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萧兮。
谷中翠竹，道道挺拔，一条宁谧小道，通往位于深林中的竹屋。
晓时、歌高唱，曲乐不停。
身坐一把粉色的纸伞下，指尖轻挑，力柔，如轻拨万叶中的那抹艳，古琴上发出阵阵丝竹之音，久久绕梁，不绝于耳。
眉寒若雪，不曾动，眼也未曾闪烁，曲意平稳，不掀一分波澜，静若死水。谧静的竹林，青青竹叶因风止而停罢，悠长的音律间，荒凉之意深深，道道竹子更显孤寂。
随着曲子进行，看向世间一切的眼，更为淡漠，毫不在意，那些世俗中的纤尘自然脱落，再也沾染不了衣襟，了却了情义，淡忘了红尘。
曲子不停下。
不算很远的地方，风将语传来。
“早上好，东方大哥！”轻灵，柔和。
随即，第二者踩着碎步，说道：
“嗯，早上好。”脚步停下。
小姑娘音色雀跃，问：
“今天是来找仙音姐姐学琴的吗？”
“是的。”那男子答道。
“那还真可惜呀……本来还指望你今天能来爹爹的医馆帮忙的……”小姑娘越说，声音不再婉转悦耳，反之越趋单调。
“哦……”那男子虚声答复。
“什么吗？也不表示一下对此感到抱歉么？”声律加快。
“湘芸姑娘今天就自己一个人去医馆吧……我今天要去探访仙音前辈。”慢悠悠但虚平，毫无底气。
“哼，我好歹也算是你医道上的师姐，你就这样对师姐说话？”
“师姐今天就自己一个人去医馆吧，我今天帮不上忙，对不住。”
“……你……不理你了。”
小姑娘的脚步声比平日重了几分。
那男子的脚步声依旧轻缓，沿着小道一路走来，或许是沉醉于竹林中的景色、或许是陷入思绪中，每一步伐缓慢。待日轮从远处的山峦中绽出金辉，他的身影方才在漫野的朝霞中徐徐现出。
他来到身边，在不远处就地而坐，亦无打声招呼，也无应答，眼角不曾瞥过，位于古琴上的十指不止息，旋律骤然由慢转快，死寂的潭水掀起滔滔大浪，激昂，令人当下欲引吭高歌。
他眉角未有挑动，眼眸直视着那张琴以及那双手，不发一言，静静观赏。
过了良久，待曲罢了，他笑着道：“仙音前辈的琴技实在了得。我听着就不禁沉醉在中了。”
闻言，当下无喜，神情也不动分毫：“哪里，一些拙技罢了。”
看向了东方未明，无瑕前辈的三徒弟。彼时，他的神采宁静万分，眼神流转到一双微俏的眉宇上，再视深而明，幽而亮的眸子，恍若昔日柔柔似水的眼。凝眸深望下去，也没意识到过了许久。
“仙音……前辈？”他微怔，稍感疑惑。
忙忙抽离眼神，问道：“有何事？”
“晚辈今日是来向仙音前辈请益，还望仙音前辈能指点一二。”
“嗯，你且来坐坐。”
东方未明抱着绿漪琴，缓步走到纸伞下，摆放了琴，坐下。
“你奏上一曲。”
东方未明深吸气，双掌置于琴上，颤流游过十指间，却不动，过了半响，单指屈伸，勾起细细银丝，琴声长却不悠，五指跃回，在七弦上顿了去、去了顿。
纵然琴艺尚浅，东方未明神情异常专注，他的目光不曾游离，离开过那张绿漪琴；尽力地控制每一道音的意、每一道旋律的深与浅、柔与刚。
彼时他宛若画中人，深深望下，模模糊糊的影子正与画重叠。
东方未明已然奏完一曲，静静地看着。
“你很有天赋。”平平淡淡。
他不禁微笑——再收起了那抹微笑。
“仙音前辈过奖了。”
“不过，曲调尚不灵动，需要练习。”言道。
“是。请仙音前辈指点。”他说道。
双眼半合，当双手覆琴，天地宁静。
声起，古琴上的七弦颤动，扬起了悠悠脆音，一个个音，仿若要随风而去似的，毫无重量，却每每响起之时，能够渗透肺腑，在肺腑中流转，引动着血脉。
漫天山野，万川秋水齐声高唱。曲意初为春景、再转夏、奔秋，落寒冬，百转柔肠；再而复始，慢悠悠的旋律，却毫不催人入眠。待曲子走到了最低、最沉的阶段，又再渐转变幻，入了高音。
东方未明若陷恍惚、又若呆着，专注无比地看着，连着散在地上的粉色罗裙也一并打量，恍然间，其思绪变得更为精实，凝炼起，将所有碎片整合在一起……
“看来你已经领悟到了呢。”
“啊……这都是仙音前辈指点有方嘛！”
他眨了眨眼，看向了前方若隐若现的淡淡笑容，不禁停着原是要再奏一曲的意图，
意识到了这点，那隐隐的笑沉入湖底，留下的是沉寂、平静的双眸。
