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相信命运。
-----郑鱼说
很久以前我在书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说某人太过冥顽不灵像千年的木乃伊。那一刻我的心狠狠的沉了一下。因为太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具木乃伊，一具活着的尸体。至我记事起我就生活在无声的世界，那里除了静默还是静默。因为我是个聋哑人，我听不到也说不出。很多时候我会绝望。在这个世上我最痛恨的就是对我们有偏见，以鄙夷的目光来看待我们的人，还有母亲的红色高跟鞋。
在我懂事以后就记得我们搬了无数次家，而家里只有我和母亲，或者可以准确的说只有我自己。每一次她穿了那双红色的高跟鞋兴高采烈的出去，夜晚总会喝的烂醉回来，还有跟她一起回来的不同的男人。所以我痛恨那双红色的高跟鞋，就像是那双鞋子给我带来了屈辱，让我有屈辱感，所以我发誓长大后我一定不会穿高跟鞋。
很多时候我躺在冰冷的地板，我冷的发抖但是依然不会离开，我想让我的感官有更多感受，让我自己知道我依然活着。在我9岁那年母亲带我回到姥姥家，我以为我们从此不再漂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母亲和姥姥在争吵，我不知道她们吵什么，我很害怕，一个人跑了出去，晚上我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又饿又冷害怕极了，我蜷缩在墙角突然被一辆车的灯光刺的睁不开眼睛。然后从车上下来一个漂亮的阿姨，她蹲下来给我10块钱。她身后的小男孩也走上来，对我说话，可是我听不到，我看到他穿着漂亮的校服，校徽上写着黎尚。我知道那是他的名字。所以从那一刻我就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把它刻在了心里。阿姨见我没有反应，便带我上车，我用手语告诉他们我住在姥姥家但是不知道具体地址，他们面面相觑，最后只能带我回家。我跟黎尚并排坐在后座上，黎尚对我说了很多，我看到他的嘴唇一直在动，我一直摇头。最后他说的一句话，我听懂了。他说：“别怕。”
在我的记忆中没有父亲的概念，母亲总是在我生日那一天要大发雷霆，喝的烂醉。嘴里喃喃的说：“都是命，都是命。”可是我偏不信命。
至我记事起我就生活在无声的世界，虽然母亲对待我很粗鲁从不温柔，也不会顾及我听不到说不出。但是生活的久了，我好像会了唇语，母亲对我的表达很少有障碍。就像她发火的时候，或者喃喃自语的时候她的那句“都是命”一样，我依然听得懂。所以黎尚最后那句别怕我读懂了他的唇语。这是除了母亲之外我能看懂的唯一的一个人的唇语。
接下来的几天是我人生当中度过的最快乐的时光，黎尚带着我参观他的房间，让我看他的漫画，还有他弹琴的样子真的很好看，可是我听不到他弹了什么，但是他弹完我还是高兴的拍手鼓掌。从小上帝就拿走了我的声音和语言，不仅如此还拿走我的亲情和友情，我的亲情只有母亲，和刚刚见过一面的姥姥。我的友情除了聋哑学校的同学，我没有一个正常人朋友。我总是从他们的眼神中读懂他们对我的异样，鄙夷和不屑。可是黎尚把我当正常人朋友。吃饭的时候可能他向我说了菜的吃法，我听不到，直接按自己的吃法吃，结果烫了舌头，我烫的哇哇乱叫，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我不会说话，又听不到。那以后他都会把每句话写在纸上。我告诉他我叫郑鱼说。他问我为什么叫这么奇怪的名字，我说小时候妈妈总是外出赚钱，我常常是一个人在家，有一次发烧治疗不及时，烧坏了神经就成了现在这样，妈妈为了让我开口说话，就叫了鱼说这么个名字。鱼是爸爸曾送给妈妈的定情物，是一对接吻鱼。是他们最喜欢的。而郑是妈妈的姓。其实很多年当我长大成人之后才懂得母亲的艰难与不易。只是那个时候我不懂，甚至还痛恨她的红色高跟鞋。
离别是在当地的派出所，阿姨见我沟通有障碍，又不知道家在哪里，只好送我到当地派出所。那天傍晚母亲披头散发的出现在派出所，手里拿着派出所张贴的认亲启示。她一见我又哭又闹的打我，怪我自己跑丢了，然后又把我抱在怀里欣喜若狂。后来才知道她找我找疯了，几乎不吃不喝不睡。像个疯子似的逢人便问她的女儿去了哪里？阿姨见我找到亲人便和我们告别。母亲在道谢，派出所的同志不知道跟妈妈说什么。她只是一个劲的点头。黎尚在纸上写了他家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告诉我有事可以找他，他会让他的父母帮助我。我摇摇头。没有拿，我没有使用过电话，那个年代只有他这样的家庭才会有座机电话，更何况我不会说话。至于地址，我想我们应该很难再见面了。黎尚见我什么都不要，随手从他的衬衣袖口拽下一枚纽扣，放到我手里，然后在阿姨的催促下上车了。
