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放五天假，王项本来打算陪女朋友的，但是父亲打电话硬叫他回来，也没说什么事，只说不回就去学校找他。一进屋还没吃饭父亲把他叫来说话，脸色很不好，抽了口烟，忽然剧烈地咳嗽，背弯得像后山悬崖上那颗老树，沉着声音问：“有没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得？”
王项心里揣测一番，隐隐猜到了一些，暗叫不好，脸上却笑嘻嘻地问：“阿爸，找相好了？不该啊，脸还这么臭。”
“别跟我贫，你老子今天没心思，说！”父亲忽然掰着王项的肩膀，用力地把他的头抬起来，说：“为什么不交学费？”
原来，昨天学校往村长家打电话了，父亲去接电话，老师说王项没交学费。父亲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在父亲心里，王项是个懂事的孩子，是他的骄傲。
前几年王项考上州立第一大学的时候，把他给高兴坏了。虽然学费贵，得赶上一年辛苦的收成。但是孩子大学毕业了，出息有的是，他舍得。
学费一个月前就让王项带去学校了，好像记得第二天王项就回应说学费交了。
他倒是打死都不相信孩子拿钱去胡花了，就是害怕这钱是不是被扒手扒了，或者……啊……他忽然想起去年这孩子把打暑假工挣的辛苦钱都捐给一同学了，难道又给那同学了？父亲急的手心冒汗。
王项推了推父亲的手，说：“阿爸，你这样我怎么说话，先松手。”父亲一松手，他躲开了几步，心想，这事肯定是瞒不过去了，不承认也得承认。他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把钱花了，是有重要的事要花钱。不过，阿爸，你放心，我这几个月都在做勤工俭学，我会把学费垫上的。”
父亲抓着他的手问：“你是不是又给你那石花村得了怪病的同学了？”
王项怔了怔，一下没缓过神来，脱口问：“哪同学？”
父亲倒是没有发现王项的不对劲，心里笃定王项是把钱给石花村同学了，大骂：“我说你个小混蛋，你个死心眼儿！一万多块钱啊！你以为我是开银行的？这是我血汗钱！”
王项很快想起来石花村那同学的事。其实，他不是做把钱捐给那同学了。心里却一想，也好，这样至少说得过去。
他装作大义凛然的模样，大声说：“阿爸，别人一条命，我就算不读书，也照样过得好好的，不把钱给别人治病，别人就活不了了。现在钱已经给我同学了，你就是去讨也讨不回来！”
“啊，你倒还有理了。他是你爸啊，还是你爹。”
王项小声说：“阿爸，叫你多读书，爸和爹是一个意思。”
“你还给老子贫，老子打死你！”父亲看他这幅不疼不痒的样子，更加恼火，心想，这么多钱啊，这混蛋像是一点都不心疼。越想越气，手一扬扇王项一个耳光，“白养了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老子辛辛苦苦把学费凑齐，你倒好，说给别人就给别人，你以为你是观世音呐，你要慈悲救世啊！”
这时候，从里头屋里跑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她跑过来抓着父亲的手，哭着说：“阿爸，别打哥哥！”
这小女孩一直藏在里屋看，这会见不对劲了，就跑出来劝，看到王项脸上的手指印，小姑娘心疼得直掉眼泪。
“走开！”
父亲用力推开小女孩，小女孩摔到地上，她年纪虽然小，却倔强，也不叫疼，爬过去抱住父亲的脚，哭道：“阿爸，哥哥是做好事，你就原谅他。”小女孩脑袋绕过父亲的裤脚，眼睛猛朝朝王项使脸色，示意逃跑。
“你知道个屁！这是要我的命！”
说着，父亲狠狠地盯着王项，眼睛里头竟然含起了泪。
