,留下了十几本用原始钢笔手书的日记本,这些尘封的老古董是周爱群成长时期最重要的精神粮食。在常人看来难以阅读下去的手写文字,像是被遗弃了近百年存储在沙漠中的汽油,而他就是手执火把发现这些油罐的探险者。

周爱群认为,周家的血管里可燃烧的物质比别人更多。周国庆的日记,轻易便点燃了他血液里的火种。那些过去被淹没的岁月让他着魔——经历过“铜锈时期”和“围墙时期”的周国庆,详细记录了他如何从一名私营企业的老板,成长为国民功勋英雄的经历。尽管有些事件早已了无痕迹,博物馆都不再收录,甚至正规的文史资料都认为那是不着边际难登大雅之堂的野史。但周爱群相信,那些日记本中手写的文字才是过去的真实岁月,“过去的时光就像远古时期为你驱寒保暖的兽皮,它不会乖巧地扮做教科书上的历史,躺在一个华丽的被窝里等你,”年轻时的周爱群这么认为。

时间虽不可逆行,但个体的命运似乎总有交集。周爱群和这个国家所有的公民一样最终成长为坚定的无神论者,但他也相信,亲人的基因会在三代人的轮回中让他登上同样的命运之船。

周爱群是郑城众多的设计参与者和建造者之一。此前,智慧立体城市的论证以及技术准备经过了两代人的努力,他们这一代人有幸成为帝国城市建筑的最终实施者。在他去逝前40年,一级城区在帝国各个地方开始浇筑成型,二、三级城区也逐步浮出天际。从近地轨道卫星传回的画面上可以看到,太平洋西岸的这些城市群就像一艘艘浮出海面的潜艇,在帝国的版图上逐渐浮现出来,每隔一个星期,它们的身影便会更加清晰。

周爱群坚信,相比“铜锈时代”的浮躁、“围墙时代”晦暗以及“大移民时代”的混乱,“国家大建设时期”才是一段真正值得记忆的光芒四射的历史。

在“铜锈时代”,城市的设计者和建筑师们,喜欢把个性化追求放在首位,以证明自己高人一筹的才华。这种轻浮的作风让他们走了两种极端:在公共的单体建筑上,他们追求标新立异,而在居民住宅建筑上却敷衍了事。形成这类矛盾乱象的原因是多重的,包括来自于私营企业的纯商业目的、外部的动荡环境以及整体脆弱的财政实力。这个糟糕的时代为后来留下了一大批毫无用处的古怪建筑,也留下了更多居住条件恶劣的成片“小区”。

100多年后的“围墙时代”末期,随着地产企业的完全国有化,更重要的是信息产业巨头们的国有化,国家方可以集中所有的技术和经济资源,重新构建自己的城市以及腾挪出更多的空间反哺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在外部,由云技术所构筑的数字长城,为国防安全提供了必要保证。东、西阵营年富力强的新一代领导人都能够立意高远,他们心知肚明:为共同应对世界人口的迅猛增长、传统资源逐步浩劫、生物多样性的毁灭以及气候灾难等多重问题,需要水火不容的两大阵营同舟共济,********分歧所产生的铁幕依然存在,但这仅仅是受到政策历史惯性的推动。在现实面前,和平有了更坚实的基础,国家也有决心重新构建新的智慧立体城市。

在经过因为劳动力人口严重短缺所形成长达80年的移民风潮后,年过四十的周爱群终于迎来了历史上最伟大的变革时代——“大建设时代”的帷幕正式开启——经历一个世纪的论证、研究、筹备的城市蓝图,终于在这个时期开始有了现实的呈现,而处于人生黄金年龄的他,正端坐于舞台的正前方,有幸目睹了这个伟大时代婴儿的诞生。

