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郑城的夏天来临这段时间,这种不安的感觉再次向她袭来。在最近这几天晚上,每当回到二级城区自己空旷的院子后,沈易华就会把ZS-3的电源拔掉,独自安静地坐在房间里。她常常看见周寒冰来看她,有时候是周玉成或者是周爱群。周家爷孙三人,互相变换着与她对话,有时候她也把他们当作一个人。
沈易华的工作单位是郑城城市广场活动后勤服务公司第5分公司,这是一家郑城文化厅直属的市立企业,主要为郑城各个广场活动提供前期宣传、策划和后勤保障服务。在这家公司她已经工作了12个年头。
在郑城的一级城区中,主要生活的人群是刚参加工作和组建家庭的年轻人,在青年居住区之外的城市空地中,主要保留着各类绿色的植被、雨水循环系统形成的人工湖泊以及养殖车间等等。而在二级城区和三级城区中,除了学校、机关单位外,分布着大量中老年人的居住区,也有诸多面积广阔、造型宏伟的城市广场,群体性广场跳舞活动是郑城最火热、最主流健身运动。
刚进入公司时,沈易华的主要任务是保障每次广场活动的饮用水。她带领下属的机器人烧开水,灌入一个个保温瓶里,然后带领他们为每一次活动中领导座位上的杯子续水,也负责为参加活动自带水杯群众提供开会。除了饮用水外,他们也提供茶叶、瓜子、水果和各类冷饮。在饮用水保障组工作了三年后,她被分配到现场保障组,负责各个区广场舞团队的电力保障、音箱检修等,或者是在散场后清理地面,收集团员们失落的头巾、手套、折扇或者是被踩掉的鞋、被挣断的腰带等等,然后把这些物品归类送到社区的失物招领处。当然,清理地面的瓜皮、果核、茶叶沫和香烟头也是她团队份内的工作。
广场舞,这种源自民间自发形成的群众健身活动,已经有近两百年的文化传承。有人说它源自于一些宗教教徒集体转山的活动,也有人说它源自建国初期对领袖个人崇拜所创造的“忠字舞”,也有人说它源自义和团、洪门等民间武术健身活动。虽然上述几类考究形成了多种说法,持有不同说法的人们长期彼此互不认可,还常常为此发生各种论战,但并不妨碍这个出生不明的孩子茁壮成长。
在紧张的围墙时期,它曾经被一度中断,但短暂的蛰伏时期并没有丝毫减弱它顽强的生命力。在大移民浪潮中和大建设后期以及现在的新社会里,经过一次次的风吹雨打后,广场舞终于再次焕发新颜,就像郑城初夏的植物一样,迅速蔓延至各个居民小区。
事实上,在大建设时代后起,随着各个城区的广场纷纷落成,各个城市级别的广场舞交流协会就应运而生,在新社会中,由国家级全球广场舞交流协会牵头,主办的广场舞国家级、国际赛事更是层出不穷。
新社会到来后,更是在国家的统一组织和号召下,这项有着深厚民众基础的运动项目获得了充分的后勤保障,并且逐步有了更加明确的规范措施。广场舞所形成的新文化现象,俨然成为这个国度的一种精神象征,也成为东部阵营各个地区劳动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一种运动形式。国家文化部组织了国家层面的全球广场舞交流协会,在这个协会的推动下,兼具健身和社交功能的这项群众活动迅速走出国门,在整个东部阵营中风靡一时。
在去年夏天发射的“光荣之星37号”飞船上,也携带了一颗存储有广场舞视频画面数字光碟,应全国各地光荣之城的广场舞组织联合签名要求,这颗数字光碟将被放置在海王星最大的卫星——崔顿的轨道上,因为这是一颗太阳系中唯一逆行的大卫星,人们认为外星球生命关注到太阳系时,不得不首先注意到它。而在注意到崔顿之后,就可以领略到地球东方民族基于深厚文化底蕴发明的广场舞的风采,从中可以管窥到我们善良、团结、乐观的地球人精神风貌。