回家后我把那枚小小的银质纽扣用红绳串好，系在脖子上，它一直伴随我至今。纽扣上有俩个小小的字母li。
后来我又跟随母亲离开了姥姥家，我看到姥姥偷偷抹眼泪，我不知道她既然爱我们，为什么还是会跟妈妈吵。而母亲只是在车上望着窗户外的时候流眼泪。
后来我随母亲去了包头、乌兰浩特、巴彦淖尔盟临河市、乌海。我们辗转了一个又一个地方，我换了一所又一所聋哑学校。后来才知道母亲是为了能让我开口说话，她走遍了内蒙古各大聋哑学校。可是我已经错过了聋哑儿童的最佳康复年龄，由于经济原因母亲没有带我到更大更好的城市看我的耳聋。但是我知道她已经尽力了。她其实是爱我的，超过爱她自己，可是我能看出她的痛苦和纠结，她爱我，某些时候又觉得她恨我。比如我过生日那一天。所以她一直在折磨自己。所以尽管她用尽自己的生命去爱我，却对我从不温柔。直到我16岁那年她终于决定要有一个新的家庭，有了继父的帮助，她终于带我到北京最好的聋哑医院北京同仁医院就医，可是我已经没有那种机会。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期。那一刻她哭了，撕心裂肺。
我用手语告诉她，我已经习惯了。不要再为了我活着了。那一刻她的眼里是温柔的。她知道自己尽力了，也无能为力了。后来回到牙克石市，她和继父生活的很好，我想她终于可以安定的生活了。不用为了我再奔波了。可是生活是残忍的，她为了我神经一直处于紧绷状态，而且往往忽略了自己的身体。等到她终于承认自己抵抗不了命运的时候，她认输了，虽然她嘴上说自己认命，但是我知道她一直不认命，在和命运做斗争，但是她真的输了，所以她认了，神经也跟着放松了，她却病倒了，一病不起。
继父是爱她的，带她去了好几家医院，终究是没有办法的。她日渐消瘦。夕阳西下的时候，太阳暖暖的照在病房的床单上，那一刻她很安静，像个少女似的笑的很甜美，我想她一定是回忆起年轻时她最美的事情。她拉着我的手，把一封信放在我手里，还有一个地址，姥姥家的。
一周后她走了，很安详没有人们临死前的恐惧和挣扎。或许这样的她再不用和命运做抗争。没有自我折磨，没有痛没有恨。
亲爱的女儿：
我很少跟你沟通，也不问你的意愿就带着你四处求医，你不知道妈妈宁愿这一切发生在我身上。我也从不跟你说起你的父亲，我的家庭。跟大部分女孩子一样小时候的我是幸福的。有一个幸福的家。直到我18岁爱上邻居家的一个男孩，他叫梁友彬。是你的亲生父亲。我们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因为你的姥爷和爷爷同在粮食局上班，他们相处甚好，俩家又是邻居。人人都看好我们的姻缘。直到一次单位人事调动，原本是定了你姥爷升任科长，最后上任的是你爷爷。原因是有人写了匿名信举报你姥爷行贿。事实证明这是一个误会，后来经过调查也证明你姥爷是冤枉的，单位张贴了道歉书，还了姥爷清白。在那个年代声誉比金钱甚至比生命重要，尤其是姥爷，他是那么爱面子的人。虽然事情已经澄清，但姥爷一直郁郁寡欢，后来一次酩酊大醉后一睡不起，临死前他一直对你爷爷耿耿于怀。认为是你的爷爷从中作梗。你姥爷过世后从此俩家人形同陌路。而我和你父亲的婚事一直无人再提。我和你父亲一直在私下来往，约定守孝三年我们就结婚，不管父辈的恩怨。可是刚过一年，你爷爷就催促你父亲的婚事，给他介绍了一个同样家庭的女子。你父亲带着我逃婚一路逃到山东，我们在烟台租了房子，想开始新的生活。那时候我们真的很穷，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但是那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光。四个月后你爷爷派出的人找到了我们，把你父亲押回了老家，而我知道我已经没有颜面再回去。只是一个月后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没有办法，只好回去。因为没钱我走走停停，一直走了快一个月才回去。我不敢见你姥姥，她一直觉得我不孝，跟着仇人的儿子跑了。可是你爷爷因为姥姥姥爷对他突然改变的态度也因此对我们有看法，也不认同这门亲事。我站在那条巷子口进退俩难。我想见你父亲告诉他你的存在。可是我该怎么办？我怎么才能见到他？正当我难以抉择的时候，听到巷子里有鞭炮声，我想一定是谁家办喜事，可以托人去找他。可是娶亲的人是你的父亲。那一刻我生不如死。躲进了岔道。后来我又回了烟台，一边打工一边攒钱，我要把你生下来。可是事情没有那么容易。在你三岁的时候，我常常出去赚钱把你寄放在邻居家，一次她家有事外出，没有人看管你，我又不能失去工作，所以把你锁在家里。这件事让我后悔终生。你自己在家突然高烧不止，等我回去抱你就医没有发现异常，后来才发现你听不到也说不出了。那时起我心里充满了恨。恨命运恨你父亲。但是孩子你要学会爱，不要恨任何人。等我走后你要去找他，他是除了姥姥在这世上你唯一的亲人了。