王项吓到了，他没看过父亲落泪，不过，心里却有些不理解，不就是钱么，大不了挣回来就是了，阿爸也用不着这样。
“阿爸，我晓得你存折里头还有两万多块钱，我不就花了你三分之一的家产？那还不是为了救人？我早晚有出息，到时候十倍还你还不成？”
“你个孽障！那是存给你娶媳妇的钱，你也眼馋……臭丫头，起开！”
小女孩这时忽然说：“阿爸，昨个儿听你和人唠嗑，钱存够就把邓姨娶过门来……”
王项听到小女孩拆父亲的台，虽然脸上疼，却也没忍住笑出声来，又看到父亲朝他跑过来，要打死他的凶狠模样，他第一反应就是跑，拐进右边那排厕所巷子，撒开腿就往后山狂奔。
父亲站在巷口，看着王项跑远的背影，扶着胸口喘气，大骂：“死孽障，别回来！”他颤抖地掏出卷烟来抽，喃喃地说：“气死我了，你个白眼狼，老子早晚得给你气死。”
那对面田边的小路上，一个大概四十来岁的妇人远远地对着他这边打招呼，“老王，我来和你商量喜事来啦。”
“啥喜事啊？”父亲一下没反应过来，虽然他现在心情很不好，但是人前也不好张扬家丑，堆起笑脸来和这妇人说。
“你还给我装，人家女方都没有不好意思的，托我给你问个准信儿，你聘礼准备好了没？”
“啊，这么急？”父亲这才想起来，上月和那女方约定的事。
“急不好啊？说明人喜欢你。女方说了，聘礼随便点不碍事，你早准备准备。”
父亲抽了一口烟，仔细想了一下自个儿存折上的钱，就一万八了，得拿出来一万三给孩子再去交学费，再过半年又得交下一年的学费，按田里的收成来算，明年七月卖谷子顶天儿也就六千来快钱，这一算起来，他心里一沉，明年孩子的学费还没着落，哪有心思儿做这事。
“这事儿，还是缓一缓，缓一缓吧。”
“缓啥啊？人女方虽然是个寡妇，但是那模样，那性子，村里哪个单身汉不眼馋着呢。女方说了，给你三个月期限准备聘礼，准备不着，这事你就别想了。”
父亲沉默了好一会儿，干巴巴地说：“好吧，成，成。”
“成了？好啊，大喜事啊，你赶紧准备着，大伙都知道你为了养育两个孩子吃完了苦头，这下，娶了媳妇就算苦尽甘来了。”
父亲尴尬地说：“我意思是，我不想了，你帮我转告下她，我不娶了。”他叹了一口气，咬牙说：“你和她说，我不中意他。”他拍了一下大腿，掉头进屋里去了。
坐在冰冷的床上，外头传来那妇人的声音，“抠门鬼，聘礼都舍不得，别人还白赔给你不成，活该你一个人孤零零死。”
父亲听到这话，朝外骂道：“去你的胡说，我有儿子有女儿，咋孤零零了！我儿子还是重点大学的呢！我不娶媳妇，将来也有的是福气享！”
骂完，心里又难受起来，说实话，他真的很中意那婆娘，也确实眼巴巴地想要个女人。正当中年，不想女人是不正常的。
哎，没办法，谁叫现在光景差呢，媳妇，现在是没钱娶了，孩子读书最重要。等以后光景好点再说吧。
……
王项家后山右边一点儿山脚有一个打石场，不知道什么原因废弃了。
村里的小孩都喜欢到这儿来玩，王项这时候坐在碎石斜坡上，心里忐忑不安，总是要回家的，这事儿难过去，毕竟这么多钱，父亲那里能轻易放过他，必定要问询个根底儿。
秦秦安慰他说：“哥，你别担心，阿爸气一会儿就没事了。”
王项摸了摸秦秦的头，苦笑着说：“丫头，你刚才仗义，亏我没白疼你。只是，这事儿啊，呵呵，阿爸不是气一会儿就能过去的。”他撅了撅嘴说：“最少我得脱两层皮。”
“哥，我和你一边！”
王项点了点头，躺了下来，看着朦胧的天空，心思飘到了另一边，嘀咕：“秦秦，等下我不回家了。”
“啊，不回家睡觉？去哪啊？”
“有事呢。”
秦秦忽然凑过来，挡住他的视线，眼睛直直地看着他，说：“哥，我和阿爸不一样，我消息灵通，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钱根本就不是给你同学治病去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东西挂在王项脖子上，“那姐姐上几天来找你了，你不在家，要我把这东西交给你，说给你留个念想，还说，谢谢你。”秦秦歪了歪脑袋，又说：“她还说，她对不起你。那姐姐哭的很凶。样子好可怜。”
