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御天机对边将独大,朝政失衡不满久矣,随着朝中那位小天子的渐渐成长,皇城试着挑战诸侯与世家的格局已不是秘密。
陆夕星获封宁远伯是皇城与诸侯摊牌的开始,总御天机想要暂时拉拢世家来对抗分列其余四州的诸侯。世家德行厚重,为天下所重,为时评所望。得到世家支持往往便意味着得到了“正义”。
世家需要土地,总御天机需要锋利的快刀,这是一个看似互利的合作。
但双方合作总是力量均等才好,一强一弱则易生嫌隙。弱者无讨价还价的资本,强者易压人。风物尚须放眼量,假若诸侯这根卡在总御天机喉间的细刺如愿被拔,强弱悬殊只怕强者易生歹心,执刀人与刀要有一个了结,无论是动起来的国家机器还是野心被放大的世家门阀,届时再无外力制衡,要么人死要么刀断,怕无善终。世家的老爷们多安于清平盛世,他们懒,懒得动,懒得管,于是便懒得争,这些盼着端着书卷在花草诗酒中安度余年的人依旧希望总御天机与四州州候各让一步,似如今诸事祥和,岂不美哉。
这是一个********的好梦,水流年便说这些人太天真,风破浪对此常是不予置评,只有老板偶尔会在醉酒后笑话水流年才是真天真,至于如何个天真法,他不说,水流年也不问。
除世家清平之梦不与总御天机皇皇霸业相谐之外还有一节,人会选刀,名刀亦知择主,何况是世家门阀中一等一的陆家。世家名望,子弟雍容,这柄系着天下清誉的刀,杀人快,伤己亦是一等一的锋利。总御天机失政久矣,浪州候沈卿韩倒是混的壮。浪州侯府兵强将广,沈卿韩本人更是一代俊杰,他一减赋税,二兴选举,三倡书学,无一不是合着世家心思来的政举。何况沈卿韩本就是出身世家,虽非高第,但骨子里就带着老爷的贵气。
陆家与浪州侯府有着平等握手的实力,有相似的政见,陆家和他看对眼,丝毫不出水流年的意外。如今陆家与浪州候府齐上剑阁,这个消息不用多久就会传开出去。
凭心而论,总御天机为陆家开出的价码也算对得起“空前绝后”这四个字了。陆夕星被举为本朝第一名将,更是得了伯爵的封号,再加上宁远这处实际上掌握“神旨”之地,这些待遇已变向将半个浪州都交到了陆家手中,诚意不可谓不足,手笔不可谓不大。
但这本就是一场赌博,总御天机怕对此也有准备,从陆夕星接印宁远伯起,这场争斗不见血怕是难有收场。
水流年在那里直钩钓的就是侯府和陆家联合这条鱼。
至于陆夕夏和沈轻城要的鱼,水流年也猜到了大半。
沈轻城和水流年一岸边一船上互相答对,陆夕夏与水二爷早有交情,就抱臂在侧闲看景色,陆夕秋一切都随兄长,他站定一旁恭谨顺从只是止不住好奇的打望船上潇洒的水流年。只有沈轻眉手做号角状不顾风度的扯着嗓子大喊“曲中求!你见到水流年了么?”
这片湖水本就在树林环绕中间,地势空荡,这一声被她喊出来吓断百木,震落飞燕,她音色本就不算甜美,这一吼更是中气十足。水流年闻言便想到当日若来若去精舍初见时沈轻眉直率的心意“劳烦转告水流年,沈轻眉此生非他不嫁”……
即便是在她面前化名曲中求,水流年仍是不住的感到阵阵寒意。沈轻眉自有其曼妙之处,只是水二爷几次见她都有一股被降服的挫败感。
沈家这一代取了一个字“轻”,取意轻狂傲世,不任俗流。世人常讥笑沈卿韩不通礼仪,不知避讳,自家子弟取字时却与自己名字相谐。有的道学先生便直接了当的骂他“不知终始,不明四时,违伦竖子,乱道逆臣。”沈家虽非一等世家,亦算是久历仕宦,族内也有许多人不悦沈卿韩的做派,可越是如此,沈卿韩越是固执己见,还自夸“非如此,不显轻狂境界。”沈轻城为浪州候嫡子,“轻城”之气魄不可谓不高绝,名字语意孤傲秀丽与其人行事颇为相称,算是不负其父厚望。浪州候只有一子一女,他本意为幼女取名“轻国”再展“轻”字疏狂恣意之调性,最终被夫人以死相逼才抱恨作罢,只得暂名“轻眉”。与沈轻城相较,沈轻眉更似父亲,便是这潇洒随性,翩翩出尘又狂悖轻脱的个性就尤胜一般男子,与轻城相比也不让分毫。沈轻城虽已不凡,遇事却多有收摄,心中长存谦和之道,轻眉外无忌讳,内无方圆,恃着父母宠爱更是无乐不作,沈家长辈每想管教都被沈卿韩一一拦下“我的女儿,你们也配管的么?”这话却是对着族里叔伯们说的,也特意无礼了些。族长只叹沈家无德,出了这么两位“孝子贤孙”,沈卿韩与沈轻眉便从沈家除名去谱被送出了门墙,倒是沈轻城还在沈家留着根底。人们见沈家都管不了,只能任这两位魔头悠游人间。
