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我所担心的。很奇怪流不出眼泪的我还有空担心其他人。
实际上脑袋自始至终都是一片空白,从听到电话那头说,“你是谁?李云送到医院去了,大腿受了伤。”到我赶到川城的医院看见他躺着白布下面,再到我终日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眼望天空中的云来云去。我的脑袋一直都是空白的。
小美真的如我所担心的那样,哭着哭着就动了胎气。本来据说预产期还有十几二十天的。
妈妈和李云妈妈都冷眼看着,不打算管她。李云舅舅慌慌张张的跑出去叫护士,已经是凌晨,值班的医生护士都在睡梦中,喊了半天也没人来。
我已经像个活死人在病床上躺了大半天。妈妈问我怎么还不去死,我也想就这样死掉了最好,昨天本来要和李云那个流氓爹拼命的,那个时候晕死过去不要醒来就好了,或者一个多星期粒米未粘,一刻未曾合眼,就这样精疲力竭而亡就好了。
就像李云的生命那么不堪一击就好了。
可惜我的命却硬得很,现在我还能爬起来,并且还有力气拖着小美笨重的身体,将她扶到我的床上。
妈说,“管她干什么?”
小美不停的哀嚎着,一边推搡着我喊道,“对呀!管我干什么?你不是要死了吗?你怎么不跟着他去?你不是爱他吗?”
妈妈冲上前来想要揍小美,“你这种恶毒女人就应该出门被车撞死,生娃儿生死!”
我拼命拦着妈妈,不让她靠前。
李云的妈妈一直坐在角落,现在立起身望了我们一眼,说,“我走了。”
我怔怔的看着她,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
她又说,“不要再去找李华贵老,回去,回上海过你自己的日子吧!”
我动了动嘴唇还是不知道说什么,我很想过去搂着李云的妈妈寻求一点点安慰。可是因为妈妈在这儿,我没有办法做出那样的举动。
“死不了就还要活下去,少了谁还不都一样要过日子!”她说这话的时候既是看着我说的,也是看着小美说的。
看她马上就要出去了,我急急的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声音,“我……”,她回过头看着我,等着我说出来。
“我……想把他带走。”
“有什么意义?而且我也做不了主,跟我讲没用。”她说完就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小美躺在床上又哭又笑的,“你能把他带到哪儿去?哈哈哈——”
“你能带着个死人到哪儿去?哈哈哈——”
她的样子真可怕,眼睛像个桃子似的肿胀着,脸色也像个茄子似的青紫着,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的冒出来,汗水已经浸透了她的衣领。
有一刻,我感觉她腿脚伸直,拳头紧握,牙齿咬着嘴唇发白,好像马上就要断气了似的。暗红的血从她的大腿间流下来。
我的头脑里闪现出一幅画面:躺在黑屋子的李云,当人们打开房门,外屋的光透进去,照见李云身下一摊殷红的鲜血,他手里还握着手机,跟我通着话,说,“我——不应该来招惹你——”
我尖叫着,“妈!妈——快!快!血……”我使劲抱起小美的上身,将她从床上拽起来,拖着她向外面奔去。
妈妈跟在我身后嚷嚷着,“你要拖她到哪儿去呀?放着呀,我去叫人来。”
李云的舅舅和一个护士推着担架床急急忙忙的赶来了,我们合力把小美抬上去,推着她一路狂奔。
小美死命掐着我的手臂,冷笑着,“华华,我可没有对不起你……我没有对不起你……,我要一直恨你……,你也要一直恨我……,嗯?”
我的手臂被她掐的紫红,我妈跟在旁边跑着,扬起手来啪啪啪的拍她的手,想让她松开。
跑得太快,妈妈终于跟不上了,靠在墙上大口的喘息着,在后面叫喊着,“死婆娘,你还不放手!”