如果溯源,至于是哪一座城市,或者哪一位代表、委员、院士、设计师最早提出智慧立体城市的设想,如今难以考证。从混乱的铜锈时代开始,刚刚接触信息文明的国人,就像长期饥饿的羊群,疯狂践踏着各类数据组成的草原,在一切没有国有化之前,他们所存储留下来的信息庞大而混乱。怀揣着对周国庆那段历史的迷恋,年轻的周爱群曾博览公众可提取的一切史料。比如他看见,早在2013年,当时的国家住房城乡建设部先后公布了193个国家智慧城市试点名单,但随后他又在2015年全国代表人民大会的资料汇编上看见多位企业家代表提交过《关于深化改革助力智慧城市建设的建议》。在稍早的时候,中央也发布过《国家新型城镇化规划(2014—2020)》的文件,其中指出:智慧城市建设将整合现有国家智能化资源,大力推进智能化落地建设,并在智慧城市建设速度上争取提升。

类似的史料浩如烟海,但周爱群认为,铜锈时代只留下了依托信息技术、物联网技术的设想,这远远多于在具体的硬件形态上可以参照的施工蓝图。在各个城市为了讨好中央政府的无序竞争时期,几乎所有城市都申请过加入国家智慧城市的试点。这一时期智慧城市的概念更多的是一种披着信息技术外衣的政绩工程,其中也不乏各类受商业利益驱动所萌发的华而不实的噱头。而对于公众来说,这些见诸于传统报刊或者新媒体网站上显著位置的内容,局限于一些喊口号似的空洞标题,与自己的现实生活还存有相当长的距离。

周爱群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这也正是他让人尊敬之外,也让人觉得他有些异常的原因。在对现代立体城市的追根溯源中,他先是研究了20世纪60年代日本的“新陈代谢”(Metabolism)运动,并对日本建筑师槙文彦(FumihikoMaki)提出的“巨构”(Megastructure)的建筑概念着迷,之后他又研究了柯布西耶提出的“光辉城市”概念以及他在1933年所做的阿尔及尔城市化规划方案。此后,他的兴趣又被“Team10”——这个成立于1953年的国际性建筑团体所吸引,他认为“Team10”提出的“簇群城市”这个概念在相当程度上对当今的立体城市产生了直接影响。当然,他也关注到了“情境主义国际”成员所提出的“总体都市主义”(UnitaryUrbanism),以及他们所设计的“新巴比伦”(NewBabylon)计划。

他从三个世纪前这些人物们所提出的每一种建筑思想中,都看出了部分当今立体城市的光荣身影,但他认为这些在人类工业革命之后所提出的宏伟建筑设想,只有依托于信息技术、核能技术、生物技术、能源技术等共同发展到一定程度后,才有可能真正全方位地实施。

通过他的调研,他更愿意相信自己发现的一个具体的事实描述,他因此固执的认为自己拉开了覆盖于历史的窨井盖:

有部分资料显示,在“铜锈时代”末期,国家东部的沪城等地争相刮起了建设摩天大楼的风潮,但这些大楼往往成为城市的面子和形象,决策者和设计者都忽略了摩天大楼所产生的城市峡谷效应。这些效应严重影响了人的居住环境,包括:光照、阴影、声音以及各种违背自然规律的现象。更重要的是:某些城区下方的地质结构并不坚固,部分靠近海滩附近摩天大楼开始逐步因地质结构下沉而倾。有人提出用横向的建筑体将数座大厦互联,成为一个整体建筑集群,以抵御下沉导致的倾斜。数条空中横梁被架在各幢摩天大厦之间,仿佛它们伸出的手臂互相环抱,这些伸出的钢筋水泥的手臂,也并非简单的支撑链接功能,而是有着住宅或者交通功能的空中横向建筑。

周爱群认为:沪城摩天大楼的环绕手臂,才是形成了现代立体城市建筑新形态的鼻祖,在这些环绕手臂上进行的有关垂直农场的实验,更是“铜锈时代”留给后人最有价值的一份遗产。

无论如何,在经过多年的论证,以及超级计算机模拟运算后,新一代帝国城市建筑的模版开始逐步成型。这样的三级城市同样的占地面积,比一个世纪前的城市要多承载5倍的人口,并兼顾了生态环境。