垂下头，任耳间的墨丝潇然飞扬，东方未明一指落于琴弦之上……就如花瓣落地，第二指、第三、第四，就在五指落下，末端的指刺透了水，破开镜月，琴声涟漪。
注目，少年的琴艺又有了几许长进，挂着蓝衫的他随朗朗琴声走了，立坐山巅，独伴白雪寒梅，孤独地奏曲。遥遥眺去，他的身影仿若处于朦胧的雪色之中，有一刹那，见了昔日的光景。
心思飘荡，淡忘已久的竟再现。依然茂密的翠林，曾经的岁月年华，也不知逝去了多少。
那些几乎沉去的再次浮上了水面，每当牵连封尘已久的往事，莫名的心绪挥之不去，似是生情了。
神色幽幽间，忆起了一至始至终，永远不会被遗忘的名字。
故人何在？
“仙音前辈……这首曲子已然奏完。”最后的音落下，以宫收尾，他这才呼气，双目炯炯。
“嗯，做得不错。既然你已通晓，是时候教你另一首曲子了。”
此曲，名曰：生死离别。
琴音铮铮，数不尽心中的愁，算不尽眼中的悲。
天下人皆有生老病死，离别终会在等到天荒地老之时到来。
历经沧海桑田，海早已枯、石到底还是会烂开，化为一滩泥。
人终有一死。
“这曲竟令我感到万念俱寂、心中一片悲凉。不知这是什么曲子？”
慢慢地，仰天而望，云群里终究是找不到那片熟悉的云彩。
“生死离别。”声调平平，说出了曲名。
纵使不说曲名，凭着一个个沉重的调子，这首曲子就能将人心导向无边的死亡深渊旁，让他们看向那未知的地方。
在心中弹奏的曲子，终究是最美妙的，也是最凄厉的。
东方未明轻吟着调子，他尝试着弹奏生死离别。
回想那日凉凉清晨，正独身一人坐于淙淙流水边，忘我地将七弦之音演绎到极致，就如舞文弄墨的文人潇洒地绽放。
超越了世俗与红尘的片刻因少年的一声暂时落幕。
或许在他身上看到了故人的影迹，那日说的话多了一分。
即使往些年没触碰过七弦古琴，依然掩盖不了他卓越的天赋。
依稀记得他以几许怅然、些许渴望的眼神看着那张琴。
这些丝竹之音比金石声柔了许多，让他变得更为柔和。
他就和她一样，洋溢的热忱，从一开始，从接触到琴开始，灼热的心燃烧着。
优雅的曲子带动了世界，也带动了他。
恍然，仿若回到了过去的日子中，那曾戴着银制头饰，逶迤拖地的长裙，绕着大树、花儿、师兄师姐打转的。
闭上眼帘，景幕生辉，模模糊糊的不再，昔日的光景清晰无比。那画面变幻不停，可依旧是在同一个人的故事里。
一日有缘相会，他当日告别了。
转而再几日后，他来了。
登门拜访。
今日他又来了。
不为它物，只为琴。
一把绿漪琴，柔和的神色，两者有与彼此相似的气质。
生死离别曲进行着，他神情专注异常。
早些年，也有一场生死与离别。
离别了，再也见不到她，以及把琴音演绎得极致的一双柔荑；
事过境迁，那琴，摆放在那个有明媚的阳光照射、以及月霜铺染的地方，应早已布满了尘埃。
同样是一声莺啼，一个没落的更为没落，一个生死离别落下了帷幕。
“你弹得不错。”
他注视着将世间一切置之事外的脸庞，银制的头饰下云鬓飘然，黑如墨水间几支发簪点缀，却依然掩不了淡漠的神情，若超凡脱俗，若卓然不群，若天人静观芸芸众生。
“过奖了。”
“时候也不早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嗯，谢仙音前辈。”
那道背影正缓缓离去，蓦然察觉那根本就是她的倒影。
“等……”
二者讶然。
前后两者诧异为何会唤着他。
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说哪个好。
“记得练习今日所教的。”微不可察地轻叹。
“哦！我会的！晚辈告辞了。”他说道，旋即转身，踩在轻快的步伐，哼着曲调返回逍遥谷。
静默不语，临风而立。凝睇他离去的方向，心中的思绪万千。
“不……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轻声呢喃着，立了许久，事情怎么也想不通，仍在为一件事纠缠不清。
天际翱翔的燕子双双飞去，地上竹林却只身一人沉思。
——【仙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