“和平时代的人们,依然需要集体生活,这让他们觉得安全,集体舞可以满足他们的存在感,”周爱群曾这么评价说,老年时期的他也曾经尝试过加入广场舞团队,但他发现自己难以按照别人的指示和周边的人一起扭动自己的身体,他的动作总与团队的节奏不搭调。于是他就逐步放弃了,只身加入移民委员会的公民义务执法大队,投身于与地铁人、外乡人的周旋之中。
沈易华对周爱群的评价一直不怎么理解,她不会像周爱群那么喜爱分析每一种现象背后的动机以及产生的背景。她没有选择广场舞,但广场舞却选择了她。
沈易华认为广场舞,或者说为广场舞服务,是她命运中所有被动选择中自然的一部分,就像她在工地上做饭时认识了周寒冰一样,对于这样的命运,仰或说组织的安排,她并不对立排斥,她认为一份工作选择了自己,就好比人需要呼吸空气,或者水烧开就会沸腾一样,只要能够参与劳动,就是一个人无比自然的天性,至于什么形式的劳动,反而是次要问题。
在第5分公司现场保障组工作7年后,她被调入了服饰设计组,主要是为各个舞蹈团体设计舞蹈服和器械。她的工作时间也由下午到晚上,被调整为正常的朝九晚五。她所负责班小组的设计任务由上级机关每个月初委派,服饰设计组的组长会每个月初都会从第5分公司的派遣单中,分配给各个小组相应的任务。
沈易华所负责的班小组,这一个星期的主要任务是为郑城西区第7太极剑舞队设计新的舞蹈服。近一段时间,她在岗位上常常走神。她经常对着白天窗户外空旷的广场发呆,独自算着还有多少天,这个月的家庭聚会日才会到来。她隐约的感觉,似乎有一些重要的话要对周玉成和文清讲,但每当她想要理清自己的思路时,她的大脑反而就像白天被日光照射的城市广场一样,空空荡荡。
在夏天来临后第一个星期一的这天下午,第七太极剑舞舞蹈队的领队陈小娴带着一整套演示资料和8名舞蹈队副队长,来到沈易华的车间,在狭窄的设计室里,她们通过全息模拟的舞蹈动作,让沈易华理解他们最近编排的舞蹈内容,并希望沈易华可以设计出与舞蹈内涵相称的舞蹈服和配饰。
“时间紧,任务重,但我们依然想要有所突破!”她对沈易华说:“这次,太极剑舞将抛弃剑,我们用缶!”在铿锵的音乐声中,三维全息图像显示出一千名身尚光着身子的表演者,在王易华的设计室里排出了一个长方形的方阵,他们对着一面面如同工地上煮饭锅一样的东西,用双手轮换敲打,并集体发出一阵阵有力的号子。
光着身子的一千名团员所展示的整齐划一的舞蹈动作,表现出一种神秘的集体力量,让沈易华深受感染,她联想起28年前自己在工地上产下周玉成时的那种令人眩晕的阵痛。那些眼花缭乱整齐划一的舞蹈动作,尤其那些舞者集体不时发出的“呼嘿!呼嘿!呼呼嘿嘿嘿!”的口号,让她仿佛置身于多年前活跃在脚下这片土地上的建筑施工队中。
整个舞蹈快结束时,所有团员的身躯定格在统一动作,所有音乐突然终止,从那一千面大锅的边缘突然喷发出耀眼的焰火,它一层层地在空中四面散开,然后消失在黑色的背景中。“看看这些焰火,像不像一千朵盛开的红牡丹?太极剑加牡丹花,是不是很夺目?”陈小娴意犹未尽地问沈易华,但在这时,沈易华的脑门开始冒冷汗,腹部和四肢也开始痉挛。在眩晕中,她似乎看见一口口横躺在钢铁架子上的大锅,锅里的水正在沸腾四溢。
没有听到沈易华的回答,陈小娴终于从艺术创作的激情中回到了现实,她和八名副队长方注意到沈易华的不正常,他们停止了对舞蹈创意的探讨。陈小娴看着脸色苍白沈易华说:“你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