新时代意义上的智慧立体城市的概念倒底由谁最早提出,进而形成当今全人类包括外太空殖民地争相效仿的模版?在权威的历史信息上这被笼统地概括为:这一思路是国家数代领导人和公民集体智慧的结晶。如今郑城居民也和帝国其他地方的居民一样认为,信息的享有是生存的必要条件之一——从出生开始享受所有公平、公正而充分的信息,正是这个伟大的时代最重要的特征之一,但他们更愿意借助于集体的力量来认识信息,他们愿意也习惯享受那些被指定的、固有的、统一的、公认的正确信息。

老年时期的周爱群常为郑城这样的现代立体城市产生的思想根源与人争执,但,历史并不因为他对过去的考证或者搜寻到新的素材而产生分歧。

这时的周爱群,每天清晨酒醒之后,就会惊讶地发现,自己所生活的环境竟然让他逐渐感觉到陌生:如今帝国拥有257个像郑城这样的光荣之城,他们周边环绕着数个规模不等的卫星城。城市之间的交通和物流链接采用的主要方式是空中航线,或者封闭式磁浮管道。传统地面开放式的道路、铁路被逐步废弃。这给予城市外部的各类物种以更多的生态空间。

50多年过去后,原始森林在城市周边开始恢复,鸟类自然的选择了生活在城市外,当然他们也经常光顾城市的天空,并学会了躲避各地固定的空中航道,原有的迁徙方式也随之改变。甚至一些大型的猛兽也开始在城市周边出没。它们的生态环境与城市紧密联系,在具体的物力生活场景上,却被信息技术、具有人工智能的武器防护系统完全隔离,在城市与荒野之间形成了一道看不见的围墙,这并不影响植物们和昆虫们与城市的交融共生。

之所以能够把大量的旷野归还给自然,也应归功于生物技术的不断突破。在城市的垂直农场,或者农业纳米车间里所生产的食物,已经基本可以让一个城市的居民自给自足,当然这需要在政府统一组织下,通过对天气、阳光、水份等各类数据的搜集和运算,才可以对农业生产进行合理科学的安排与配给。

人们摒弃了建筑设计中的个性化色彩,突出建筑的功能性,并充分保障居民的各类必须的生存权利——追求更高效,集约利用现有资源,“感性的功利”思想成为周爱群那一代人首选的主流价值观。那是一个所有民众都被动员起来的热火朝天的狂热年代。“效率就是生命”、“郑城北大区二级新城区建筑冲锋队”、“十天建造50层,西部养殖场员工请战团”、“****,****,继续****!北区未建成,何处有书桌!”——周爱群一直不会忘记那个时候飘扬在各个单位门口和建筑工地上的猎猎飞舞的各色旗帜以及那些极具感染力的口号。电子显示屏配合着红绸白布,传统的锣鼓配合着现代的数字音箱,技术与激情共同交织着一幅幅战天斗地的景象。

无论你在工地上,还是在食堂里,无论你在睡觉,还是在刷牙,你总能听到那些集体合唱的进行曲,比如:《我为人民建新城》,《美丽的第三级啊,我终于看见你的阶梯!》、《华南虎与我们同见证》那一类老歌。

相比其他直抒胸臆的歌曲,周爱群更喜欢《华南虎与我们同见证》。其词曲作者据说是一位传奇将军,大家只知道他姓李。具体名字反而忽略了。“听,在放李将军那首歌了,应该要吃饭了吧?”那个时候人们经常这么随意地提及,没有人去追问,李将军到底是哪只部队的,他的全名究竟叫什么。

“华南虎们今晚也难以入睡,它们在森林中看着城市在生长。

我们的城市正在生长,她会带着我们的骄傲成为后辈们的榜样。

华南虎们今晚也难以入睡,工地璀璨的灯光点然它们的梦想。

城市与森林将共同生长,我的英雄之师会在梦想中达到礼堂。”

——这是一首大建设时代流传的典型合唱歌曲,即使多年以后,当年与他合唱过的战友纷纷离世后,周爱群的脑海中还常会回响着这首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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