小美大出血了,剖宫产,生了个女儿。她受了很多罪,上下开刀。下面开了刀,生不出来,肚子上又拉了一刀。
她的婆婆撅着个嘴,很不满意的抱怨着,“剖啥子腹嘛?那要好久才能生二的个呢?”一看就知道,因为小美生的女儿,他们家想要儿子,希望小美能尽快再生一个。听医生说,头胎剖宫产起码要隔五年才能再怀二胎。
她老公一看就是个妈咪baby,跟在她婆婆身后帮着腔,“就是,娇气得很,肯定是怕痛,才喊剖腹嘛。”
小美面如死灰的平躺着,眼珠子都不带转一下。廖主任在那儿忙前忙后的张罗小美和孩子住院拿药什么的。小美妈妈板着脸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好好的,怎么就早产了?不晓得在瞎跑个啥子,她昨天跑哪儿去了?”她婆婆转头问她儿子。
“我晓不得,这一个星期我都不晓得她往哪儿跑?”
“那你又在哪儿也?”小美的妈妈转过头来厉声问她女婿,“还不是一天到晚麻将馆头坐起,我们小美命都差点出脱老,身边连个人都没得。还生啥子生?生个铲铲生!”
“亲家……我说,”小美婆婆预备还击。
“你说啥子说,给我闭嘴!”小美妈妈一句话给她呛过去,她悻悻然住了嘴。
“就是你那个死老汉,非要你跟嫩么个货,家头条件好有屁用,一天跟到妈屁股后面吃屁。”小美妈妈冲着小美一通嚷嚷,看来这一晚上积蓄了一肚子的火,就等着小美的老公婆婆来了好发泄。
头天晚上,小美要动手术,必须要家属签字。我们根本联系不上她老公,这么几年了,我也没有廖主任的电话。后来实在没办法打到原来的景洪公司值班室才要来廖主任的电话,廖主任赶到医院签了字,小美终于动了手术。
婴儿都有点缺氧了,拿出来就送进了保育箱。等小美做完手术推进了病房,她老公和婆婆才姗姗而来,而且一听说是女儿就拉着个脸,老公还去看了一眼孩子,婆婆根本就没去。
小美妈妈从昨天晚上一直到刚才都一言不发,积蓄着一肚子火,就等着现在一触即发。这么一看,小美的妈妈和我的妈妈性格还有几分相像,都毒舌,都清高。
可小美婆婆也不是什么善茬,哼哼冷笑着,“我儿堂堂一个公务员,什么这货那货的?不是我们家的关系,小美能进银行那么安逸的地方?我们家还不满意耶,我儿要找个大学生都绰绰有余。”
两亲家你一来我一回的掰扯上了,越吵声音越大,引起其他病床的人强烈不满。
妈妈拉着我出去,我回头看看小美,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我突然有种感受涌上心头,永远也别觉得自己是最惨的那一个,各人有各人的痛苦哀伤,自己慢慢舔|舐去吧!
后来廖主任和小美妈妈找到我,说是谢谢我,我已经救了他们的女儿两次了。他们一说,我才想起我和小美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她受着小流氓的欺负,我挺身而出。
可是无论我救她多少次,她也依然恨我,不会改变的。
而我却没办法恨她,因为她在我眼里是最可怜的那一个人。并且我还在她的身上看见了我自己,我们俩都想把李云的死归结到自己身上,准备背着这个沉重的枷锁生活下去。
当我准备离开川城时,小美给我打来了电话,“你过来一下,好吗?”
我去了,她还在医院,孩子已经和她在一起了。她看见我艰难的支撑起来,因为伤口痛的原因,她的眼泪不住的淌。
“李云家里有个老式的幻灯片放映机,幻灯片要自己画的那种。他这次回来准备带走的。你去拿吧。我爸那儿有钥匙。”
我没有回答她,我不想去。
“我想那是他要给你的惊喜。有他原来画的东西。”
“我不想看。”
“你想忘了他?”她愤恨的吼道,“你要看着他给你的惊喜一辈子都记着他,你要不去拿,我会送到你面前去。”
我最终也没去。
后来小美用彩信给我发了一个邮件,里面有李云和她的那张自拍照,还有幻灯片。
几张漫画,看起来都是一样的。
泪眼模糊看不太清楚。
第一张:沙发上睡着女孩子,地毯上躺着男孩子。男孩子穿着白体恤下面一条深蓝色的运动裤,男孩子的右手臂搭在额头上。女孩子穿着那条蓝底百合花的长裙,手臂随意的搭在沙发边上。阳光洒在两人的身上。
第二张:女孩子伸直手指触摸到了男孩子的手臂。
第三张:男孩子轻抬左手,正好触摸到女孩子垂在沙发边的左手。
他说的惊喜,原来是这个。