王项低头看着脖子上的东西，这是一块黑色的半个巴掌大的黑色牌子，大约半个手指头厚，上头刻着一些歪歪曲曲的符文，那符文散发着一股奇怪的气息。
“这是什么啊。”王项想了一下，秦秦说得连七八糟的，什么对不起啊，他是没理解透意思。还是得去看一下他同学才是，也不知道病好了没有，但是这段时间恐怕没空去了，他看了一眼秦秦，心里苦笑，这丫头肯定是从他同学那里知道没给钱给他同学了，倒是精灵，没当着阿爸的面拆穿他。他索性大方承认了：“是，我骗阿爸的，钱我没给我同学，是有其他用处了，你不要和阿爸瞎说。”
“我不是那样的人，我都说了，和你一边了。”
“丫头，我就知道你最爱我了。”
“那是，我最爱哥哥了。”
“真乖，这个奖励你。”王项把小黑牌子从脖子上取下来，递给秦秦。
秦秦摇了摇头，把王项的手推回去，吐了吐舌头说：“我不再想看到这个了，这几天兜里揣着这牌子，心里好害怕，恨不得你马上回来就交给你。”
王项怔了怔，问：“这是为什么？”
秦秦瞳孔缩了缩，看了一眼黑牌子，说：“我听人说，那姐姐从医院里跑出来就再也没瞧见了，好像就是给我牌子那天。大家都说，那姐姐死了。”她吐了吐舌头说，“真的好可怜啊，头发都剃光了，脸色也像鬼一样，我记得以前是个胖子来着，这次看到，都瘦成皮包骨了，好像还很疼的样子，走路脚都发抖。”
王项捏着手里的黑牌子，怔住了，缓不过神来，心想，是自杀了吗？
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手机是父亲硬买给他的，以家里的经济来说，买一部手机是非常奢侈的事，他本来打死不肯要，但是父亲说买了就退不了了，也只能要了。他没有心情接电话，秦秦在旁边说：“哥哥，你接电话啊，说不定是阿爸打来的。”
王项心里苦笑，阿爸哪里会打电话来，看到来电显示，王项脸色变了变，怕被人听到电话似的，捂着手机爬上坡，躲到树下接了电话。
“项子，他……他在我家里。”打电话来的是年轻的女孩的声音，嗓音嘶哑，听起来疲累无力。
女孩是他的女友，名叫雨儿，也在A市读大学。王项知道女友说得‘他’是谁。一些片段浮闪过脑海，还有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为了拿回那些照片，他学费都没交，今天几乎要把阿爸给气死。
“雨儿，你别急，等我过去！”
他心里慌了，怎么可以这样，那畜生怎么能不讲信用，说好拿了钱就和雨儿断绝关系，为什么还去找雨儿？这时候，王项心里也明白过来，钱根本解决不了这事，那畜生肯定在骗他钱。现在，也想不了其他的了，当务之急，就是要马上去A市保护雨儿。至于后来的事，再说。
啊，该死，我就不该离开雨儿。他懊恼地想。
“王项……来救我……嘟嘟……”
那边忽然挂了电话。
秦秦看到他哥哥忽然就跑了，她追了几步，哪里追的上王项的脚步，她只看到王项往大马路对面山那边的路去了，那是去镇上的路。
她看到王项刚才的样子很着急，不知道到底发什么了什么事，但是，却不怎么在意，哥哥能出什么事，大概又是谁要哥哥帮忙了。哥哥就是这热心肠，从小就喜欢帮忙人。
一个人呆在这里也不是事，就回了家，想和阿爸说，哥哥走了。
但是，阿爸不在家，桌上留了一张纸条，是给哥哥的。
“混蛋，你老子去市里给你交学费了，在家好好照顾妹妹。那钱我也不问你了，你也大了，我知道你自然有你的用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