众人也都知道沈家父女不过是不拘礼法,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可听惯了圣贤教诲总是看他们别扭了些。沈卿韩背地里有个绰号,唤作“第一大魔王”,沈轻眉的外号则简短许多——“元魔”,又因其长相圆润,有不怕事的也叫她“圆魔”,如此种种她都坦然受之,不恼不怒只是放言出去等有好听的绰号时记得帮她改之。
这等疏狂的女人娶回家,水流年一世自在便全毁了。
沈轻城见妹妹又提到水流年只是笑笑,尽显爱惜。他虽早闻“二分无赖”高名却也是一直无缘得见,他想似那般人物倒也能与自家妹妹般配,总是要强于这位“二十三年弃置身”的曲中求。
陆夕夏听说过有关沈轻眉的江湖传闻,心知她此刻并不知晓水流年的身份,便在一旁暗自好笑。
水流年看着沈轻眉一副期待的面孔忙岔开话题“小侯爷与陆三公子来在这野岭莫不是为了和曲某闲聊或叙旧的吧。若是如此,酒剑消还有一些‘集因果’,诸位去楼内先品着,等我换件衣服随后便到。”
沈轻城在岸上深施一礼“劳烦二十三爷代为引见贵派陆寒云前辈,就说浪州侯府沈轻城与胞妹轻眉求见。”
陆夕夏抱臂轻笑“麻烦二十三爷代为禀告晨云叔祖,就说侄孙夕夏、夕秋来了。”
水流年听师父和风破浪提过,云师伯是陆家“晨”字辈的长辈,自幼投在剑阁学艺,作为上一代“寒”字辈的大师兄与浪州侯府沈家的先人也有些渊源,云师伯的夫人似乎便是沈家的前辈,云师伯断剑出阁据说便是因为那位前辈,连平日一向静水渊深的风破浪提及此节也常唏嘘“人们每每感慨为情而甘断前尘一切的世间本已不多,如云师伯这等豪迈痴情男儿却还要大加逼迫。这天下早已不是原来那一任轻狂寻前生的天下了。”
这世上与剑阁、侯府、陆家均亲近的只怕也仅这一位,如今态势,陆家与侯府欲寻剑阁结盟,来找他老人家却是再好不过。
水流年乜斜了陆夕夏一眼,又看向微笑的沈轻城,摆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面目“寒云师伯昨日微恙,今日不便见客,各位请回。”
所谓微恙不过是宿醉未醒,被人知道一百二十岁的老人还被他灌了一壶最烈的“兼记”,就怕会落一个“谋害师长”的罪名。水流年倒不是不怕罪名,毕竟他揽惯了,但一般他揽的不过是“非议祖先”,“轻慢门规”,“不敬师长”等实际上很孩子气的罪过,这“谋害”一词他委实担不起,弄不好真要生受一十八记“天命刀”。云师伯好兼记,但没人敢与他,只有自己架不住老爷子哄,每次去克成洪业都会为他偷偷带一壶。往往云师伯都是向水流年保证“只喝一点点”,但喝酒的事,总是难停,一滴便能化一杯,一杯便能变一壶。平时都是两人分一壶,这次回来本该给曲寒星的那一壶也被两人分了……
水流年暗揉眉心。
这时忽听屋里云师伯说道“二十三,让他们进来吧。”
声音仍是苍老,余人均知他年已过百,沙哑含混再正常不过。只有水流年默叹“再旷达的人也逃不过前情的摆弄”,云师伯声音里透着沧桑惆怅与无力,与之前把酒放歌时的豪情别为二人。
水流年压下感慨故作镇静,细想来尤有些后怕。恐怕云师伯之前便早已醒转,是以外面的事情他都听得清清楚楚,自己找了一个“二十三年弃置身”的假身份也被他老人家听在耳边,如今才未被拆穿。云师伯平日不喜人作伪,他遇事向来都是坦坦荡荡,这时他肯为自己开脱,水流年心里带着感激。
他也不再阻拦,只是提醒陆夕夏“云师伯年纪大了,你们说话小心着些。”
沈轻城再拜谢过他让路之礼,应了下来。陆夕夏冷笑“二十三爷也知道云叔祖年纪大了,那可不该劝他饮兼记啊。”
水流年只当没听见,心里腹诽“陆夕夏这个狗鼻子,隔着这么远都能闻到酒的味道,只怕也是在家养的馋了。”
陆夕夏也不与他纠缠随着沈轻城就进了那间小屋,沈轻眉回头又看了水流年两眼,小声说着什么。
看她的口型似乎是“见到水流年一定要代我转达心意”云云。
水流年眉间抽搐,不知该以何等表情报其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