我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临走前我把一切告诉你，希望你不要恨我们。是我们的不负责任造成你今天的困境。但是孩子妈妈希望你能原谅我们。我这一生有太多的恨，当我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时候才知道我错了，才放下了恨。我本该有好的人生。可是我不后悔，不后悔爱上你父亲，更不后悔生下你。等我走后你要去姥姥家，替我照顾她，我这一辈子不曾孝顺。而你和姥姥是我最亲的人，你们一定要好好的。要相互照应。这样我也走的安心。也替我求得她的原谅，我这个不孝女要先她一步走了。来世还做她的女儿。
我告别了继父，听从母亲的话坐车前往她说的那个小县城，商都。去寻找我仅有的亲人。可是下火车的时候发现钱包被偷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手里紧紧的攥着那枚纽扣，我知道七年前那个叫黎尚的男孩是不会出现帮助我的，但是我已经习惯性的去攥着它，仿佛它已经有了生命。没有办法我在火车站候车室睡了一夜，早晨就感觉自己浑身不舒服，头有点烫。把仅剩的10块钱买了车票，幸好还有10块，幸好已经到了集宁，离商都已经不太远。只是我已经没有钱吃东西，没有钱打车到姥姥家。我用手语问了很多人姥姥家的地址，他们都摇头不知道我说什么。夜晚我又饿又累，找到一个废弃工地打算住一晚。明天继续找姥姥家。
没想到宋志强救了浑身发烫的我，而我也认识了梁春晓。她像我的一扇心灵窗口。三年来无数次帮助我，让我走进她的生活，带我去她的学校见她的朋友。只是从不带我到她家里。不过现在已经是我最幸福的生活。我找到了姥姥，有了朋友。虽然我还没有想过要找爸爸。姥姥是不会同意我去找的。虽然我已经见过他，他还帮我联系了学校，这里是没有聋哑学校的。他很为难，他不知道我是他的女儿。我很奇怪既然他不知道我的身份为什么还要如此帮助我？
姥姥已经做好了饭，她做的饭很好吃，我们住在一个很老的院子里。可能就是妈妈说的她小时候幸福的家。姥姥总是对我很和蔼总是笑，可能这么多年她终于原谅了母亲，知道她的女儿也只是这场误会的受害者。
这是我喜欢的生活，没有漂泊，没有母亲的苦难挣扎，没有这个世界的喧嚣。我和姥姥相依为命，还有那只陪姥姥多年的猫。它有一个土土的名字叫翠花，我们把它当做我们的家庭成员。已经是夏天，院子里的海棠树枝叶茂盛，它的年龄比妈妈还大，已经快五十年。
这座小城是我喜欢的，虽然它没有我走过的那么多大城市繁华，但有它的静谧和特质。它位于乌兰察布市东北部，阴山北麓。商都系满语，水漩之意，因境内不冻河水流湍急，回旋成纹而得名。它东邻河北省康保等县，南靠兴和县，西接察哈尔右翼后旗，北连锡林郭勒盟苏尼特右旗、镶黄旗。是西部一个重要的交通枢纽。这里大部分的住房还是老式的四合院那样的房子，冬天家里的暖炉暖暖的，我和翠花依偎着姥姥，在热热的火炕上嗮太阳。这里一年中有7个月是烘暖期，需要生火炉。可以穿裙子的月份很少。春天的时候会有沙尘暴。而夏天和秋天是最美的季节。夏天这里也是绿的葱葱郁郁，秋天树叶黄了，院子里的海棠树结满了红红的海棠果。我和姥姥摘下来，晒成干，自家吃不了，送给邻居家的小孩，他们高兴的笑红了脸。但是姥姥从来不许我去东面的邻居家，我猜想那就是奶奶家，这么多年姥姥还是无法原谅他们。或者也可以理解姥姥的心。那件事让她失去了丈夫，和唯一的女儿。所以她是不会让我和他们相认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春晓已经来了，她说，我们去放风筝。
说完她牵了我的手，我们一起在姥姥家不远处的田野里放起风筝，宋志强也跟来了。三个人欢快地在田野奔跑。我在心里想她是我的朋友，更是我的妹妹。夕阳的余晖照在她的脸庞，像似她能发出光晕。是的，她像个小太阳照亮了我一直阴暗的心房。她是那么纯真那么爱笑又那么美好的女孩。我能拥有这样的妹妹真是欣慰。之前所有的种种只为这一刻的相遇，所以尽管不堪仍旧值得。
她跑过来把线放在我手里，教我。今天她特别开心。像她说的在黑色的高三她已经很久没有出来疯了。夕阳的余晖照在我们年轻的脸上，我们这样开心。这样心无芥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